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楔子(下)

阿檀離開王府時,下起了今冬第一場雪。

她回到會稽山便大病了一場,迷迷糊糊好幾日才清醒過來。而傳來的第一個消息便是揭她老底的。重中之重便是她那位謀朝篡位,差點奪了司馬氏江山的老父親。

建康城傳得沸沸揚揚,有說她狼子野心,女承父志的,有說她處心積慮攀上琅琊王的,更有人挖出她與秦地塢堡聯系密切,怕是要勾結外邦颠覆晉國皇權……

之前那些為她鳴不平的命婦們哪裏還敢吱聲,涉及到朝廷大事,她們自然不敢妄言。

重點是,她因為這件事被曝光,她的母族又如何敢堂而皇之地站出來替她撐腰?這樣,她這塊絆腳石,便也成不了絆腳石了。

而知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除了會稽山這位收養她的叔父,便只有皇帝,以及琅琊王司馬熠……

最後,是龍椅上那位大概覺得事情鬧得太過,畢竟她名義上還是琅琊王妃,發了話,任何人不得再議此事,這事才算消停下來。但,這幾天時間,阿檀苦心經營了三年的聲譽,終于毀于一旦,想必,現在已經沒有人再同情她,與她同仇敵忾了。

與她的傳言同時傳出來的,還有另一個傳言,那便是前太子妃王芝畫,忍辱負重,為扳倒了□□立下大功,終于與琅琊王有情人終成眷屬……

阿檀心中最後一分難得的糊塗也清明了。

司馬熠來時,她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那日,她在燈下描梅,司馬熠擁着滿懷梅香走到她面前,漆黑的眸子看着她,在她擡起頭回望過來時,他卻錯開了眼,對她道:“這些都是給你的。”

話語既不多麽溫和,也不多麽冷漠。

阿檀看了看堆疊到案上的梅花,抽出一枝,嗅了嗅,純粹的芳香浸滿鼻翼。她道:“我要不了這麽多。”

司馬熠卻沒理會,只是将梅枝修剪好,插入她房中花瓶,一束一束,一簇一簇,開得甚是高潔。

阿檀心想,畢竟他的本性仁厚,即便為了心中所愛做出此等事,終究還是覺得虧欠了自己。

屋外黑夜沉沉,寒風掃過窗棂咯咯聲響。阿檀不去理會他頂着寒風惡雪連夜趕來的目的,只是心疼他這一路冰凍,為他端上一杯熱茶,道:“暖暖手吧。”

司馬熠看着她,氤氲熱氣撲上他凍僵的臉頰,“你可有話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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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眼神竟然是帶着點期盼的,阿檀心口再次被刺痛了。她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一只盒子,推到他面前,“這,大概是你想要的。”

司馬熠與王芝畫的婚事,只剩下半個月,這份合離書是時候給他了。這是她最後能為他做的。

即便之前有千般思量告誡,可到這一刻,阿檀還是無法正視司馬熠看到合離書的表情,她推開門,迎着風雪,踏出了蘭亭。

那一刻,十年的堅持終于決堤。

司馬熠拿着那份合離書看了許久,臉上帶着從未有過的茫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王府的,也不知道自己何時走到阿檀的寝殿前。寝殿空無一人,他愣愣地站在雪地上,任雪花一層一層地覆蓋在他身上。

被人發現時,他幾乎不能說話,不能動彈。臺城裏兩位帝後聽了,急忙趕過來,等待他們的卻是空蕩蕩的病榻。

仆人說,琅琊王又去了會稽山。

阿檀看着深夜踹開自己閨房大門的司馬熠,心頭有一絲恍惚。

他說,“今年,他沒來賞梅。”

他又說,“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他還說,“只要你願意給我生孩子,我就不娶她……”

司馬熠的眼神告訴她,他似乎是有點喜歡自己的。

難道真的是失去的東西才會讓他覺得可貴嗎?

司馬熠卻并不等阿檀回過神來,便直挺挺地倒在她腳下,壓碎了滿懷冷梅香。

司馬熠這一病病得甚高明,腦子燒得糊裏糊塗,身子卻很精神,一抱上阿檀就不肯撒手,幾個仆人都沒把他掰開,阿檀只好作罷,陪他躺在榻上。

這一躺便出事兒了。

司馬熠終于把憋了三年的事兒給辦了,讓他們在寫了合離書之後切切實實地做了一場夫妻。辦完事,他病好了,阿檀卻又病了。

被莫名其妙辦完事兒的阿檀有些郁悶,有些恐慌,可在對上司馬熠那道炙熱的視線時,最終化成了酸楚,她甚至不知道,現在他們算什麽。

再好的戲也有落幕的時候,王芝畫終究還是把自個弄湖裏去了,消息傳來時,阿檀正将前幾日畫的梅畫圖裝裱好,司馬熠在幫她挂,那畫,便落在地上,被旁邊的火盆燎起了一角。

阿檀看着司馬熠,剛被點起的火星兒被他眼中的神色慢慢掐滅。好半晌,司馬熠才轉頭看向她,嘴唇動了動。

阿檀看着因為沒及時拾起,而被燒着的梅花圖,只道:“那你便去吧。”

司馬熠回了會兒神,“你不跟我回去?”

阿檀拾起畫,滅掉火,搖搖頭,“我等你。”

這些天,阿檀一直在想,也許,司馬熠并不是對她毫無感情,只是這感情太少,少得如果她是無聲無息地消失,他甚至都不會察覺。這次,只是因為那封合離書是她提出來的吧,多少傷了他的少年意氣,他才沖動了這麽一回兒。而這沖動又能持續多久?王芝畫的消息一傳來,這激情便也蕩然無存了吧。

見他終于是要走了,阿檀只是拉住他道:“其實,我并不如你看到的那般賢惠,也不如你看到的那般幹淨純粹。你看到只是你想看到的樣子而已……”這些年把自己扮成他所喜歡的樣子,她其實很累。

司馬熠莫名地回望着她,他心裏挂記着王芝畫的生死,語氣便顯得有些急切,“阿檀,有什麽話,回來再說。”

阿檀松開手,笑了笑,清淡卻明亮的笑容,司馬熠晃了晃眼。

“阿貅,我等你十日。”

那十日,阿檀只做了一件事,專心致志地畫畫。

她擅長畫畫,尤其喜歡畫她眼中看到的所有漂亮的東西,但這個喜好并不是與生俱來的。那一年她五歲,無意碰到司馬熠,被他那張臉所驚豔。她想,若是能将這張臉如她每日采的花一樣擺放在她房間裏,那該有多好。

于是她開始學畫畫,七歲時,她再次碰到他,便為他畫了第一幅畫。

在她孩童時,明裏暗裏為司馬熠畫的畫不下千張,大概這便是為什麽後來長大,看見他,便覺得,是了,就是這個人,她想跟他厮守一輩子。

但這些,司馬熠并不知道,或許是她變化太大,他沒能認出她,亦或許是他由始至終都不記得她,而只是記得跟他青梅竹馬的只有一個王芝畫。

而今,阿檀想為司馬熠畫上最後一幅。明明她已經堪稱大手,可卻廢了近百張紙,才終于找到她最想要的表情。

畫完畫,裝裱好,卻沒有挂在牆上,她反複觸摸着那張臉,看着沙漏落下最後一粒沙,司馬熠終究沒有出現在她面前……

秦臻曾說,司馬熠不喜貪吝之人。阿檀,你要改改你那連只鳥蛋都要掏空的吝啬性子。

于是,阿檀給他剩了一只鳥蛋在窩裏。

秦臻又說,司馬熠喜歡端莊大方、溫柔娴淑的女子。阿檀,你畫畫的時候能別扣腳丫子嗎?

于是,阿檀看着他扣腳丫強忍住穿好了鞋襪。

秦臻還說,要做司馬家的兒媳婦,就要有容人之量,斤斤計較小肚雞腸不好。昨日我把你當在當鋪裏的事兒,你不能告訴我爹……

那個叫做阿檀的少女,經過幾年艱苦卓絕的進化,終于能人模人樣地站在人前時,出落得花花公子秦臻都張大了驚恐的眼睛。

那日春光正好,阿檀穿着鵝黃裙衫,站在綠楊陰裏,少年策馬而來,在她身邊停駐,看了半晌,問:“你是誰?”

阿檀答:“我姓王。”

曾經,他不止一次地這樣問過她,她也不止一次地這樣回答他。

少年皺起好看的眉頭,怔愣半晌,直到一聲呼喊響起,少年轉頭,看向跟她一般大的少女,喊了一聲,“王妹妹……”

秦臻說,吃下這粒藥,你可以回到從前,過你想過的日子,再不會有司馬熠,再不會有王芝畫……

阿檀捏着那顆藥丸,望着大雪壓上梅花枝頭,莽莽雪原,沒有她想見的人,即便這最後一刻,她還渴望着,奢求着,十年的羁絆終究是舍不得。

阿檀站在蘭亭中,窗戶大開着,讓她能看見那唯一的一條路上可能出現的任何身影,直到她凍得渾身僵硬,最後嘆出一口氣,笑着道自己傻,将那粒藥丸吞噎下去……

朦胧中,阿檀仿佛看到那個長大的少年,踏着雪,踉跄奔來,積雪太厚,困住了他的腳,他只能手腳并用地朝她爬來,口裏念着撕心裂肺的名字,“阿檀……”

阿檀安心地閉了眼,這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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