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反攻]
“哎!”阿冰吃痛低呼,嚴星昌卻并未駐足,很快消失在了岩石走廊的又一個拐角,引得少年抱怨起來,“這人怎麽這樣!”
司非看清來人容貌後立即低頭,但她無法确認對方是否真的沒注意到她。
如果嚴星昌真的是叛軍安插在帝*中的細作,只需要他一句話,司非就必死無疑。
她不覺縮了縮肩膀,好不容易稍稍平複的心緒再次翻滾沸騰起來。
恰好一陣風從岩洞縫隙中鑽進,阿冰關切地看她一眼,安撫道:“等醫生檢查好,清姐她們會給你找保暖的衣服穿的,你再忍忍。”
司非無言颔首,跟随少年轉過拐角。病房到了盡頭,兩人眼前是一間有門板的房間。
“醫生!”阿冰大喇喇地上去叩門,動作卻很小心,仿佛生怕用力過頭便會把門敲碎。
“阿冰?請進。”門後傳來略有些低啞的中年人聲音。
阿冰也不客氣,推門直入,一邊邀功似地大聲說:“大哥他們從邊緣區救出來了一個!”
這麽說着,少年側身一讓,跟在他身後的司非便與這位醫生打了個照面。
略腫的單眼皮,胡子拉碴,戴着舊式大框鏡,這中年人一身污漬斑斑的白大褂,抱臂靠在一面櫃子上,慢吞吞地掃了司非一眼:“哦?”
“她好像被砸傷了,腳上也有點破口,麻煩您處理一下,之後就交給清姐好了!”阿冰一口氣說完,拔腿就往外跑,“大哥他們還在上面,我再去看看!”
不等醫生應答,他就風風火火地閃身離開,輕手輕腳地帶上了門。
醫生嘆了口氣,将視線調回司非身上,沙啞的聲音很平和:“請坐,”頓了頓,他撓撓亂翹的頭發,漫不經心地說道,“如你所見,我是這裏的醫生,大家都這麽叫我。”
司非沒有多問,依言在這石洞唯一的一張石床上坐下了。
醫生踱到她身前,他身上立即飄來了一陣刺鼻的消毒物質氣味。雖然看上去不太可靠,醫生的診療動作卻十分規範,倒像是受過帝國正規訓練。
司非不由小心地多看了他一眼。
中年人壓了壓眼睑,沒什麽起伏地自顧自說道:“都是皮外傷,沒有異物混進去,消毒上藥就沒事了,小丫頭運氣很好啊。”
她沒有回答,而對方顯然也對她并無太多興趣,醫生徑自轉身到避光玻璃架上取了兩個瓶子。這時司非才發現,這醫生的右腿不便,走起路來拖着一瘸一瘸的很是吃力。醫生回轉身,司非立即垂下頭,中年人沒什麽反應,開始為她處理傷口。
片刻的寂靜。
“嗯?”醫生突然出聲,“你身體狀況不差,沒有營養不良。”
司非不自禁想到了棚屋中那兩具瘦消的屍體,心中悚然一驚。幸而她本就低垂着頭,便幹脆裝聾作啞,一聲不吭。
她感覺得到,對方的視線在她身上逗留了片刻。
不緊張是假的,她可以确信,對方可以輕而易舉從她的肢體語言中判斷出這一點。
醫生突然笑了。
司非的神經在這一刻繃到極限。
但對方輕輕揭過了這一茬:“也好,正好後方缺人,過幾天你就可以幹活了。”這麽說着,醫生起身,在洞邊緣的三角凳上坐下,輕輕嘶了一聲才再次開口:“你可以走了,我會把要換的藥給小清,你不用來。”
“謝謝。”司非微微欠身,拖着步子往外走。
她很快再次回到了洞窟底層,剛才在門外見過的、被稱為清姐的婦人兩手空空的快步走進來,見到司非眼睛一亮,笑笑地迎上前:“傷口處理好了?跟我來。”
這次的目的地是近旁的一間地下石屋。清姐似乎早有準備,一進門就抓起一套衣物塞給司非:“到後面換個衣服,一會兒我帶你到學校去轉轉。”
司非強忍住沒發問,摸着石壁到後間,脫下了本就不屬于她的衣物。
“瞧我忙的,還沒自我介紹,我叫瞿清,是這裏的後勤分隊長,簡單來說就是什麽都管。”瞿清說着自己笑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池璨,”司非說着從洞深處緩步走回,看着瞿清輕聲問,“學校是?”
瞿清面上便現出歉然之色:“就是我們這的學校。上面的狀況你也知道,我實在撥不開人管那些小兔崽子,麻煩你去搭把手。第一天就這麽辛苦,實在抱歉。”
“不,您太客氣了。”司非恭順地應下,“只是我不太會照顧小孩子。”
“沒事,有人教他們,你只要看情況幫忙就行。”
瞿清與阿冰作風頗為相似,三言兩語間将事情交代完畢,直接就帶着司非往目的地進發。
學校正是司非剛剛在半空看到的某個洞窟。兩人還沒走進洞,笑鬧聲已經傳了過來。
十幾個孩子鬧哄哄地坐成一圈,一位老太太單手叉腰站在圈內,扯着嗓子道:“都安靜點!還要不要聽故事了!”
這話仿佛咒語,剛才還在互撓癢癢、扯頭發、交頭接耳的孩子們立刻安靜下來,各個擡起臉,殷切地看着身材矮小的老婦。
瞿清和司非已經走到了洞口邊,卻就此止步。
“你先看看。”瞿清低聲向司非道,臉上露出微笑。
“上次我說到哪了來着?”
一個男孩高高舉手:“藍星因為一架飛行器掉下來開始打仗,突突突突,殺殺殺!”
“哦對,”老婦人嘆了口氣,也不糾正男孩的用語,自顧自慢悠悠說了起來,“2121年,也就是三十六年前,藍星的兩大政治陣營互看不順眼,偶然的局部軍事争端沒能好好解決,局勢不斷升級,最後爆發為長達十年的戰争,也就是我們知道的十年戰争……”
剛才發話的男孩尖聲打斷:“這裏早說過了!我要聽太空戰的部分!還有藍星的地下城,還有三大元帥!”
“你再插嘴就出去罰站。”老婦人的脾氣不怎麽好,沖男孩一瞪眼,維持着自己步調繼續說下去,“十年戰争要真的一年年說過去……我沒這個精力,就跳過第一階段。”
孩子們發出抗議聲。
老太太眉毛一橫:“第一階段有什麽好說的!地表全毀了,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城市轉入內陸底下。要不是我命大,我早就給炸死在藍星了!”
孩子瞬間噤聲。
“沒過幾年,反物質武器和機甲、太空戰艦就都被研發出來,又是一通狂轟亂炸。地下城都被炸毀了,死的人不計其數。”老婦聲調平板,眼神卻望向虛空的某點,她突然一笑,滿是褶子的笑弧說不出地冷,“再之後,奧爾特人也來湊熱鬧,但這都是上面人才會關心的,像我這樣的能多活一天就能笑醒。應該是29年吧,所有人都對戰争麻木了,只等着哪天上頭的那群瘋子瘋夠了,如果那時候自己還沒死,就是天大的好事。也就在這年,spdp不知從哪裏冒出來……”
司非不覺握緊了拳頭。
spdp,科學和平主義進步黨,創立第四帝國的精英,也是如今依舊掌握帝國一切的那群人。只不過如今帝國已經與科學和平主義進步黨劃等號,為帝國賣命等同于為spdp沖鋒陷陣。
“你剛剛說的三大元帥裏的葉平道就加入了進步黨,但那時沒人真的把這小黨派當回事……進步黨宣傳的全面停戰對抗外星威脅,還是挺能扯的,但也就能扯而已。總之上頭的大人物也終于打夠了,我所在的國家成了戰敗國,但至少戰争結束了,一晃就是十年。”
洞中的氣氛稍稍松快了一些。
“那麽林登将軍呢?”有人小聲問。
老太太的面色微微一變,不禁拔高了聲調:“對,還有三軍總帥林登!那時戰敗,簽了那什麽條約之後,國內情況只有更加糟糕,換領導人就和換衣服似的,幾個月擡頭一看,議會那群的頭兒肯定是張新面孔。也就只有林登……在十年戰争裏給我們國家出了口氣的林登,能夠服衆當總統。”
“但國家還是那副爛攤子,林登上去了也沒用,中間啰嗦的事我也搞不清,總之最後大家投票給進步黨,33年進步黨上臺,談朗成了新總理,沒工作的人少了,之後還和其他國家恢複了貿易,甚至把那些趾高氣揚的戰勝國都打趴下了,所以藍星真的統一的時候,我們都覺得是好事,苦日子終于到頭了……”
老太太再次神經質地搖頭,眼皮一擡,終于看到了瞿清和司非:“我終于可以喘口氣休息了?”
瞿清對老太陰陽怪氣的埋怨一笑置之:“這是今天才從地面下來的小池,我讓她幫你搭把手。”
“上面?”老太太眯起眼,突然咧嘴一笑,“你是三等公民?”
司非微微一怔:“是。”
“小鬼,你們不是一直纏着我問改造設施是什麽樣的麽,問她比問我有用,畢竟我是個破政治犯,沒進過那種地方。”老太太說着翻了個白眼。
此話一出,十幾雙眼睛頓時朝司非看過來。
驟然成為衆人矚目的焦點,司非感覺背上掠過一陣寒意。
瞿清皺皺眉,低聲說:“你別勉強,不想說就別理她,這老太太就這怪脾氣,你多擔待點。”
司非向她感激地颔首,卻露出柔和的微笑:“你們想問什麽?”
她說得越詳細、越符合外界對三等公民的認知,她就安全。
自挖傷口這種事,她早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須臾的沉默後,石洞中瞬間炸開鍋:
“黑鷹真的用三等公民做人體實驗嗎?”
“改造設施是不是一天只有一頓飯?比我們還慘?”
“姐姐你是怎麽出來的啊?”
孩童言語無忌,每句都正中痛處。司非卻異常平靜,她看着這一張張無辜而好奇的臉龐,心中不由升騰起異樣的冷意。這些孩子接受的教育、乃至學習的歷史自然與帝國公民不同,但總還有什麽不對勁,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我在4區改造設施呆了兩年……”司非說了半句,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瞿清按住她的肩膀,清清嗓子要說些什麽。
就在這時,整座山谷突然震動起來,頭頂之上遙遙傳來巨響。
尖叫很快止歇為死一樣的寂靜。不止是這座山洞,原本熙熙攘攘的基地瞬間沉入死寂,只有沒得及停下的索道還時不時吱呀地一聲怪叫。
“地面有敵襲!b預警方案啓動!所有人進入深層掩體!”
石塔頂端的擴音器突然齊齊發聲,急促的語聲重疊回蕩,刺得人耳膜生疼。
“我得走了。”瞿清轉身便往外跑,司非一咬牙跟上去:
“我能幫忙。”
瞿清看了她一眼,利落颔首:“一起來!”
索道突然恢複了運行。從數不勝數的石窟中湧出面色驚惶的人群,向山谷更低處進發。雖然慌亂,基地衆人還算井然有序,走的道路互相錯開,此前顯然預演過多次。
而震動和轟鳴還在繼續,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态勢。
帝*終于開始反攻。
“第一、第二、第三先遣隊就位,機甲編隊二號母艦到位還需180秒。”
“救護後勤部隊到位,通訊正常。”
“第四先遣隊就位……”
通訊頻道瞬息不停地播送着戰況,令裝甲戰車內的氣氛變得分外緊張。
“長官……”穿着不合身侍官制服的少年怯怯出聲。
蘇夙夜聞聲撩了對方一眼,食指在戰車方向盤上不耐地叩了叩,聲音還算平靜:“沒我們的事,戰線離我們很遠。”
楊冕努力擡首挺胸,應答聲依舊沒什麽底氣:“是!”頓了頓,他有些焦慮地問:“長官,您沒事吧?”
他的擔心無不道理:蘇夙夜鬓邊的止血貼還沒撕下,臉色依舊有些白。驚險脫離母艦機庫、駕駛鷺鸶機甲脫離奧伯隆大氣不過是三小時前的事,簡單處理了傷口後,這位蘇少尉基本沒休息,便再次領命來到地面:
帶領技術二科的特勤隊回收機甲殘餘零件與芯片,同時尋找生存者。
雖然并非直接作戰,這個任務并不輕松。目标地點更是令人心有餘悸--蘇夙夜和楊冕才脫離不久的原安全區西側。
由兩架白頭翁機甲開道,技術二科後勤隊碾壓過碎石殘磚,朝着地圖上的指定坐标靠近。機甲編隊母艦銀色的弧面在遠處閃閃發光。這是原來的安全區地帶鋪天蓋地的灰中唯一的亮色。
戰車後部坐着六名技術科特勤員,正與耳挂另一端的指揮所不斷聯系,雖然是名義上的隊長,蘇夙夜覺得自己更像是個帶路司機。這個想法令他稍稍舒展了眉眼,露出一絲嘲弄的微笑。
與剛才在鷺鸶機甲上相比,他的情緒已經平穩許多。
抵達目标點,蘇夙夜按了按通訊儀,淡聲通報:“技術二科特勤隊就位,開始執行任務。”
前方是一整片無法通過的廢墟,也就是原來的安全區g片區。無人飛行器先行抵達,掃蕩過後确認并無敵軍。而就在這一區域,飛行器還監測到大量機甲計算主機芯片信號。為了執行任務,所有人必須改用步行。
身着特殊輕型裝甲的特勤隊員立即跳下戰車。蘇夙夜并非特勤編內人員,拿到的裝備便沒那麽先進,但好歹是技術科,發放的電子頭盔已經比此前的呼吸面罩要精良。蘇夙夜無端嘆了口氣,将頭盔戴上,向同樣準備完畢的楊冕一颔首:“走。”
先行的隊員已經找到了第一枚機甲降落艙。
一進入識別範圍,電子頭盔上立即出現了原機甲的型號編號與使用者信息。
爬進艙內的特勤隊員手一撐跳出來,搖搖頭。
電波通訊聲在耳邊響起:“叛軍來過了,都補了好幾槍。”
蘇夙夜盯着視野中的駕駛者頭像看了片刻,呼了口氣。不知是什麽原理,即便這樣大口呼吸,頭盔玻璃罩上依舊沒有蒙起水汽。同樣全副武裝的醫療隊很快将遺體運走,他看了一眼便覺得無趣,轉頭望向不遠處另一枚駕駛艙。
這艙室的損毀情況更嚴重,機甲師無需叛軍,就很可能在撞擊中喪生。
毫無意外地,前去檢查的特勤隊員又做了拇指向下的手勢。
再向前便離開了原安全區的邊界。但僅憑目測,前方還有四枚墜落的機甲駕駛艙和機體。
蘇夙夜緩步向最近的駕駛艙走去,每一步踏在碎瓦礫上,都嘩啦啦地響。
一聲清響,機體識別成功,視野中再次跳出搭乘者信息。
蘇夙夜漫不經心地一瞟,足下驟停。
搭乘者姓名第二欄:
在役預備兵司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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