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天完全黑透了的時候,饒家小院的大門處,傳來大門被人推開的聲音。江澈原本因陷入回憶的散漫眼神頓時為之一凝,凝成點錐似的兩點寒光。

推門聲之後,有腳步聲和哭聲一同響起。腳步聲明顯有兩對,雜雜沓沓地重疊在一起。哭聲卻只有一個,是十分稚嫩的孩子聲音,伴随着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聲音,由遠而近地移向屋子。

“好了好了,別哭了,饒媽媽明天就帶你去上海灘見識花花大世界,有什麽可哭的?”

一個稚嫩的女童聲音帶着哭腔回答:“我不想去上海,我想留在南京和爹娘在一起。”

“小瑛子你個傻丫頭,和你爹娘在一起有什麽好的呀!永遠是破衣爛裳不說,還連飯都吃不飽。明兒跟饒媽媽去了上海灘,保你天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銀。”

雖然只是簡短的幾句對話,但是江澈已經不難聽出饒媽媽又在幹老勾當。就如同當年一樣,她剛才不知道又從哪戶貧苦人家花言巧語地騙來了一個小女孩。聽口氣,她應該是打算把小女孩賣去上海當妓-女。這種年紀尚幼的女孩子,除非是賣入娼家,否則怎麽可能天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銀呢?

一念至此,江澈眼神中的寒光更甚,凜凜然滿是殺機。

片刻功夫後,饒媽媽就牽着一個淚眼汪汪模樣俊秀的小女孩進了屋。當她發現亮着明燈的屋子裏,端坐在方桌旁的人并不是自家兒子,而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時,她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問:“你是……德生的朋友嗎?德生呢?”

饒德生此刻正被捆成粽子一只昏死在隔壁廂房的地板上。江澈沒有理會饒媽媽的詢問,而是看着那個滿臉淚痕、年紀大約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發問:“你叫小瑛子?”

“嗯。”

小瑛子本能地點了點頭,震落了兩顆含在眶中的淚珠,看起來特別可憐。

“你家在哪兒?”

小瑛子又下意識地往外頭指了一下:“就在附近的巷子裏。”

“那你回家找你爹娘去吧。”

小瑛子聽得一怔,饒媽媽也怔了怔。怔過後,她不客氣地哼了一聲:“喲,你誰呀?憑什麽拍板作主讓她回家。要知道,她家窮得沒飯吃,她爹娘剛才已經收下兩百塊錢把她賣給我了。”

話音未落,饒媽媽忽然眼前一花,只見電擊似的光芒一閃,緊接着脖子處一涼,像是貼上了一樣什麽東西。下意識地眼睛一垂,她驚駭地看見了一把刀——一把雙刃軍刀正擦着她的脖子牢牢釘在她身後的門框上。只要稍微偏差那麽一點點,這把刀就可以穿過她的喉嚨把她整個人釘在門框上。

這一驚非同小可,饒媽媽頓時腿軟得站都站不住,倚着門框就軟軟地滑下去了,滿頭滿臉都是冷汗涔涔。

這時候,江澈才冷冷地對着饒媽媽說了第一句話:“我說話你最好不要插嘴,明白了嗎?”

饒媽媽雖然不清楚自己惹上什麽煞神了,但是很清楚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自己絕對惹不起,至少眼下這一刻必須要識時務者為俊傑,馬上白着臉直點頭:“明白了,明白了。”

讓饒媽媽明白了現在是誰在掌控大局後,江澈再次明确地告訴小瑛子:“你可以回家找你爹娘去了,而且那兩百塊錢也不用還了,只管留下來花吧。”

小瑛子雖然弄不懂兩個大人間是什麽狀況,卻很機靈地明白自己遇上了救星。她感激地朝着江澈一鞠躬,說了一聲“謝謝先生”後,馬上像只脫離了陷阱的小鹿般一溜煙地跑了。

小瑛子走後,饒媽媽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這位先生,不知我哪裏得罪你了,你要這麽跟我過不去?”

江澈緩緩地站起來,慢慢地走過去。走到軟成一團癱在地上的饒媽媽面前後,他一邊從門框下拔下軍刀,一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說:“我是江澈——江澄的弟弟,謝素蕖的兒子,你還記得嗎?”

饒媽媽的臉色瞬間慘白一片,又驚又駭得張大着嘴說不出一個字。江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問:“告訴我,你究竟把我姐姐賣去了南洋哪個地方?”

這些年來,江澈一直想要找回姐姐江澄。但是他只知道她被賣去了南洋,并不知道具體是南洋哪個地方,尋找工作根本無從下手。

在民國時代,南洋指東南亞一帶的沿海國家或地區。那麽大的一片區域,沒有目的地卻想要找到一個人,就如同大海撈針一樣困難。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負責在南京物色合适的女孩子,找到了就送去上海。上海那邊的人再安排坐船下南洋,賣去不同的地方。”

饒媽媽給出的答案自然不是江澈需要的,他面容冷硬如生鐵般地看着她再問一次:“剛才的答案我很不喜歡,現在你有沒有新的答案給我?如果沒有,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一邊說,江澈一邊把短刀慢慢地貼上了饒媽媽的臉頰,銳利的刀刃只是在肌膚上輕輕一蹭,就馬上蹭出了一道血口子。血沿着下巴往下滴時,饒媽媽的褲裆裏也滴出東西來了,那是她吓得失禁的尿液。

“求求你,我是真的不知道呀!上海那邊的事與我無關,我只管在南京找貨……”

“找貨”這個詞徹底激怒了江澈,怒火燒紅了他的眼睛,手裏的短刀快如閃電般地一揮,在燭光下爆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芒。

伴随着那道刀芒,饒媽媽捂着嘴巴癱倒在地板上,身體痛苦地弓成了一只蝦,鮮血源源不絕地從她指縫裏湧出,伴随着含糊不清的慘叫聲與呻-吟聲——那一刀,直接從她的嘴裏切進去,切斷了她慣會花言巧語的舌頭,讓她從此再也不能說話了。

居高臨下地看着腳下痛苦抽搐着的饒媽媽,江澈的眼神冷酷中充滿了厭惡。轉過身拉開房門,他準備離開這間充滿血腥氣的屋子。這時候,外頭卻傳來了重重的敲門聲,還有一個柔嫩動聽的少女嗓聲在急切地大聲呼喊着:“喂,屋裏有沒有人,開開門啊?”

江澈一怔,因為他訝異地聽出了外面那個聲音屬于誰——那分明是舒眉的聲音。

舒眉是被小瑛子的弟弟小瑞子叫來的。這對姐弟倆都是福音堂教會小學的學生,也是舒眉比較偏愛的兩個孩子,蘇瑛十一歲,蘇瑞九歲。

蘇家并不是那種地道的貧苦人家出身,幾年前家裏還經營着一個糧油鋪,日子過得挺不錯。可惜這個全家賴以為生的店鋪卻不幸在一次火災中化為灰燼,蘇家就這樣從小康之家淪為了赤貧一族。但窮歸窮,蘇氏姐弟倆穿的衣服再破也總是洗得幹幹淨淨的,不像別的小孩那麽髒兮兮。讀書識字也比別的孩子來得聰明伶俐,當然很容易讨老師喜歡了。

這天晚上,剛剛開始掌燈時,小瑞子哭着跑來了學校,找到舒眉求助:“舒老師,我爹我娘要賣掉我二姐。我舍不得我二姐,你能不能幫我留下她呀?”

上回鳳兒被賣時,舒眉神色間流露出來的憤慨不滿,被小瑞子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他知道這位老師很同情無辜被賣的孩子,而他們家也曾經賣過一次女兒,給他留下了很痛苦的記憶。所以這一次,當二姐再次攤上這樣的遭遇後,他想也不想地就馬上跑來學校找老師了。

“啊!”舒眉聽得大吃一驚:“你爹娘為什麽要賣掉你二姐呀?”

“我爹一直在茶樓幹活,可是前陣子他不小心被茶湯燙傷了腳,這半個月都只能躺在床上休息不能賺錢養家。娘說,家裏實在沒錢吃飯了!如果不想大家一起餓死,就只能先把二姐賣掉。舒老師,我不想二姐被賣掉。我大姐就是因為前年家裏沒錢吃飯被賣掉了。如果二姐也被賣掉,我就一個姐姐都沒有了。”

小瑞子一邊說一邊哭,小小的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淚水比外頭的雨水落得還要急。一張小臉縱橫交錯地布滿淚痕,那模樣可憐極了!

舒眉當然不能拒絕如此可憐的一個孩子的要求,而且她也實在無法忍受這種賣兒賣女的悲劇。馬上翻出自己一點積蓄,準備先幫蘇家度過難關。

雖然舒眉在教會小學的薪水不高,不過瑞恩家的那份家教工作等于讓她有了雙份薪水。昨天她又剛領了教職的工資,所以現在手頭上拿得出二十來塊錢。而這筆錢如果省着花,是可以讓一個四口之家過上一個月的。只要熬過了這個困難期,接下來就不用犯愁了。

舒眉揣着錢領着小瑞子趕到蘇家時,蘇氏夫婦正在對着桌上一疊張鈔票抱頭痛哭。

每一次賣女兒,蘇氏夫婦都要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場。幾個孩子都是十月懷孕一朝分娩誕下的親生骨肉。如果不是逼得實在沒其他活路可走,他們又怎麽會舍得把女兒賣掉呢?那等于是拿刀子在剜他們的心頭肉啊!

當蘇氏夫婦知道舒眉願意先拿出一筆錢幫助自家度過難關,令他們不需要賣掉女兒時。蘇太太後悔不疊地哭着說:“舒老師,你要是早來一步就好了。我們剛剛已經在賣身契上畫了押,小瑛子已經被帶走了。”

“啊,你知道她被帶去哪兒了嗎?我們可以拿錢去把她贖回來。”

躺在床上的蘇先生也悔得直捶自己的頭,邊捶邊說:“這會兒就算想贖回小瑛子,還得看對方願不願意呢。畢竟賣身契已經簽了,孩子已經……不行,孩子他娘,你趕緊去饒媽媽家找她,哪怕磕上幾百個響頭,也要讓她同意咱們贖女兒。”

舒眉立刻主動請纓地說:“蘇太太,我和你一起去。無論如何,今晚我一定要幫你把小瑛子贖回來的。”

交代小瑞子留在家裏照料他父親後,舒眉和蘇太太一人撐着一把油紙傘冒雨出了門。

一路上,舒眉邊走邊暗中下定決心,如果蘇太太聲淚俱下的哀求對那個鐵石心腸的人販子不起效果,那麽她就準備狐假虎威一番——亮出她金鑫商社理事長李保山的“幹女兒”、保安會會長江澈的“女朋友”這樣的雙重身份,看能不能震懾一下那個人販子。如果這樣還不行,她就打算直接把江澈叫過來幫忙了。

舒眉卻萬萬沒有想到,當自己敲開了那個饒媽媽家的院門後,來開門的人居然就是江澈。她驚訝極了:“江澈——怎麽是你?你怎麽會在這兒呀?”

驚訝過後,她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失聲驚呼道:“天啊!江澈,千萬不要告訴我你也在做販賣人口的生意。你該不會忘了你姐姐的遭遇吧?”

“當然不會,事實上,正是因為我姐姐我才會出現在這裏——因為住在這裏的人,就是當年賣了她的那個人牙子。”

“啊,那個饒媽媽就是當年賣掉你姐姐的人販子!江澈,那你真要好好教訓她一頓。對了,她剛剛又騙走了我的一個學生小瑛子,你看見她了嗎?”

“看見了,我已經打發她回家去了。”

回答了舒眉後,江澈又轉過頭看着蘇太太說:“你就是小瑛子的娘吧,幾分鐘前我就已經打發小瑛子回家了,看來你們應該是在路上錯過了。你回去找她吧,姓饒的給你們的兩百塊錢也不用退了,只管留着花,我保證不會有人找你要錢。”

“真的嗎?”

兩百塊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對于蘇太太來說,簡直無異于天上掉餡餅的美事。喜出望外之餘,她猶有些不放心地問,“真的可以不用還錢?我們可是簽了賣身契的……”

江澈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放心,賣身契我會處理掉的,錢也不用還了。”

蘇太太一聽,激動得顧不得滿地的泥濘雨水,立刻就跪下去重重磕了一個頭:“謝謝你江先生,你簡直是我們一家的救命恩人啊!真是太謝謝了。”

舒眉趕緊扶她起來,邊扶邊說:“行了,沒事了,蘇太太,你趕緊回家找小瑛子去吧。”

蘇太太千恩萬謝地離開後,獨自留下的舒眉還有話要問江澈:“對了,你是怎麽知道這個饒媽媽住在這裏的?”

江澈答得含糊:“無意中知道的。”

一問一答間,隔着窄窄的小院,那頭屋子裏傳出一陣低啞含糊的痛苦呻-吟聲。雖然夾雜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并不太清晰,但還是被舒眉耳尖地聽到了。她下意識地側過油紙傘進了院門,朝着屋子的方向走近兩步,确定了自己的聽覺無誤後,她有所明了地看着江澈說:“看來,你剛才一定狠狠地教訓了那個饒媽媽一頓,是吧?”

“是的。”

“這些人販子是該好好教訓了。事實上,我支持人販子就應該全部判死刑了,雖然專家的觀點都說這樣做只是治标不治本。不過只要想到一個人販子就能害苦一家人,我就真心覺得他們統統都該殺……”

舒眉的侃侃而談還沒有結束,距她幾步之遙的屋子裏,屋門突然被人打開,舌頭受傷的饒媽媽一邊噴着血,一邊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

雖然舌頭被切斷了,但是饒媽媽的聽力依然良好。她聽到外面有人,使盡最後幾分力氣爬起來,跑出屋子求救。鮮血源源不斷地從她嘴裏湧出來,淌得滿面滿身都是血,讓她的樣子看起來可怖如女鬼。她卻毫不自知地朝着舒眉伸出一只手,努力走向她想要祈求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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