48 一條船

景氏聽了姜幸的勸說,卻沒直接和李氏說要回娘家,而是先讓丫鬟回魏國公府稍了信,由景家人親自來接的。

省的李氏找借口推脫了去,這下她總不能擋着魏國公府來接的人。

結果景氏回去住了沒幾日,季家就出了事,大夫人為了季清平來來回回奔波幾趟,景氏大致明白了怎麽回事,可一聽說姜家也被攪在裏面,便知道這事沒那麽簡單,她也不好出面。

可是一想起嫁到武敬侯府的幸娘,景氏心裏就七上八下,本想着私下裏找景彥問個清楚,卻發現他三緘其口,竟連自己都不告訴。

正當她為此事犯愁的時候,姜修時下了早朝之後過來看她,兩人也有些日子沒見了,景氏心裏憋着一肚子疑問。

看他兩手搭在頭頂上從雨幕中跑進來,一邊脫下濕了邊的外衫,一邊擦拭臉上的雨水,景氏忙迎上去,接過他手裏的衣服。

“武敬侯府到底是怎麽回事?父親這麽做,讓幸娘在季家怎麽做人?”

景氏許是問得有些急了,連個緩沖也沒有,姜修時的動作頓了頓,良久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什麽。

“怎麽?”景氏瞪大了眼睛,看姜修時愣了這麽長時間,神色震驚不已,“這麽些日子,你難不成都沒想想幸娘?”

姜修時眸色一顫,偏過頭去:“這件事你別管了,父親自有父親的打算。”

“那你知道父親是什麽打算嗎?”

姜修時看着書案上的硯臺,很久都沒有說話。

景氏便明白了,忽然覺得心裏攢着一股氣,不上不下,她撐着腰坐到姜修時對面,看着他的臉,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了回去,半晌之後嘆了口氣。

“就算你心裏沒有那層親緣關系在,幸娘在府中好歹也過了兩年,就是一個貼身的物件,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那麽長時間,也會有點感情吧?”

姜修時擡頭,一雙黑眉橫起,輕輕皺了皺:“你什麽意思?”

“是我想問問你什麽意思,她是你妹妹,親妹妹,你難道就不能替她想一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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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氏抿了抿唇,忽然定了定神色::“就算幸娘再恨你,再怨你,也真心對我好,心裏沒有一點隔閡,這丫頭什麽都分得清楚,看人是用心眼看的,可你呢?”

姜修時一時情急,竟然沒有什麽可反駁的話,其實朝娘說的這些他都知道,自從幸娘出嫁之後,他反反複複想了很多個日夜,心早就軟了。

“陛下賜下聖旨之後,母親帶着二娘去了武敬侯府,說了一些有的沒的話,這件事你知道嗎?”景氏收了笑,臉色沉下去。

姜修時一怔,從椅子上站起身,張了張口,已經多少猜出了事情的原委了。

“我跟你說這件事,不是為了挑撥你和母親的關系。那天母親到季府攪和一通,太夫人是什麽樣的人,你也知道,到最後季家都沒吭一聲,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姜修時眼睫輕顫。

景氏坐回去:“太夫人都和我母親都說了,那個漾春樓的十三娘,是把幸娘從小帶到大的,她是什麽樣的孩子,經歷過什麽樣的事,都說了個清清楚楚。為了這個親事,季府的人東奔西走,處處打聽,了解至深,才能悶聲應下。”

“可你呢?你是她親哥哥。現在一句父親心裏有數,你說不管就不管了,可父親到底是什麽打算,你又說不清楚。如今姜家和季家是什麽,是官場上政敵!季家有再大的度量,太夫人知道我們幸娘再怎麽好,這樣的隔閡怎麽能說消除就消除呢?”

姜修時看着她良久,突然背過身去,向前緩緩走了兩步,每一個腳印都夾雜着深思。

朝娘的話像是冬日的雨将他浮躁的心澆醒了,兩人成親這麽多年,幾乎無話不談,從來沒有什麽藏在心裏的事,可是像今天說這麽多話,朝娘也從未有過。

“大郎……”

“行了,”姜修時轉過身,走到景氏跟前,按住她肩膀,“這事……我心裏有數了,你不用操心。”

“我還有事,先回府一趟,你身體有什麽不舒服,就差人去姜府告訴我,我會馬上趕過來。”

他說完,拿起桌上的外衫搭在手肘上,又急匆匆鑽進了雨幕了,景氏站在門前,看着寥寥雨絲裏的背影,總覺得他心底有話沒說。

姜修時坐上馬車,連身上的雨水都不顧,閉眼靠在車壁上閉目沉思。

濕答答的衣領貼在脖頸上,一路涼到了心裏,他伸出手搭在眼睛上,眼前一片灰蒙蒙的,心頭卻還纏着千絲萬縷。

父親為什麽要對付季家,他都知道。

因為李氏的關系,姜家已經淪為晉王的附庸,他也知道。

而因為這層關系,晉王賢名在外那層氣囊下包裹險惡用心,他也不能再視而不見。

妹妹從嫁出府的那一刻,就表示父親已經将她放棄了。

如果是這樣,是不是斷絕關系要更好?

姜幸從侯府裏出來,只帶了兩個丫鬟,便急急趕往姜府,到了姜府門前,她跳下馬車,前門有人攔着,她也直接闖了進去,跟回府的姜修時正是前後腳。

可是橫沖直撞,停也不停的姜幸沒有去前廳,也沒去尋李氏,更沒有打擾方氏,而是直接去了內院的翠安居,去了她上次找景氏的書房。

在門口的地方終究是被人擋下了,正拉扯的時候,姜修時趕了過來。

“元娘,你這是做什麽?”

他皺着眉頭問。

姜幸轉過身,看到他的臉的時候,心裏還是像敲了聲銅鑼一樣忍不住顫動,只不過臉上沒表現出來,她走過去,拉着姜修時的袖子向裏走,這次沒人再攔着她了。

進去之後,她放下姜修時,一句話不說,便執起房間裏挂着的書畫擱在鼻尖嗅了嗅,越聞臉色越不好。

“元娘,你——”

“大哥,這些畫可都是你作的?還有這些書,是你抄寫的?”

姜修時被姜幸截住了話茬,要說的話重新咽了回去,只得點了點頭。

“那這墨呢,府中采買的墨,可經由過你的手?”

“不曾。”

姜幸手上用力,将手中的畫抓出了褶皺,眉目間閃過一抹怒色,而這種神情,和以往的又有不同。

她走到書房門前,将門關嚴實了,轉過身,拿起手裏被抓破的書畫:“你最好找一個信得過的大夫,好好查一查你平時用的墨有沒有問題,或許到最後,就能知道大嫂為什麽嫁給你那麽多年,連一個孩子都留不住!”

聽到孩子的字眼,姜修時臉色登時就變了,他踏前一步,眼睛瞪着她:“你說什麽?”

“大哥有時間問我,不如去查查這墨到底有沒有問題。”

姜幸又看到他那張不敢置信的臉,每每她說什麽,姜修時第一反應從來不是相信和照做,而是先質疑她話說的真假。

想起自己從府中不管不顧地跑過來,如今回過神,忽然覺得她有些傻。

就算去魏國公府告訴景氏,她都不該直接回來告訴姜修時。

言盡于此,她該說的都說了,姜幸轉身要走,被姜修時一把扯住。

“你等一等。”他聲音放軟了許多,姜幸甚至能感覺到拉扯着自己衣袖的手帶着微微的顫抖。

即便是再傻的人,也明白姜幸的意思了。

姜修時用的墨和季琅一樣,徽墨,休寧玄卿制,京中勳貴,大都愛使用這種墨,它不僅保存長久,幹得快,品質上乘,更有一種清新的墨香。

可姜幸在兩個地方聞到的味道并不是完全一樣,大哥的書房裏,隐隐約約飄蕩着另一種甜膩的香氣,很淺,她卻能分辨出來。

因為漾春樓裏點過這種香的人太多了。

“你等一等,”姜修時繞過她,将門打開,不知跟外面的人吩咐了什麽,過了一會兒,又走了進來,“我已經讓人去請了。”

說的應該是讓人去請大夫了。

好歹将她的話聽進去了,姜幸抿了抿唇,也不看他:“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

姜修時聲音有些急切,這一聲把姜幸叫住了,他神色又開始糾結起來,片刻過後,他拽着姜幸的胳膊,把她往書房裏面帶。撩開那些書畫,姜幸被他按到凳子上。

她還從沒看過大哥有如此粗魯的時候,剛要說話,就聽見他聲音沉沉道:“周尚書想借着這次的事,定季家大郎的罪。”

姜幸愣住了,擡起眼睛,目光彤彤地看着他,她怎麽也想不到,姜修時會和自己說這樣的話。

“父親,是站在晉王那邊的,而你們武敬侯府,是站在晉王對立面上的,從你走出這個門開始,就意味着父親已經放棄你了,你懂嗎?”

姜幸站起身,擡着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大哥想說什麽?”

姜修時眉心微蹙,臉色有些扭曲。

“所以,為了今後從季家站住腳,你最好不要和姜家有什麽瓜葛了,免得被他們猜忌,你一個小女子,要是在夫家沒了地位,只會越過越難看。”

“你這是在關心我?”姜幸笑了笑,小手拍了拍胸脯,只是那語氣,不知道是高興多一點,還是諷刺多一點。

人啊,要麽永遠想不通,要麽想通了,那便是後悔。

“要是這樣,大哥大可不必如此,出了姜家代表什麽,我從來,都比你要想得清楚。”

“父親放棄了我,我也不稀罕姜家的庇護。”

冷漠生硬的話一出,姜修時的臉色頓時僵住了,尖利的話能刺透耳朵,然後紮到心口上。

以前他還不曾有這種感覺。

“那你是……”

“大哥,我在你背上說的那些話,你還不明白嗎?”姜幸擡着頭,唇邊如暗鋒利刃。

“父親的這個決定,恰好消磨了我所有的顧慮,日後刀兵好相見,誰人也別想拿血緣壓我了,你也不行。”

她低下頭,整了整自己的袖口,目光在書房裏轉了一圈,好像在調整心頭的思緒,姜修時一直在沉默,只是視線放在她身上,未曾移走。

“你總是比我慢一步,”她從姜修時身側走過去,伸手,輕輕放在門上,“父親放棄了我,是因為除了能在我身上寄托思念和愧疚,于他而言,我實在是沒什麽價值了。第二個放棄的,或許是你。”

“你想想,和李氏相比,和晉王的權勢相比,想想父親對權位的戀棧,你認為自己可有一争之力?”

她說完,推開了房門,外面雨後初晴,陽光從雲層的縫隙裏鑽出來,将書房照得亮亮堂堂。

一個年紀頗大的老人匆匆趕過來,正和姜幸擦身而過,想必就是姜修時請來的大夫。

姜幸覺得自己出來的有些早,起碼要将結果聽到的,不然枉費她在這麽敏感的時候不顧一切回到姜家。

可是結果如何,着實又跟她沒什麽關系了。

姜幸搖了搖頭,從翠安居走出來,來的時候暢通無阻,卻不想,出去的時機那麽不趕巧。

“這不是大姐姐嗎?”姜嫣身穿煙粉色青蘿紗裙,幾日不見,又長高了些,眉眼舒展開來,和李氏有七分相像。

讓人看着就十分不喜。

不止她一個人,今日的姜府正辦了一場賞花會,來了好多京中貴女,圍在姜嫣身側的,還有上次在魏國公府編排她瞎話的秦三娘。

但是左右看去,只有姜嫣身份最高了,因為都将她衆星捧月似的圍在中間。

“大姐姐回來怎麽也不說一聲,”姜嫣看了看左右,掩着嘴,不知道是擋笑,還是掩去擔憂,“難不成是季家人發火了?把大姐姐趕了回來?”

姜幸看着她,沒有說話,如今可能不止一個人這麽看她,京中大多數人都覺得出了這樣的事,姜幸在侯府裏沒可能好過了。

要說影響不可能一點都沒有,畢竟二郎對她的态度就有轉變,雖然太夫人和兩個嫂嫂,以及卓氏都依然待她如初。

“武敬侯府出了那樣的事……以後還不知會怎麽樣,姜姐姐回來了才是好。”秦三娘接了姜嫣的話茬,看起來好像是在替姜幸說話,實際上是坐實了她被趕回姜府的事。

姜幸以前怎麽沒發現這些小姑娘包藏禍心的時候神色這麽有趣呢?

雖然她也不過才十六歲。

她笑着轉過身,正對着那個給姜嫣頻頻使眼色的秦三娘:“你喊我什麽?”

“姜姐姐,這不對吧,我什麽時候認了你這個妹妹?”

秦三娘臉色一變,後面不知是誰捅咕她,她只得彎了彎身:“侯夫人。”

姜幸身份在這,她可是要行禮的。

“哼,連夫家都要倒臺了,還在這端什麽架子。”

“就是,指不定什麽時候就一紙休書送過來了呢,有什麽好得意的。”

有像秦三娘那樣風往哪出往哪倒的軟骨頭,自然就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姜嫣也聽見這話了,假模假樣地瞪了那兩個人一眼。

“你們怎麽能這麽說話,我大姐姐可不是任你們好欺負的!”

“誰欺負你大姐姐?”

正說着,後面突然傳來一聲吊兒郎當的質問聲。

衆人回頭一看,就看到季琅背着一只手,手裏拿了一把油紙傘,儀表堂堂地站在那裏。

姜幸睜大了眼,季琅走過來,看她肩頭濕了一塊,伸手拂了拂:“你跑什麽呀跑?外邊下着雨,染上風寒怎麽辦?跟丫鬟連個傘都不拿,也不等我,害的我還得追過來接你。”

“誰讓你來了。”姜幸還有些拿捏不準季琅的意思,一邊說着一邊要接過傘,被季琅躲開了去。

“我能不來嗎,外面風言風語的,怕你在外頭受氣,回去不還是我心疼?”

姜幸擰着眉,覺得他是在做戲,可是耳根子後面直燒的慌。

“怎麽那麽嬌氣了,一點氣都受不得?”姜幸反問他。

季琅輕笑一聲,伸手摸了摸她側臉,邪氣得很,也是全然反問的口氣:“怎麽不嬌氣了?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全都嬌氣,誰還能比我清楚?”

這話聽得懂的面紅耳赤,聽不懂的也知道膩歪死了,大家夥都目瞪口呆,心說旁邊還杵着一大堆人呢沒看到嗎?當她們是死的嗎?

而且,是誰說姜幸被季家人厭棄了?這哪裏有失寵的樣子?

正想着,就看到季琅手上動作頓了頓,像是剛想起來似的,扭過頭,一臉狂狷地看着姜嫣。

“對了,是誰欺負你大姐姐來着?”

那口氣,目中無人,痞氣十足,讓人心裏咯噔一下。

季琅:不管你什麽亞子,我都寵膩愛膩,絕不委屈膩。

姜幸:我也④。

姜嫣:大姐姐不值得你這麽愛!

季琅:雨女無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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