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下
年輕人的公司習慣将作息往後推,故而許明安一般在晚上九點過後開會。許夷然和張浩宇吃完飯乘地鐵回到賓館。
剛出電梯,見走廊上沒人,張浩宇一把将許夷然堵在他的房間門口,低頭要親她,被許夷然躲開。
“夷然,你晚上來我房間吧!”他不依不饒,到了這會兒還在堅持。
許夷然皺眉,氣惱地抵着他的肩膀往外推:“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想!”
外牆隔音效果差,窗外有高架橋上的汽車聲傳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音,走廊很寂靜。
許是将她的推搡當成了“欲拒還迎”,張浩宇低頭就要往她臉頰上蹭,看起來十分急切:“夷然……等上了大學我們就要異地了。”
許夷然氣急敗壞,身子往下一低,從他胳膊下面的空隙鑽了出去。
她邁至自己房間,死死靠在房門上,呈防禦姿态,眼神也狠厲得直白:“張浩宇,你要這樣我明天就換別的賓館!”
張浩宇在那頭懶懶地轉身,表情微窘地看着她,嘟囔:“有必要嗎?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許夷然攥着房卡的手指一緊:“你懂不懂什麽叫拒絕?!No means no!”
“诶行吧行吧……”張浩宇撓撓鼻子,說了句她聽不清的話,轉身開門進了房裏。
站在房門前,許夷然還驚魂未定。方才那一下她是真的無比恐懼,她深知他口中的“換到一間房”意味着什麽,畢竟張浩宇的動作神态像極了撲到蟠桃上的猴子。倘若她态度沒那麽堅決,他絕對會當場把她衣服脫了。
顫着手開門進屋,許夷然第一個動作就是反擰門鎖并挂上鎖鏈。
後退坐到床上,她不禁開始思考自己與張浩宇的所謂“戀情”還是否有必要進行下去。誠如那句“得不到時什麽都不介意,得到時什麽都介意”,她自始只是想在闊別青蔥歲月時談一次簡單美好的戀愛,現在一看,似乎一切都要朝着更複雜的方向邁進。
打算暫放思緒先去洗個澡,外面又傳來張浩宇的敲門聲。
隔着門板,他說話的聲音嗡嗡:“夷然……我錯了,我跟你說對不起,你把門打開,我們聊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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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是啼笑皆非,許夷然直搖頭:“我聽見了,不用打開門說了。想聊什麽微信吧!”
“夷然……”他央求了好幾聲,拉長的話音最終緩緩降了下去。
待聽到挪腳離開和關門的聲響,許夷然才長舒口氣,瞬間澡都不敢洗,拿了手機就開門逃離。
未假猶豫,她的直覺就是去找許明安。
許明安當時正在和員工商讨下一季度的工作計劃,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機輕輕響起不一樣的震動聲,他立馬停下手頭的事,起身出會議室接電話。
“囡囡,怎麽了?”看都未看屏幕,他就知道是誰。
“哥,我能來找你嗎?我晚上不想住賓館。”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很是彷徨無助。
許明安擡手看看腕表,回答:“可以,你來找我,我現在還在公司。”
“好!”如獲大釋。
員工們原本都做好了大戰通宵的準備,點外賣的點外賣,泡咖啡的泡咖啡,誰料老板接了個電話回來後,竟然下達“今天的會議明天再開”的通知。滿會議室爆發出興高采烈的歡呼,紛紛起身收拾細軟要解放。臨走時有人發現開心的不止他們,在辦公桌前碼摞文件的老板居然面含春風、笑意盈眶。
這還不算,今日有多出奇呢?許明安居然破天荒不是最後一個走。
擠在滿載電梯廂裏的員工,與站在門前的老板對視,個個都啞口瞠目。過半晌,一個身材微胖的員工默默走出來,手臂向廂內一伸,畢恭畢敬地對許明安說:“老大,您請。”
許明安沒拒絕,點頭微笑,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
下到一層時,許夷然已經在前臺處候着了。看到哥哥邁着長腿向她走來,她眼睛一熱,跑過去挽住他的胳膊,傾訴也緊跟而至:“哥,我都吓死了。”
“怎麽了?”許明安打完卡,望向她的眼裏盡是關切。
“哎喲,我覺得張浩宇瘋了!他非要我跟她住一間,我都拒絕得很明白了,他就跟不懂一樣!剛剛我來的路上,還不停打電話問我去哪了……卧槽,我差點就直接罵他,‘滾恩哆娘個青膀鹹鴨蛋’!”
許明安表情嚴肅地聽完,被最後一句逗笑,很快又收了笑容。把她肩膀一攬,他輕輕拍她肩頭:“好,那就不回去了,你晚上睡我那兒的客房。”
***
與蘇州同中有異,上海雖有屬于舊世紀的餘韻,但光影變幻間,摩登的氣息更濃更烈。走在街上,吳侬軟語摻雜着五湖四海的語言,更像是一個文化大熔爐。
把車停到附近的停車場,許明安決定帶妹妹在街上晃晃。
許夷然心情舒暢,三步并作兩步,東張西望:“哥,我上回來上海還是高中前,現在來感覺又不一樣了。”
許明安插着兜與她并肩:“是啊,上海發展很快的。”
人行道上,右邊是挂滿細碎燈光的梧桐樹,左邊是一爿爿風格別致的門面。許夷然步子邁得小,無心就落在了他後面。
許明安察覺到,慌忙停步轉頭看她。
許夷然還在埋頭踩地上的磚縫,擡頭與他溫存的目光對上,兩人同時失神。
“哥。”“囡囡。”默契十足。
許明安笑,雙眼黏住她期待的目光:“想不想一起喝一杯?上海有很多不錯的酒吧。”
毫不猶豫,許夷然點頭:“想!”
地磚上有月光,一高一矮的影子又挨在了一起。
許明安打趣:“先約法三章,不許喝醉,不許待太晚,也不許跟阿嗲說!”
許夷然擡手,向他伸小拇指:“哦了!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笑容在許明安臉上越來越明亮,他舉起手掌包住她的小拇指,搖了搖:“不許變!”
但畢竟是人生第一次進酒吧,又不勝酒力,許夷然想不喝醉很難。兩小杯低度數果酒下度,她已覺雙頰在發燒,眼前在冒金星。
廳內燈光昏暗,許明安要湊近才能看清她的現狀:“囡囡,是不是喝醉了?那我們不喝了,回家吧。”
二人離得近,許夷然嗅到有來自他言語間的酒香,那似乎是一種更烈的酒,可為什麽他還這般清醒呢?
她啄啄昏沉的腦袋,拖拽着嗓音回答:“好——”
***
許明安在上海的住宅不大,兩室一廳,沿襲了他一貫的冷淡低調風格。進門燈一點,許夷然對強光猝不及防,猛地閉眼,再睜開時一睹了房子的全貌。
尋常覺得他的眼睛會說話,今日一看,原來在他住的地方,一磚一瓦也都會說話。說的是什麽呢?是關于他的一切性格與品行,還有他生活的點點滴滴。
給許夷然煮了一鍋醒酒湯,許明安先去洗澡,她就在屋裏頂着暈眩的腦袋四處轉悠。
客廳分兩區,一區是灰色沙發與正對面的電視,另一區陳設一張全白的書桌。許夷然看到桌上立着一張相框,慢步走過去,好奇地低頭。視線迷離間,她竟發現——
相框裏是她的照片。
桌上物件都很齊整,臺歷下面壓着一本攤開的草稿紙,她伸手随意翻了兩張,旋即失語。
有張紙上被熟悉的字跡沾滿,寫的都是“明安,願前程遠大”。
這是她送給他的祝福語……
當年許明安還差一個月就要高考,恰逢許夷然讀完全本查爾斯狄更斯的《遠大前程》,于是她專門訂做了一支畢加索鋼筆,思前想後,決定在筆身上镌刻這句話。
許夷然不知心裏何滋味,合上本子塞回去,她捂着心口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浴室推拉門一響,着睡衣的許明安濕着頭發走出來,到客廳門前看了她一眼,轉身朝廚房走去:“醒酒湯應該好了,我端給你喝。”
許夷然沉默不語,夜風急了一陣,陽臺簾起又落下。
他端着一碗氣味刺鼻的湯走來,剛洗完澡的五官顯得很清爽。站在她身前,看見她迷茫的神情,他笑:“傻了嗎?來,喝了會好受點。”
許夷然被動地接過碗,鼻頭一皺:“唉……能不能不喝啊?這氣味真奇怪。”
她與人講條件很少成功,唯獨許明安會慣着她。他擡手背在她臉頰上探了探,發現沒那麽熱,便饒過她:“好,那就先不喝……如果你一會兒難受得厲害,再把它喝了。”
許夷然“嗯”了一聲,扭頭看向桌子上的照片,呢喃:“這好像是我初三暑假照的……”
許明安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對着照片裏的豆蔻少女點頭抿笑:“是啊,你那時候還是短頭發。”
“哥……”她喚他,他轉過頭來她又不說話。
“嗯?”他聲音低沉又溫柔。
“你就這麽想我啊?”她擡頭,彎起嘴角問。
許明安眼裏有一晃而過的局促,擡手揉揉她的頭發:“可不嗎?誰讓我和囡囡最親。”
順着這個動作,許夷然又坐直了一點,似乎在用肢體語言回應他的手掌。
夜風又起,簾卷簾舒。莫名試探的旖旎氣息在緘默的兩人之間流轉,望着許夷然嫣紅的臉,許明安忽而沖動,收緊移到她後腦的手,向她低下了頭。
許夷然瞬間清醒過來,在他鼻尖落到咫尺時往後一退。
“囡囡……”他好像有些失落。
“哥,”她垂眼,猶豫地說,“之前那件事,蘇溪好像看見了……”
***
十八孟秋,邁入大學校園的許明安在國慶節放假回了趟家。
同窗情誼在這時最深最烈,剛剛才東奔西走的人又有機會聚到一起,聊一聊大學的新鮮事兒,槽一槽不如高中同學好的新同學。盛情之下,許明安當晚在聚會上喝得酩酊大醉,幸好還有意識安全走回家,只不過進門被譚向真好生罵了一通。
人在醉時,會下意識想見最思念的人。故而許明安換鞋上樓後,直奔許夷然的房間。
房間亮着大燈,許夷然正坐于桌前,撐着額頭疲倦地在作業中掙紮,聽見響動,回頭看步履有些踉跄的哥哥。
“哥,你喝多啦?”她驚奇地問。
許明安坐到一旁,笑:“還好吧……我覺得我沒喝多,囡囡有不懂的題嗎?我腦子挺清醒,還可以幫你解題的。”
他喝多的樣子乖順裏還有點叛逆,許夷然覺得好笑極了,伸手捏捏他的耳垂:“你喝多啦!去睡覺吧!”
“唉……”許明安長嘆口氣,起身站到窗子前,引誘她過去,“囡囡,你過來,現在天上有顆特別亮的星!”
許夷然半信半疑,扔下筆走過去,擡頭一看,大失所望:“哪有啊?我看是你喝多了眼前冒的星星吧!”
風起簾動,許明安就這樣一言不發地站在地上霜裏。許夷然受到感染,也不發聲,陪他一道安靜。
夜空本就很好看了,有無星星又何妨啊……
不覺中,兩個人挨得愈來愈近,幾乎就到了肩踵相摩的地步。情愫在不明時最迷人,許明安突然朝她轉頭,搭住她的肩膀吻上她的唇。
許夷然怔愣,但沒有反抗,不知不覺就落入他眼中的黑夜。
唇齒相碰,氣息交纏間,她不僅嘗到了酒味,還嘗到他比酒還濃郁的危險情/欲。
窗簾在風的撩撥下輕輕擡起,蹭了蹭二人的腳尖,許夷然向前靠近哥哥,擡手勾住他的脖子。
就在癡纏快至不可收拾的地步時,門外響起走動聲與對話,許明安火速松開了她,退後好幾步急喘。
許夷然也一樣慌亂,目光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
“囡囡……”她聽見他在身旁輕聲喚她,“離開蘇州,很想你。”
不知他是不是特意把第一人稱篩去了,總之他這句話聽起來很游離,向前一步嫌多,向後一步又不甘心。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留她在窗前呆立了很久,全身的滾燙一時消褪不去,她得讓風再多吹一會兒。
窗簾時不時就翻動,她低頭看向窗外,花園圍欄外正站着一個身影,毫不避諱,擡頭用冷淡的目光與她視線相對——
那就是蘇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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