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詭異客棧

樹叢狂亂的搖擺着,一個人影猛的從裏面沖了出來,然後又狼狽地摔倒在地。他喘着粗氣,喉嚨裏發出短促而壓抑的悶哼聲,四肢掙紮着向前爬去。

他的頭頂是一輪滿月,整個雪原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種近乎慘白的寒光來。

身後遠遠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不敢回頭去看,奮力在積雪中爬行,身下拖出了一道暗紅的血跡。

前方不遠處有家客棧,他看見門匾兩側挂了兩個精致的紗燈,三途川客棧這幾個大字在橘色的燈光下透出些詭異的血色。客棧的大門前挂了張大大的毛氈簾子,一只白生生的手正從裏面把簾子慢慢揭開了。

接着一個妙齡小娘子從裏面走了出來,她穿着青色的紗衣和百褶裙,黑鴉鴉的長發只用一支白玉簪挽起,更襯得一張臉無比蒼白。

小娘子手裏提着一盞花燈,柔和的燈光将她纖細的影子拉的老長。她安靜地站在客棧外,似乎在等什麽人。

他頓時狂喜,想也不想就張嘴高聲喊道:“救命——救命——有妖怪——”

那個小娘子聽見他尖銳刺耳的呼救聲就轉過頭來,他又掙紮着向前爬了幾步,終于爬到了小娘子身邊。

那盞花燈仿佛有什麽魔力,橘色的燈光柔和又溫暖,他一接觸到那片燈光,就覺得自己已經得救了。

他伸手指着身後,混亂的叫道:“那裏,就是那片樹林,有妖怪!長尾巴,長長的舌頭——妖怪——”

然後他看見小娘子面無表情的望着自己,神情複雜,仿佛是再看一個鬧事的瘋子一樣無奈,什麽話也沒有說。

他覺得心裏一松,是了,妖怪肯定不敢來人多的地方,他逃掉了,得救了,活下來了。

然後他覺得那股子緊繃的氣力一下子消失了,他癱在小娘子的腳邊瑟瑟發抖,只覺得貼着冰雪的位置痛的發麻。

“哦,妖怪?嘻嘻嘻,你說的妖怪,是不是長得這個樣子?”忽然身後有一個輕柔的女聲這麽問他。

他呼吸一窒,然後僵硬的轉過頭去,他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的脖子發出嚓嚓的響聲。

一張青色的臉幾乎是貼着自己的臉慢慢逼近,它的那雙眼睛沒有眼白,整個眼眶裏填滿了青黑色,邪惡的青黑色,本該是瞳孔的位置只有一條狹長的黃色細線,并不斷地收縮着。

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嗡的一聲蒙住了,他很害怕,身體像是得了瘧疾一樣不停的顫抖着。

“呀——呀——”他聽見自己嘶啞的尖叫聲不停在耳邊回響,他想閉上眼睛,不想再看那張恐怖之極的臉,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慢慢往下看去。

這個妖怪比自己遠遠看着的時候更加恐怖,它的臉上布滿了黃褐色的鱗片,那些鱗片一直蔓延到它的脖子,鼻子和嘴巴向外凸起,嘴角和下颔的鱗片更為平滑寬大。

它微微張開嘴,一條長長的藍色大舌頭慢慢伸了出來,臉上出現個詭異的笑容,嘴裏發出嘶嘶的響聲。

然後他忽然感覺到一條冰冷黏膩的舌頭順着自己的脖子滑向後背,他終于反應過來掉頭匍匐到那個小娘子的腳下,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崩潰的尖叫,“妖怪——”

小娘子的身體很溫暖,雖然被自己帶得有些搖晃,卻依然沉穩的站在那裏沒有動作。

他以為這個小娘子會救他,但是當他擡起頭望着她的時候,卻發現這個小娘子低垂着眼,一臉冰冷的看也不看自己,反而對着他身後微微躬身,輕輕道:“您來了,房間已經為您準備好了。”

他這才覺察出不對來,他們是一夥的。

他終于發現到小娘子穿的是這麽單薄,但是他手底下的抱住的軀體又是那麽溫暖,周圍明明是冰天雪地。

他覺得全身冰冷,猛的撒手後退,一轉頭又看見那只妖怪布滿硬鱗的尾巴慢慢搖擺着,頓時動作又是一縮。

他在絕望中尤不死心,奮力向右一撲想要逃跑,不料脖子一緊,身體突然懸在半空中。

他瞪大眼睛,感到視線變得模糊,他伸手不停抓撓着妖怪掐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痛苦的蹬着腿死命掙紮,喉嚨裏發出破碎的嗬嗬聲。

“青衣,你看這個可當得房錢?”妖怪愉快的聲音夾雜着嘶嘶的響聲,在他耳裏像是最可怕的詛咒。

他痛苦的偏過頭,一張臉漲成豬肝色,他望着那個小娘子,看見她慢慢張開嘴。

“可以——”

這是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

今年的風雪尤其大,舉目都是冰雪,領隊的王得財失了方向感,一時間竟找不到以往光顧過的大客棧。

但是商隊已經連續趕了兩天路,每個人又冷又累,王得財心裏急得很,猛然見瞧見前方有間客棧,不由得一喜。

“我們去那家客棧休息一宿,後面的跟上!”領隊的王得財毫不遲疑的轉頭喊了一聲,又盯着隊末那兩個踉跄的人影皺起了眉頭。

那是一個身形纖細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原本他是不想帶上她們的,這樣寒冷的時節,就連健壯的漢子都有些頂不住,更何況柔弱的女人和年幼的孩子呢。

但是那位皮嫩的幾乎掐出水的女人卻是堅持要一起趕路。

“奴家的阿爹病重,若不緊着趕路,怕是見不上一面了。”

王得財一想起那女人含悲帶泣的模樣,不由心裏一顫,這樣嬌俏的娘子,合該讓人養在院子裏護着,可憐她還是如花的年紀就守了寡……

“大哥,想什麽呢?”王得福見自家大哥呆呆的半天回不了神,不由得納悶起來,待到順着王得財的視線一瞧,就見那個嬌嬌弱弱的女人正拉着自己的孩子落在隊伍後面。

王得福是知道自家大哥的心思的,大哥年紀也大了,還沒娶上媳婦,那個娘子看起來标志的很,又守了寡,雖然帶了個拖油瓶,但是也比鄉下那些粗糙的女人強多了。

“你帶隊去客棧訂幾間房,我去看看她們還走得動不。”王得財還是有些憐惜那對母女,當下就夾了下腿,催馬往隊尾跑去。

“要是有個嫂子也不錯。”王得福露出個憨厚的笑,也不遲疑,馬上帶隊朝着客棧前進。

要說這個客棧,也有些古怪,孤零零的建在荒野,也不曉得有能幾個人來光顧。遠遠瞧着并沒有多大,模樣也很普通,唯有正門上挂挂的那個匾,龍飛鳳舞的寫了幾個血紅的大字,隐隐透出的詭異。

“三途川客棧?真是奇怪的名字啊!”王得福有些瑟縮的抖了抖,只覺得渾身冷的快結冰了,雖然隐約覺得詭異,但是實在是冷的不行,當下毫不猶豫的掀開了毛氈簾子推門進了客棧。

一進客棧,王得福先是覺得周身一暖,緊接着就聽見無數人說話的嘈雜聲響,然後是一股誘人的肉香,他咕咚一聲咽下了流出的口水,擡眼朝着大堂的掃去。

只一眼,他的眼睛就挪不開了。

那是個正當妙齡的女子,身姿妙曼,頭上只斜插了根白玉簪,青絲垂肩,穿了件淡青色紗衣,下着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微低着頭,雪白的一張小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似乎是發現了王得福的視線,她擡起頭來,一雙清冷的眼睛瞧得王得福渾身一冷,登時回神了。

“喲,客官,你們是要打尖還是住店吶?”一個人影忽然一閃,又把王得福吓得心口一顫。

王得福定了定神,就看見一個長相俊秀的男孩子對着自己笑,年紀不大,約莫13-14歲,身量未足,穿了身黑衣,越發顯得身材單薄。但是他的臉卻圓的很,肉肉的臉頰還有未褪盡的嬰兒肥,他甚至還有兩個酒窩,越發顯得讨喜。

王得福在心裏默默算了算商隊的人數,然後說道:“我們要8間通鋪房,再給我們來些炊餅和醬肉。”

“不要酒嗎?”小二笑嘻嘻的提醒道,“我們有新釀的好燒刀子,雪天裏喝可過瘾了!”

王得福一聽,不由得也有些心動起來,這樣冷的天,可不得來點烈酒暖暖身麽,心裏這麽想着,口裏就不由得順嘴應道:“行,那就來兩斤燒刀子,我們還有馬,不知道馬廄在哪裏?”

因剛才進門的時候,他沒有瞧見馬廄,所以這會兒馬還在外頭讓人幫忙牽着。

小二一聽,了然的點點頭:“是了,我們的馬廄在後頭,新來的客官都不知道呢,那我就叫人幫你們把馬牽過去吧。”

說話間小二就轉身沖着大堂喊道:“青衣姐,外面有好些馬匹還沒有送到馬廄去,麻煩你去帶個路。”

王得福正覺得有些納悶,就瞧見方才自己挪不開眼的小娘子走了過來。

青衣剛走了兩步,就覺着自己的右手被人給拉住了。

“哎喲,這小手兒滑的,黑三郎你也忒不憐香惜玉,怎麽就忍心讓青衣小娘子到冰天雪地裏去牽馬!”

青衣皺了皺眉,轉頭冷冷瞧了眼對自己動手動腳的青年男子,雖不情願卻也沒有掙紮。

這會兒占自己便宜的男人名叫熊大,別看他一副玉面模樣,心腸卻毒的很,上回有個小娘子也被摸了手,一個不樂意扇了他一個耳光,結果他還是笑嘻嘻的,臉色不變直接擰斷了人家小娘子的脖子,末了還剝了她的皮做了盞美人燈,說是算折了一名店員的補償。

這不,那盞燈還在頭頂上點着呢,青衣面上不顯,心裏卻是怕得慌,連腿都要軟了,只能繃緊臉死撐着。

罷了,他是這裏的老客,素來愛油嘴滑舌的占年輕女子的便宜,青衣知曉自己沒什麽力量反抗,只得咬牙忍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摸手,就當是被狗舔了一口,大不了回頭多洗幾回手。

“不如這樣吧,你陪我喝杯酒,我就讓我的仆從去替你牽馬。”熊大摸着青衣溫暖柔滑的小手舍不得撒手,見青衣冷臉沒什麽情緒,就又故意刁難起來。

這個小娘子自己盯了好久了,一直沒有機會上手,這會兒趁着胡姬不在,還不得抓緊機會多調戲會兒才怪呢!

青衣聞言臉更是白了兩分,她抿了抿唇,還是冷冷道:“我不會喝酒。”

“酒這東西,多喝兩口就會了。”熊大興奮起來,氣也粗了臉也紅了,抓住青衣的手越發用力,恨不得這會兒就直接把她揉到懷裏一逞欲望。

這可是上好的陰女啊!熊大心頭發癢,心裏将青衣翻來覆去的揉搓了幾回,這會兒越想越激動,登時繃不住形象,嘴角流出口水來。

周邊的客人卻依舊自顧自的談天吃飯,仿佛沒有看見青衣慘白的臉色和滿臉猙獰的熊大。

青衣真是恨不得将那杯酒直接潑到熊大面上去,卻又有些下不去手,這會兒護身符胡姬不在,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眼瞧着熊大眼睛發紅的朝着自己湊過來,心裏在忍耐和爆發之間不斷掙紮。

“嘭——”

酒杯被一只粗大的手重重拍回桌面,四周猛的安靜下來,都朝着青衣他們所在的位置望了過來。

青衣露出點吃驚的模樣望着王得福。

王得福只覺得這杯酒下去猶如炭火從喉嚨一直燒到心口,心想這麽烈一杯酒,小娘子喝下去還不得倒了,于是瞪着一雙眼睛狠狠盯着熊大道:“酒我替這位小娘子喝了,這位兄弟也別為難人家小娘子,快快松手才是正理。”

熊大偏頭将王得福從頭掃到腳,又變回了玉面公子的斯文模樣,然後微微一笑,松開了拉住青衣的手:“青衣你瞧,眼光好的不只是我呢,這位兄弟也看上你了呢。可惜——”

王得福只覺得眼前這個玉面公子有些詭異,方才他失态的時候,自己隐約看見對方面上有些黑色的陰影,這會兒熊大微笑的望着自己,他細細一瞧,卻見他面白如玉,連顆痣也無,心底暗道,果然富貴人裏敗類多,方才他一臉淫欲的模樣倒真真像個妖怪,讓人心底瘆的慌。

“這位兄弟你叫什麽名字?”熊大捏着方才被王得福喝空的酒杯瞧了瞧,貌似無意的說道,“相逢即是有緣,我們互通個姓名,來後見面也好稱呼。”

青衣見王得福張口就要回答對方,當下也顧不得自己害怕,直接拉了拉對方的胳膊急道:“還不快跟我去馬廄,再晚些沒有空位,你這些馬匹只能留在外頭,到時候被豺狼虎豹什麽的叼走可別怨我們。”

青衣說的是實話,這一帶什麽都少,就是野獸多,有時候客人實在多了,沒處安置牲口的時候,第二天就只能見着牲口的骨架子了。

王得福見商隊的其他人已經在門口探頭探腦的找自己,也曉得外頭冷的慌,他們有些等不住了,就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道:“那就辛苦小娘子帶路了!”

青衣略點點頭,快步在前頭帶路。其他客人盯着王得福看了許久,王得福還倒是自己這番英雄救美出了風頭,此時被衆人看着,只覺得心底有些飄飄然,又瞅了瞅前面窈窕的身影,越發浮想聯翩起來:不曉得這位小娘子是否有相好的,沒有的話自己也很是願意帶她一起走,到時候養在屋子裏,什麽都聽她的。

青衣不知王得福想了些什麽,快步掀了毛氈簾子出了門。

外頭冰天雪地的,一串深深地腳印由遠及近蜿蜒而來,青衣倒吸了口冷氣,瞧着少說也有三、四十人慢慢朝這裏走來。

她略低頭想了想,轉身拉住跟出來的王得福往外走了幾步,又仔細瞧了瞧沒有其他人跟上,就小聲跟王得福說道:“我們房間有限,恐怕住不下這麽多人,你們要不再往前走走,我知道不遠的地方有個大客棧,夠你們住下的。”

“沒事,我們可以擠擠,本來走商就不那麽講究,有個屋檐有張床就夠了,況且天又冷,再走下去怕有些人頂不住。”王得福卻沒有在意,心裏估摸着一間房住6個人應該住得下,又見青衣擰了雙秀眉,面露憂色,不由心底一熱,只覺得這個小娘子人又美心又善,越發覺得對方好的不得了,登時望着青衣就傻笑起來,憨氣十足。

青衣卻想再繼續勸,不料一眼瞧見黑三郎探出個腦袋對着自己笑吟吟,立即閉嘴不再說話,徑直往客棧後方走去。

王得福摸了摸頭,就招呼自己人牽着馬跟在後面。

客棧後頭有個頗為齊整的馬廄,青衣指了指馬廄道:“那裏就是了。”

王得福推開門就看見裏面是兩排格子間,馬牛豬都有,分門別類的關在不同的欄門裏。

那些牲口見有人進來,先是抽了抽鼻子,接着都兇猛的撞起了欄門,吓了王得福等人一跳。

“叫什麽叫,他奶奶的,再叫就宰了你們!”跟在後面的許三頓時冒起火來,劈手就用馬鞭抽了最近的一頭牲口一頓。

挨打的那頭豬慘叫了幾聲,立馬縮在角落裏不再動彈,只是王得福瞧着那頭豬盯着他們的眼神,怎麽想怎麽別扭。他心裏有些膈應,就連忙拉住許三的手勸道:“和牲口較什麽真,快快把馬安置好,咱們也好進去喝口燒刀子暖暖身子。”

其他牲口見同伴挨了打,也曉得再鬧也要遭殃,紛紛安分了。

王得福壓下心底的詭異感跟着其他人将所有馬都趕進來系好缰繩,又給它們在馬槽裏放滿了幹草,才離開馬廄。

“這個馬廄看起來倒不大,沒想到也裝得下這麽多馬。”一個人笑着說了句,其他人倒是不以為意的笑笑。

王得福見青衣冷着張臉在那裏站着,連忙颠颠的趕上來殷勤道:“辛苦小娘子等着我們。”

“走吧。”青衣卻只是淡淡說了一聲,徑直走開了。

她這會兒已經确定,這些人,恐怕是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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