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梁燒不是個惡毒的人,他只是暫時被厭恨與隐晦的嫉妒所沖昏了頭腦。
如此陰暗的想法也就持續了一瞬間,他就把手收回口袋裏,攥緊了母親給予他的那枚戒指。
此時推門聲響起,瑪利亞推開卧室門,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瑪利亞保養得很好,她有着一頭漂亮的金發,以及與沈承安一模一樣的、碧綠色的眼睛,她甚至看起來還是三十出頭的模樣,她穿着修身的白襯衣和黑色長西褲,胸前的十字架閃着淡銀色的光芒。
瑪利亞是個成熟幹練的女人,她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工作,梁燒就沒見過她穿除了褲裝西服以外的衣服。
瑪利亞看了眼床上的沈承安,說:“辛苦你了,梁。”
瑪利亞在中國生活過很多年,她的普通話非常好,但在稱謂上還是更習慣于直接稱呼他人的姓氏。
“沈先生只是着涼發燒,吃點常用藥就能好,”梁燒說,“我也沒什麽能做的。”
梁燒雖厭惡沈承安,但不會遷怒于沈承安的母親瑪利亞,瑪利亞曾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施加援手,願意收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診所醫生做私人醫生,瑪利亞能成為桑切斯這個不允許女人繼承家業的、保守的宗教家族的實際掌權人,梁燒心裏對她除了感激,還有幾分敬佩在。
季春酲對梁燒與瑪利亞的關系的猜想倒确實是惡意揣測,瑪利亞對她的下屬都很好——特指那些聽話的下屬。
瑪利亞勾勾手指,示意梁燒出去說話。
“我今天也有些話想要和你說,我們很久沒有聊聊天了,”二人在客廳坐下,瑪利亞笑着看向梁燒,語氣平和,“鹿燃野在你家住了有一段時間了,我知道他的病折磨人,和他相處感覺怎麽樣?”
瑪利亞的掌控欲足以讓梁燒脊背發寒——他從沒跟瑪利亞講過鹿燃野的事兒,而她卻仿佛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梁燒從為瑪利亞工作開始,就知道自己必須毫無隐瞞,才能長久地獲得瑪利亞的信任,從而維持這份工作。
瑪利亞不會把她無法掌控的人留在身邊。
梁燒沒做過見不得人的事兒,他所做的一切也不怕被瑪利亞知道,說:“相處得久了,他也就沒那麽難纏了。”
“鹿向明惹得亞歷克斯很不高興,我兒子不願意再幫他,但還是信守承諾想要照顧好鹿燃野,”亞歷克斯是沈承安的英文名,瑪利亞從不稱呼沈承安的中文名字,“不得不說,他真的是個人渣。”
“梁,鹿燃野是鹿向明的兒子,”瑪利亞說,“你到底為什麽要收留他?”
梁燒沉默片刻,說:“我最初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瑪利亞玩味地打量他的表情,說:“那你現在是怎麽想的?”
梁燒看起來鎮定地回答:“歸根結底是他父親的問題,鹿燃野當時只有十三歲,他也是受害者。”
瑪利亞卻說:“你不是聖人,我不相信你能真的不介意。”
梁燒沒有說話。
他确實不是聖人,也不能在看到鹿燃野的時候,不去想鹿向明。
瑪利亞說:“我可以幫你。”
梁燒隐約猜到了瑪利亞的潛臺詞——她要替他處理鹿燃野的事情,瑪利亞目的并不單純,因為她絕不會做沒有利益回報的事兒。
“抱歉,我聽不懂您的意思,”梁燒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即使裝作不知情也不會因為面部管理而露餡,“我覺得我不需要什麽幫助。”
“你可以把鹿燃野送到我這兒來,”瑪利亞進一步解釋說,“我可以保護他遠離鹿向明,只是要他付出一小點代價。”
梁燒不該詢問瑪利亞的目的,他這輩子學會的最重要教訓的就是不要插手不該管的事兒。
可是事關鹿燃野,梁燒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夫人,您說的‘代價’指的是……?”
“你放心,不會傷害他的,”瑪利亞并沒有向他解釋,只是模糊不清地代了過去,“這點代價與你所承受過的事兒相比,不值一提。”
周末晚上是補習班黃金時段,盛霜序照例外出工作不在家,整間房子就只有鹿燃野一個人,梁燒上了樓梯,發現二樓的客廳亮着燈。
鹿燃野一人在家時,就只會呆在自己的卧室裏,他很少看電視、甚至很少會坐在沙發上,他沒有任何使用客廳的需求。
只要梁燒和盛霜序不回家,客廳的燈就總是黑漆漆的。
梁燒按開了客廳的燈。
他往沙發的方向一看,才發現鹿燃野躺在沙發上,北方正是倒春寒的時候,暖氣已經停了,室內說不上冷,但絕不暖和,鹿燃野卻只穿了條短褲和半袖,他看起來很不正常,臉頰泛着不自然的暈紅,他仿佛完全沒注意到梁燒似的,他叼着自己衣裳的衣角,露出纖細而汗津津的腰,連緊致的小腹都透着粉紅色。
梁燒是男人,他一眼就看出鹿燃野在做什麽。
他的雙腳卻像被粘在地上似的,就愣愣地看着鹿燃野,動彈不得。
鹿燃野不論怎麽做都是無用功,他的病并不能靠自己緩解,無論給予身體怎樣的刺激,都無法彌補他內心永無止境的空虛和痛苦。
鹿燃野在沙發上躺了很久,久到他也不記得自己消磨了多少時間,他絕望地蜷縮起身體、抓緊自己的發根,喃喃自語道:“我做不到——為什麽偏偏我做不了!”
鹿燃野淚水糊了滿臉,這回連眼睛也哭紅了,難以言喻的悲傷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地席卷了他。
梁燒就看他哭紅的眼睛。
鹿燃野這時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梁燒,他只能哭着松開嘴裏的衣裳,向梁燒求救:“梁、梁醫生,不要給我打針,我很難受……”
“穿這麽少你會感冒的。”梁燒聽見自己的聲音理智而冷靜,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腦袋已經被鹿燃野攪成了一團漿糊,“回你的房間去,客廳是公用區域。”
鹿燃野纖細的手指掐住沙發背,他想去摸梁燒的手,卻根本碰不到他緊繃的指間。
鹿燃野說:“我不怕感冒,甚至生病反而能讓我好受一點。”
“梁醫生,我也不想躺在這冷冰冰的沙發上,可我動不了——我除了那裏,哪裏都動不了。”
梁燒只說:“從沙發上離開,鹿燃野,不要逼我說重話。”
梁燒對他向來很兇,鹿燃野已經習慣了,可此時此刻并不是他能掌控的,他根本動不了——現在鹿向明在找他,他也不想讓願意收留他的梁燒生氣,這一切錯誤都怪他的病。
鹿燃野心裏罕見地産生了委屈的情緒,只要之前哭過,淚水就不那麽好憋了,他便忍不住又開始哭。
梁燒在鹿燃野面前蹲下,忽地擡手捂住他的下半張臉,只露出兩雙紅腫的眼睛,另一只手已撩起了他衣裳的下擺,布滿薄繭的、粗大的手指貼住了鹿燃野的肚臍,随着他的呼吸輕輕起伏。
“你哭起來不好看,”梁燒看着那雙眼睛說,“要多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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