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抉擇

時節進入五月芒種,北方迎來夏收。

一連五日,勤政殿的早朝都是關乎夏收的消息,其中尤以魏州這個名字最提人精神。即便再庸碌的朝官,也曉得魏州是個十年九旱的地方,貧瘠幾乎成了這個地方的代名詞,但今年,魏州帶給朝廷的是一份大大的喜報——其轄內各地縣,均喜獲豐收。

建和帝大喜,衆臣除過跟着恭維賀喜,私下裏更是議論紛紛,誰人不知今年魏州等地為何令人刮目相看,這還不是全因着魏濟渠的功勞,而魏濟渠又是誰的手筆?

恒王!

識時務的幾位重臣回過味,紛紛在朝堂上對魏濟渠贊賞,為恒王歌功,于是在歷經夏收喜報後,又是一連數日,以戶部工部為首,沾邊的不沾邊的各位要員都在上折子為恒王請功。

皇上思及去年秋天與三子的會話,心中感慨頗多。就算沒有百官谏言,他心裏難道不清楚,這份功勞,當屬他的三子最大?

做父親的嘆了口氣,老二老三相差一歲,嫡子老二被封太子的時候,老三剛剛出生,也就是說,這個孩子打出生起就已沒了承繼江山的名分,然他卻從未放棄過自己,由小到大,由幼時的文武學業到後來封王以後的功績,哪一點不是皇子中最好的?

就如今年,魏濟渠竣工通水之時,原以為他會順道回京城跟自己邀功,誰知他只托工部派下去的特使回京轉達了一聲,自己則默默回了燕州,沒有朝廷宣召不得私自進京,這孩子卻當真是個聽話的孩子。

正當皇上他老人家一個人在禦書房暗自感慨之時,都禦史褚霖與通政史汪昱卻匆忙又忐忑的候在了殿外。經宦官通傳後,兩位言官面見了聖駕。

一見兩人來,建和帝就想起來了,一個月前的京郊圈地案,定是有了結果,于是他随口一問,“你們倆來,可是案子有眉目了?”

“回陛下,正是。”兩人共同答道。

“說吧。”

卻見下立的兩人臉色肅穆,汪昱看了一眼褚霖,欲言又止,褚霖到底是都察院的一把手,參人參得習慣,只頓了頓,便徑直跪道:“臣等不敢欺瞞皇上,經都察院與通政司兩部核查後探清,京郊圈地案主謀另有其人。”

眼見褚霖如此肅穆,建和帝不由得皺起眉頭,沉聲道:“說下去。”

褚霖沒有擡頭,一字一頓道出,“回陛下,恐與東宮有關。”

“大膽!”

九五之尊一聲呵斥,禦書房裏立着的其他人紛紛跪地,太監們趴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通政史汪昱更是冷汗淋漓。

原以為只是查個小小的京兆府尹,誰料想順藤摸瓜,竟牽出了曹仟背後的東宮,這個驚天發現實在讓他一個三品官騎虎難下,上報吧,必會惹怒聖駕,就如眼前一樣;如若不上報,那就是滿門抄斬的欺君之罪!況且有褚霖在,豈能瞞下來?

褚霖是剛正不阿的督禦史,官階雖然只是二品,卻能彈劾百官,他在位這些年,雖然參奏的重臣不多,但幾年一個,卻是一參一個準,被他彈劾過的人,下場輕的都是流放,那些抄家被處極刑的自然就不必說了,所以他的權利其實大着呢,以至于這麽多年來,見他面能不心虛的,那基本确實是身正不怕影斜的,如果确實身不正,也就只有天潢貴胄的皇族了。

可偏偏,這次他杠上的就是一個皇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

太子再不出類,那也是皇上嫡出的親兒子啊!皇上把其餘成年的皇子們都分封去外地,除過讓他們鎮守各處邊關國土,建功立業,還不是為避免出現如前朝那樣的奪嫡之争,給太子留一個安心輔政的環境?

其他的皇子再好,皇上一直沒挪過太子的位子,為的是什麽?登基之初顧忌的是皇後背後的娘家,但如今三十年了,國丈府的勢力早已沒落,那聖上心中唯一在乎的,恐怕就是名正言順與宮闱間的安寧了。

這些彎彎道道,汪昱早就想得明白,但攤上這麽個案子,自己也實在沒辦法,褚霖是恒王的姻親,他參奏太子于公于私都能說得過去,可自己純粹是被拖下渾水的!通政司大人頭低的不能再低,只在心內祈求盼望,向來被倚重的督禦史大人能趕快平息聖上的怒氣。

就聽褚霖恭敬應聲,“臣不敢!陛下着兩部核查,臣等今日所言皆是由核查結果得出,并無虛妄。據從曹仟家中搜獲的密信可以斷定,曹仟背後依附的,乃是太子殿下,而其圈地行為,也正是東宮授意。”

“密信?”皇上壓下怒氣,沉聲問道:“密信何處,給朕看看?”

汪昱忙由袖中拿出密信,交由一旁的宦官,而後遞到了皇上手中。

随着紙張上的字跡入眼,皇上的手竟然微微顫抖。

紙張最末尾的那個“閱”字,分明是太子的筆跡!

“東宮為何要參與這件事,他圈地究竟是為何?”

“臣等目前尚不知,不敢妄言,兩部将目前核查結果禀報陛下,下一步該如何,臣等聽候陛下聖令。”

與褚霖問答後,盛怒已由心而發,密布在了天子的臉上。

房中衆人屏息凝氣。

半晌,卻只見皇上看向褚霖,眼中閃過懷疑,“此密信真僞暫且不論,你當知彈劾太子,乃以下犯上的重罪?”

褚霖卻堅定如泰山,穩穩地恭敬回答,“臣知。但都察院是皇上的都察院,都察院替皇上監察朝堂,從來不敢有任何隐瞞,為的就是替皇上早日鏟除隐患,肅正朝綱,臣此次以下犯上,甘請聖上降罪,但都察院問心無愧!”

汪昱心內一震,暗道褚霖果真是褚霖,天子盛怒之下也敢說出如此铮铮言辭,幾十年了,這個督禦史之位,果然非他不可。

褚霖說完,皇上卻沉默了,半晌,他撂下句話,“你二人下去,傳朕口谕,此事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但不可驚動東宮,案子水落石出之前,皆需私下進行,若有洩漏風聲者,斬!”

“是!”褚霖汪昱異口同聲。

建和帝擺手,兩人退下。

禦書房沉重的朱紅木門重又閉合。

出宮路上,通政史汪昱松了口氣,事情到了這一步,由三司接手,就再沒他通政司什麽事了,他總算順利全身而退,思及此,汪昱仿佛死裏逃生般輕松。

褚霖心中卻極為沉重,這一仗,已經開啓,皇上始終還介懷着當初的兵變登基,不想自己身後的皇子們重蹈覆轍,所以還依然在意着那個太子,可太子呢?一旦他圈地的意圖大白于天下,他的父皇,将會更加傷心吧!

回頭望了望湛藍晴空下巍峨的宮殿高牆,褚霖心中暗嘆,沉寂幾十年後,這個皇宮終又将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

當夜,一襲黑衣的秦穆悄悄來到褚霖的書房。

自從上次褚府交心後,兩人已有半年未私下會面,加之近來朝中局勢,秦穆已隐隐預感将有大事發生,故而此番褚霖一悄悄聯絡他,他就連夜過來了。褚霖最近因曹仟之事正在風口浪尖,自然不便出門,而他一身功夫,雖已中年,但神不知鬼不覺的潛進褚府密見老友,着實算不上什麽難事。

因每日朝堂相見,褚霖也不繞彎,直接開門見山,鄭重向秦穆道:“東宮之位,近來恐有變數,老朽邀将軍前來,正為此事。”

秦穆眼中的驚訝轉瞬即逝,他點點頭,“秦某也已料到,大人不必客氣,君子一言驷馬難追,秦某說過的話,絕不會反悔。”

褚霖感激看向眼前人,“皇家奪嫡之事,素來慘烈,将軍本可置身事外,但如今……”

秦穆擺擺手,“大人言重了,從前是秦某糊塗昏庸,今後定不會那般,我知該怎麽做,大人放心。”

夜幕下的書房燈火閃爍,待仔細商讨完要事,一個時辰後,秦穆又返回了自己的将軍府。

第二日晚飯過後,秦遠來到了父親的書房。

“爹,您找我?”

秦穆背手而立,聽見話語,方轉過身來。

看着俊朗的秦遠,秦穆仿佛瞬間回到了自己的年輕歲月,那時他跟随大哥岳瀾在邊疆戰場橫刀立馬,浴血而歸,一次次殺退進犯的異族,為朝廷拿下多少場硬仗……

思緒轉回,秦穆簡言道:“朝中近來要有大事發生,爹知道你是個耳清目明的好孩子,現在爹要告訴你的是,無論外面如何,我們秦家此次要扶持的是皇三子,恒王,你聽明白了嗎?”

父親甚少在家中提及正事,而眼下卻忽然如此鄭重的告訴自己這等大事,令秦遠甚是意外,他愣了一會,方問,“爹,您今日何出此言?倘論正統,名正言順的應是太子啊?”

秦穆搖搖頭,“正統不重要,名正言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蒼生,你在衙門已有些日子了,朝堂天下,都應有些見識,依你看來,若不論身份的話,太子與恒王,哪個堪擔大任?”

秦遠沒有思考多久,直言道:“恒王。”

“這就對了!”秦穆拍拍兒子的肩膀,“爹今日跟你說這些話,是為了讓你早做準備,也許會牽扯到京衛司,也許不會,但你心中要有數。”

自岳家出事後,多少年了,鮮少見父親主動參與朝中事,秦遠不是個迂腐的人,他當然有自己的見解,也贊同父親的意見,半晌,他點了點頭,堅毅的望着父親道:“好。孩兒知道了。”

~~

東宮。

薛躍升進入書房,太子深斂的目光中露出急切,沒等來人行禮,他已開口相問,“有沒有打探出來,曹仟的那個案子目前如何了?”

自打那日深談後,薛躍升已然越過了詹事胡謹行,成了太子心中第一位的心腹之臣。眼下雖深得太子信任,但薛躍升依然照規矩行了禮,而後答道:“目前都察院與通政司兩部均未流出任何消息,亦無具體動向,所以殿下暫時可稍稍放心。”

太子點了點頭,回過味來又急切問道:“你說暫時放心,這是什麽意思,曹仟那個老東西還當真能出賣本宮?”

薛躍升頓了頓,解釋道:“請恕微臣直言,此事關乎重大,都察院是什麽地方,褚霖又是什麽樣的人,此次,難保他們不會查個水落石出啊!”

聽到褚霖的名字,太子頓時心生煩躁,一拳直搗在花梨木的書案上,憤憤道:“才跟老三結親半年,褚霖這個老狐貍果然就歸順了那邊,當初若是辦事的人不這麽沒用,他女兒早落下山崖摔死了,哪裏還能讓他跟老三結成親!”

趁他心煩意亂之時,薛躍升上前勸道:“殿下,眼前不是翻舊賬的時候,前幾日的朝堂您也看到了,滿殿全是為恒王請功之聲,料想沒幾天,皇上就會傳召恒王進京,到時恒王一旦進京,倘若曹仟的案子再有些什麽意外,咱們東宮可就會腹背受敵啊,您千萬要趁着眼下早做打算啊!”

對了,老三!

照眼前的形勢,父王不出半月就會召老三回京,到時不管受什麽封賞,老三都是最春風得意的那個,可自己呢,還有一屁股爛賬沒算清楚,一旦都察院咬到自己身上,一旦自己圈地的意圖大白于天下……

太子閉了閉眼,終于咬牙說出一個字。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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