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六一回』辛婦

? 天雪山連綿起伏,呈東西走向,據說沿着這條山脈翻過去,背面便是匈奴人的老巢。顏家寨坐落在一個叫白虎嶺的山坡,這裏空氣淨透,視界明朗,稍一舉目,便能遙遙望見天雪山尖多年不化的積雪。

走了小半日的路程到達山腳下,迎面一座用木頭搭建起來的寨臺,有士兵立在左右把守,見到顏康回來,雙手握拳行了一禮。

顏康轉頭對蕭孑一笑:“到了,此處便是鄙寨。”

蕭孑點頭應。

一行人浩浩蕩蕩策馬而入,濺起雪地上飛花無數。

倒是個煙火氣十足的山頭,山腰上散布着木頭屋子,有婦人在門前燒火熬湯,兒童嬉戲喧嚷,又有男人們操練的嚯嚯聲從遠處傳來。

看起來應是個千餘二千人的大寨,自給自足的樣子。只是有些想不通,這裏的人大多穿着漢人裝束,而身為寨主的顏康卻着左衽的長袍。

将士們随在蕭孑的身後打馬,一個個表情不免有些困惑。

顏康似早已習慣,便笑着解釋道:“小寨自曾祖時便已落成,曾祖乃中原商賈,遷居此地後招胡婿入贅,父親又娶漢女為妻,故而顏某也算半個漢人血統。中原動蕩,祖輩因飽嘗戰亂之苦,建寨原意乃廣收難民,圈地安居。但自五年前父親過世後,母親不慎被代城城主掠去羞辱,我與哥哥多次讨要不還,氣憤難平之下方才與他打纏不休。”

他說着,許是想到了那個中的憤慨,深黑的眼眸裏又浮上一縷殺氣。

雅妹忿忿不平地接過話茬:“那城主白鎏簡直不要臉,抓了我們辛夫人,還讓兩個少寨主過繼給他做兒子。說只要答應讓辛夫人再嫁,他原攜重金前來寨中正式下聘。下個鬼的聘啊,馬後炮,孩子都快與他生兩個了!”

正說着,來到半山腰上一處空場前。

有侍衛模樣的跑過來禀報:“二少寨主可算回來了!大少寨主聽說你天不亮就帶兵出去,到了這會兒還不回來,正要親自去接應你們,你快過去看看吧!”

顏康扭頭一看,看到兵器架前站着一道二十五六歲的孔武身影,便哧溜跳下馬來:“好,我這就過去。貂雲兄且在此處等着,在下說幾句話就回。”

說着對蕭孑抱拳一拱,幾個快步踅了過去。

是座看起來比別處更要寬敞氣派些的二層木屋,屋前一片空地,一名紫袍男子正在擦拭弓箭,只見中等身材,體格健碩,兩腮有适才刮淨的胡茬,散發出十足武猛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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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箭搭上寬肩,低頭叫身旁侍衛:“牽馬過來。”

顏康連忙揚聲道:“哥哥如何傷沒好全,又要舞刀弄劍?”

顏麾聽見聲音,眉宇間愁雲一散,轉頭看過來:“呵呵,說曹操曹操到,原還怕你受困,正要出去接應,你倒先一步回來了。”

待看見二弟肩頭上的血跡,那愁雲頓地又凝結起來:“那郭蓋近日也不知得了甚麽助力,竟是比從前更要難對付。勸你別蠻闖,非不聽,看弄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顏康憤憤龇牙道:“該殺的白鎏派人送信到寨子口,說母親第二胎生産在即。再不趁早把她搶回來,顏家寨的臉面都要給丢光了,父親在九泉之下更是魂靈難安。便是人不人鬼不鬼,也比年年蒙羞受辱來得強!”

他們的母親姓辛,乃是父親顏曷在山腳下撿回來的漢女,彼時十三歲,生得容貌娴淑,寨子裏都喚辛夫人。辛夫人與顏曷同房後一直恩愛有加,十五那年生下顏麾,二十生顏康,卻不料顏曷病逝後沒多久,竟被玉門邊上代城城主白鎏搶了去。聽說被白鎏圈禁起來,五年間又給他懷了兩胎,大的現下已三歲,小的一個眼看也要出世。

一席話聽得顏麾橫眉冷豎,粗糙的大掌捏撚着長弓:“沒兵沒卒又能奈得了他何?慕容七倒是說過能幫我們,但要給他兄弟二個煉制兵器,如此一來等于參與了逖國紛争,寨民們便沒了安生日子……再想想吧。”長嘆一口氣,忽而擡頭看見場外一行陌生臉孔,不由眯眼問:“那邊站着的都是些甚麽人,如何看起來好不面生?”

顏康這才記起正事,連忙笑着解釋道:“哦,說起來還真是險中走運。那郭蓋設了埋伏,帶去的弟兄都被抓了,連帶二弟我也差點被堵在栖鹿谷回不來。幸得遇到貂雲兄出手相助,方才得以脫身。”

用刀鞘指了指一襲黑袍束身的蕭孑,示意哥哥看。

顏麾順勢看過去,落幕下皚皚霧氣迷茫,光影些微朦胧,只見馬背上一名二十三四的中原漢将,五官俊逸非常,氣宇凜冽,微抿的薄唇似勾勒着一抹傲視群雄的桀骜,天下間這等人物還是少見。

便微皺眉頭:“眼下江湖朝廷諸多混亂,二弟交友須得謹慎……貂雲,你可知他具體何方人士?”

“倒是不曾問起。只說是漢軍營裏一名小将,偷賣了軍饷被告密追殺,我見他暫無去處,便邀進山寨小住幾日,也算是表一番謝意。哥哥可是覺得有什麽不妥麽?不如把他叫過來聊上二句。”顏康有些意外,還以為帶一隊人馬回來,哥哥應該感到高興。

顏麾的目光從将士們身上一個個謹慎地掃過去,定在人群後最纖瘦的蕪姜身上。蕪姜臉花花的,眉眼間卻很是好看,十四五歲的小模樣,看起來一點也無害。

前些日子慕容煜進寨談條件,把這小子看得差點兒目癡,現下又撿回來這麽個小娘炮……小子。他心裏嘆氣,但現下嘴上也不好說什麽,向來什麽都由着弟弟,便好笑地拍拍顏康肩膀:“罷,既救了我顏麾的兄弟,那就是我顏家寨的恩人,好生招待着便是。你也別站着,回去後先把傷口包紮了,其餘事項且等明日再議。”

“诶,好,那我這就去了,哥哥好生歇息!”顏康這才高興起來,大步流星地走回來,一躍跨上馬背,對蕭孑解釋道:“剛才那個是我大哥,最是俠義好客。上一回被郭蓋一箭射中肩骨,氣上加傷,一直也沒能好,回頭安頓好了再來叨擾他。”

那邊廂顏麾隔着昏蒙霧氣對蕭孑拱手,蕭孑凝了顏麾一眼,抱拳回禮:“郭蓋此人急功近利,擅長打速戰,對付他最好是用迂回與消耗之法。”

“哪那麽容易,邊塞第一大糧商被他供着,嚣張得不得了,旁邊幾座城的城主都被他得罪了個遍。想拖到他城裏無糧,不知道得等到甚麽時候。”雅妹在一旁插嘴。

蕭孑驀然想到八卦谷裏的傅老伯,因他女婿正在代城為商,便随口一問:“莫非姓赭麽?”

“正是,叫赭青山,看來貂雲兄對這一帶也很是熟悉。走,先去給你們安排屋子,改日再好好向你請教。”肩背滲血,絲絲冰涼,顏康龇着白牙笑,雙腿夾緊馬腹欲行。

雅妹望着夜色下蕭孑玉鑿般的隽顏,滿心滿目裏的憧憬,好半天才扭頭回神:“得,二少寨主還是先行回屋吧,這些瑣事平素都歸雅妹打理,寨子裏哪兒有空屋我比你熟,我來安頓就是。”

顏康看了下自己的傷口,一路策馬奔波,委實有些體力不支,便對蕭孑歉然笑笑:“那拜托義妹,須得将我貂雲兄照顧好,不然回頭罰你。”說着瞪了蕪姜一眼:“小子,走。”

噔噔打馬先行。

雅妹對蕪姜眨眼睛:“還不快跟上。”一邊說,一邊自己在前面帶路。

将士們陸續從旁随上,蕪姜和蕭孑伫在人群中不動。

蕪姜看向蕭孑,蕭孑側着冷臉目不斜視。

她篤定這家夥其實還喜歡自己,不然就不會問自己是不是他的人、肯不肯服他的管。但天底下哪有這樣偏執的愛呢,要麽就是他的人,要麽就兩不相幹。她現在根本沒準備好把身與心全部交付給他,他更是為了一己的性命安危,随時都能把她舍出去。她後來回想一下,他們的關系,倒不如說是露水鴛鴦更合情理些,誰都只給對方五十分,多餘的順其發展。

蕪姜迎着蕭孑郁郁的眸光,撞着膽子:“你路上說我的那些絕情話,我全都聽見了。最後問你一次,你不準備留我嗎?你不留我,我可就真走了。”

二人目光對視一瞬又分開。

小辣椒,都說了不要她,一路上還是不纏不休地随上來。早先尚隔着五米,後來越随越近,跟在自己與雅妹的中間靠後,稍一側眼就能看見她。

簡直磨人的命。

蕭孑心裏都是氣,冷長的鳳眸凝着寒涼夜空,漠然打着馬:“既是聽見了,還随來做甚麽……是我的人就留,不是我的人,願去願留盡随你意。”

真是可惡吶,一個大男人也要女孩兒家哄。

蕪姜小嘴兒一撅,調轉方向了:“那我可就真走了。只告訴你這一次,我沒想和你吵架。你要是想與我和好,最好盡快,不要等我喜歡上別人,到時候就不用你幫我找棺木了。”

說着“駕”一聲,追着顏康的蹤跡去也。

那背影嬌犟,肩頭上碎發随風一拂一拂,分開這些日子也不曉得怎麽過的,瘦得腰兒只剩下盈盈一小把。

蕭孑一口氣差點梗塞,他的人生,自從重遇見這個小妞,一切就亂了。所有的打算都是圍繞着她轉,一切的計劃都因着她而改變。除卻穿衣吃飯與殺人,幾乎的第一次都是與她一起完成。這個一開始被他當成個小丫頭的女人,她現在被他孵化成了女人,她卻不把他當做個男人。

如此不對等的付出,就這麽篤定自己那般離不得她麽?

蕭孑決定試着對蕪姜冷冷。

“駕!”修勁雙腿一夾馬腹,咯噔咯噔,兩道馬蹄聲相去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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