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病入膏肓的攝政王(十八)

是日下午, 大臣們紛紛接到了宮裏傳來的诏谕,第二日,懷揣着半是複雜愧疚半是欣喜激動的心情,群臣如期上朝。

他們想好了面對沈妄時的說辭,甚至列了幾大段表達歉意的話,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 幾年來風風雨雨從未缺勤的恭親王沈妄此次竟是遞了折子, 稱病在家。

何丞相受了驚吓, 自那日之後便卧床不起, 朝堂上一時沒了兩大主事人,人心惶惶, 嘈嘈切切的議論聲就沒停下過。

小皇帝在龍椅上冷眼看着殿下,不過片刻,自嘲地笑了。

————————————

終于勾上了最後一筆, 畫師摩挲了一把汗濕的掌心, 猶疑着, 到底沒有将筆給擱下, 小聲道:“王爺,畫好了。”

“是麽?讓本王看看。”

沈妄早在旁邊等得不耐煩,聞言快步上來, 将畫接過後, 不消一息便直皺眉頭, 拍在桌子上:“看看你畫的這都是什麽?接連幾次都畫成這般醜樣子!”

額上的冷汗立時便下來了, 畫師道:“那小人再改?”

沈妄一上來就讓他們畫神仙, 可他們又從未見過神仙的樣子。恭親王府上招來這麽多畫師,只有他因有幸為南江四大美人描過畫像,熟曉極美的人兒大致是個什麽樣,再按照沈妄的描述稍作填補,這才被留了下來。

本是早已定下來的模樣,沈妄卻在看了幾次後突然改口,道是比這更美。

沈妄一副篤定的模樣,畫師也認為神仙必是天人之姿。

可是,如果連這都不算美,那神仙到底該美成什麽樣啊。

在那之後不知改了多少次,仍舊不能叫沈妄滿意,畫師登時欲哭無淚,算是生平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黔驢技窮。

又叫人重畫了幾次,沈妄的眉頭緊鎖成了一團,到最後着實沒了耐心,将畫師揮退一邊,自己挽袖子親身上陣。

遲遲不能落筆。

自身體有恙之後,沈妄便放下了長|槍利劍,重拾書畫算作修身養性。他的畫技稱不上高超,只是偶爾興致上來了方才展卷畫上一筆,也從未想到自己會有看着白紙卻什麽也畫不出來的這一天。

捏着畫筆陷入苦思中,一股力道忽然包裹住了沈妄拿筆的手,筆尖勻墨,跟着在畫紙上作畫。

沈妄眉頭輕輕上挑,沒有阻止,幾分期待地看着。

畫中之人的身子先畫了出來,跟着是墨黑齊肩的長發,犀利的眉眼,豐郎的面容......沈妄越看越覺着不對。

待江奕畫完了之後,他将畫像拾起,仔細端詳着,眉宇間的無奈似春來湖水上結着的冰塊一般漸漸消融。

畫師與伺候筆墨的侍從沒忍住好奇,偷偷摸摸地瞅了過來。

那畫上畫的分明就是沈妄,但衣着并非現在穿着的竹葉花紋滾邊雲錦服,而是分外閑适的裝扮。

畫中之人單手支起下颚,神情染上幾分疏懶,卻好似找到了什麽有趣的小玩意,另一只手高舉着,仔細端詳,眼中一抹興致盎然便是透過畫像都能傳得極其鮮明。

一般而言,沈妄只會在獨處內屋時才會穿得這樣随性,連沈二也只有在伺候人起居的時候才會見到。

畫師注意到的卻是畫中細節處。

支着下颚的手沒有完全握起成拳,微微松開,顯得随意自然。下巴微擡起,不高不低,視線正對着小器物。長發垂落下來的弧度剛好,連那袖子下滑到底,堆砌出來的皺褶也非是依着模板照搬出來的。

細致到這個地步,這是得認真觀察了多少次才能如實展現出來?

恍然思忖,傳言神仙對恭親王寵到極致,如今看來不僅沒有作假,甚至過猶不及。

沈妄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滿意得不得了,嘴裏卻佯作不解:“小神仙,我想要的明明是你的畫像,你畫我作甚?”

江奕:“......”

“看這畫裏的打扮有些陌生......記起來了,前些日子,我好似在沐浴之後穿過,嗯,怎麽細瞧着這衣襟拉得這般敞開,當時都沒注意,還是小神仙你比較細心。”

江奕:“.........”

半空中的筆倏然擱在桌面上,順着畫紙滾了幾圈,沒了動靜。

畫師、沈二:“......!!”王爺快別說了!

沈妄卻微微一笑,讓沈二取了一幅畫卷過來。

親手裝裱、大鑲,裁斷裱料,又小心地将畫卷單獨挪了個地方騰放。

多少年了,這還是沈二第一次在王爺的臉上瞧到這般溫柔。

掌腹輕撫幾下空白處,沈妄對着兩人擺了擺手:“你們先下去。”

兩人應聲告退。

等着墨跡晾幹,沈妄又拿了一張空白的畫紙,用鎮紙壓住邊角,擡手起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毛筆上,開始作畫。

先是輪廓,體态拔長,卻不讓人覺得高出了頭,微有點削瘦,攬擁或是懷抱着應當正好。

柔順的墨發簡單拿長繩松散束縛着,齊肩披下,沈妄多次有着将腦袋埋入其中,深嗅那清雅淡香的遐想。

他一共只畫了兩幅畫像,兩幅皆有不同。

一副是江奕顯露出來的書生模樣,沒有畫眼睛,另一幅畫的應是江奕本尊,身體畫的還算順暢,到要勾勒面容的時候卻倏然停頓了下來。

許久之後,沈妄還是放下了筆。

“以後再送你罷。”

如此說完,伸手準備将畫紙撤下,兩張畫紙卻無風自動,飄到了半空中,好似被誰拿在了手中,瞬間便消失了。

沈妄:“......”

愣了幾息時間,沈妄眨巴眨巴眼,兀自一笑,又拿出幾張畫紙來,描繪起他印象中的大漠風光,綠林山水。

這些地方也不知道是誰與他說過的,總之自沈妄知事起,便成了他遠望高高宮牆外的執念。

他到過自己想去的每一個地方,或是獨身一人,或是有護衛伴随左右,但無論哪一種,沈妄的心中都得不到滿足,再美的風光放在他的眼中都好像缺了點什麽似的。

早該和誰去看看。

“小神仙,你喜歡大漠麽?”

“嗯。”

“等過段時間,事情都解決了,我帶你去看看,如何?”

江奕道:“好。”

沈妄說解決便是真的解決,是日,十幾封密函由恭親王府發出,快馬加急往動亂地區而去,僅僅一月時間,皆盡被當地官兵鎮壓平息,作亂的一幹人等收押待審。過後沈妄再上折子,讓聖上遣都禦史成遷為巡撫,從西林|武安,至東區北野,巡行地方,撫鎮軍民,不到三月,民間最後一絲哀怨聲也消弭了下去。

同時,邊關那邊也傳來捷報,唐老将軍大敗匈奴,重創主将,俘虜兩名副将,以兩萬的人損斬殺匈奴十萬人!

消息傳到京都,百姓奔走相告,朝中也是一片喜氣洋洋。

閑賦在家的沈妄幾日前便收到了唐老将軍的慰問信,早已得知這件事,算是意料之中。

除此以外,唐老将軍也在信中表達了對沈妄的感謝,若非沈妄在朝中為他撐勢,他也無法借着糧草充裕的優勢與匈奴拉鋸數月之久,更無法迎來敵軍的疲乏并乘機一舉拿下。

看到沈妄讀信到最後,眉眼皆都放松,想是心情不錯,為沈妄感到高興的江奕同樣揚了一下唇角。

沈妄将信放下,笑道:“再有些時間我們就能去大漠了。”

“好。”

“去完大漠不妨再去太白山走一轉,據說冬日必會降雪,而後霜染雲杉樹,四下潔白如鵝羽,定是極美的。”

江奕的回答一如既往,認真而不帶敷衍地嗯了一聲。

第二日仍是豔陽晴天,白雲無蹤無際,太陽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嫩綠的葉尖萎靡下去,貓兒狗兒也不願意在外面多呆,走在外面的百姓被曬得汗珠直直順着臉頰往下淌。

繼邊關捷報之後,業南一帶旱情加重的消息也傳到了京都陽城。

前者還能由人定勝算,後者乃是天災,即便是恭親王沈妄也無能為力。

若是一個地方也就罷了,關鍵不止是業南,還有津河水患,武桓蝗災,隆川雪害......

若讓災害一直這麽持續下去,不說今年田地裏将顆粒無收,便是來年的收成也将受到影響,是時賦稅也将化為重石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而歷來起義又皆由此起。

整個朝堂的氛圍像是倏然由高急轉下落,沈妄看着小皇帝叫人呈上來的奏報,眉頭微微緊蹙,臉色暗沉。

每年都有災害,但從未像今年如此嚴重又如此之多。

一位臣子面露猶疑,上前道:“皇上,臣有個提議。”

“愛卿且說。”

自恭親王回朝之後,群衆便安定了下來,小皇帝也無奈認清了自己的本事,做小伏低也好,提線木偶也罷,只求沈妄不會請辭離開。

他心知對方怕是厭惡極了朝堂上的爾虞我詐,若真的打算走,什麽國家大義,什麽血脈至親,通通都會被沈妄毫不留情地丢去一邊,沒人能夠攔得住他。

再加上何丞相那邊絲毫沒有好轉,彼時沈妄一走,他恐怕再無法從朝堂上找到可信可用之人,每當想到這種可能,小皇帝便心覺恐慌,再不敢觸及沈妄的眉頭。

“旱災不像水患,只消得讓天下雨即可。”

群臣無語,更有人直接輕嗤道:“簡直屁話,誰不知道讓天下雨就行了?那是我們能決定的嗎!”

小皇帝還以為他有什麽辦法,撐額一嘆,沒了聽下去的興致。

那位臣子卻頓了一下,轉過了身,撩開衣擺,雙膝下跪,兩只手掌攤開,沖着沈妄行了一記重禮。

“王爺,凡人确實不行,但神仙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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