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上

駛入蘇州市區,天已經擦黑。

隐隐約約感知到事情不好的許夷然一路不發一言,許明安只能從她腿上不停顫抖的手判斷,她有多惶恐不安。

即便在過去的每一天裏,都不忘給自己做心理建樹,告訴自己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态。但真到了可能要去面對的這天,誰都猝不及防,都仿佛從沒準備過一般。

于許夷然而言,她的家人只有兩個,一個此刻正悲傷地坐在她身旁,另一個正徘徊在鬼門關頭。

痛苦在沉默無言時力量最大,許明安不想再這樣下去,空出一只手捏緊她戰戰的手指:“囡囡,萬事有我。”

許夷然被憂慮沖昏了頭腦,說起胡話:“那你能讓阿嗲不要死嗎?”

許明安沉默,片刻後将車速降下來,把她的手拉到自己心口:“我不能……但我想,我能讓我一直不離開你。”

許夷然隔着墨黑的玻璃,看到的是兒時同譚向真一道戲耍的蒙太奇片段。那些光影帶着無比熟悉的氣息向她湧來,卻又不肯讓她抓住,總一閃而過,而後匆匆消融在夜色裏。

她難受地哭了,要失去阿嗲令她悲痛,沒有阿嗲的家更是想想就令她窒息。

自幼畸零,根孤伎薄,舉目唯有兩人可以依靠。如今成人,該回報了,其中一人又要遠走。

也不知為何她突然變得這般不能控制情緒,好像一下子成了情緒的奴隸。即便聽見許明安有力的承諾,看見他一直坐在旁邊,許夷然依舊絕望,甚至盼着自己可以立刻消失。

一刻也不耽擱,趕到醫院時,病房裏除了譚靜和許炎,居然還有蘇溪。

譚靜一見兒子就宛如得救一般飛撲到他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倷阿嗲不行了……”

從進門的那一刻起,許夷然的目光就定格在了病床上。她腳步沉沉,慢步至床頭,從被子裏牽出譚向真的手,在他手背上輕輕撫摸。

眼淚掉下,而她面上依舊平靜,甚至還能微笑:“阿嗲,倷睜開眼睛看看夷然呢……”

譚向真平躺的模樣與他以前每個午間在搖椅上小憩的姿勢無異,不過一場大病讓他枯槁了很多,本該豐潤的臉頰凹陷了下去。年中他明明還算硬朗有精神的,現在卻變成了這副慘相。許夷然乍一看,覺得十分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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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病房,可能要數蘇溪是最理智冷靜的,于是她走到許明安面前說道:“譚爺爺是癌症并發的急性呼吸衰竭……發現的時候耽擱了最好的搶救時間,現在陷入了深度昏迷。醫生說……”

她頓了頓,将語氣變得哀婉:“得看造化。”

許明安雙臂支撐着垂垂欲倒的譚靜,目光卻一直黏着在許夷然和譚向真身上。蘇溪輕柔的話語似近似遠,他聽來覺得很不真切。

人之将死,就連呼吸機的低鳴都像是對大限的倒數。許夷然側臉貼在被面上,頃刻将那一塊的白色暈得全濕。

“阿嗲……倷走了,夷然就沒人愛了。”她這樣淡淡地說着,傳到許明安耳裏宛如刀割。

蘇溪在此刻轉動眼珠,盯向許明安。

而哭得眼花臉腫的譚靜居然冷哼了一聲。

“哭什麽呀……現在是哭的時候嗎?”許炎靠在窗邊嘀咕了一聲。他以為自己聲音很小,但其實所有人都聽見了。

譚靜迅即從兒子懷裏站起,轉過身來對着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打:“你有沒有良心啊!床上躺的是你的救命恩人诶!你許炎要是沒我們譚家,你就是個什麽都沒有的窩囊廢!”

霎時間,二人又吵作一團。蘇溪還會去拉一拉,許明安直接放棄由他們去了。

“別吵了!”

許夷然奮力一喊,喧沸的空氣又降了下來。

原來是譚向真醒了,此時正眼皮半搭,露出渾濁的雙目。他看着最疼愛的外孫女,用盡全力擡手替她抹眼淚。呼吸罩下他的聲音很是模糊,但許夷然聽清了,說的是……

“囡囡莫哭。”

“都別吵啦……”譚向真悶咳,咳中有濃痰阻遏在喉嚨間的怪聲,“我啊,還有話要交代……”

誰能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的事呢?死也是一樣的道理。譚向真此刻很明白,他所剩時日确實不多,甚至很有可能在天亮之前就會撒手人寰。不趁着現在把遺囑後事都交代好,怕是之後就來不及了……

夜深一燈明,五人圍于病床前,譚向真語速很慢,直到淩晨一點才算交代完……

***

大概是情緒波折太大,許夷然剛出病房就暈倒在地。倒之前她踉跄地撞了一下門板,随後在地上滾了一圈,五官猙獰,手腳發顫,嘴角還有白沫。

蘇溪是跟在她身後的人,見狀也不知是被吓的還是被惡心的,慌忙躲了老遠。

許明安撥開前方的人,毫不猶豫地将妹妹抱起來,一邊往護士站沖一邊大喊:“救人!”

一聲吶喊,整個走廊的感應燈通通亮起。

護士擁過來接過他懷裏的許夷然時,他手臂上已經沾滿了白沫。蘇溪走上前拿着紙巾要給他擦,被他抗拒地躲開了。

許明安只關心妹妹的情況,一直跟到急救室門口。

意外發生十分鐘後,譚靜才姍姍來到兒子身邊。她不僅對急救室裏面的女兒漠不關心,還對滿臉急色的兒子很是怨氣:“她阿嗲都要死了,她還在這搗亂。”

許明安捏緊拳頭,隐忍的怒火就要迸發。

“明安,我曉得倷在想什麽……但我勸倷啊,豪燥(趕快)死了這條心。不然倷阿嗲在天上,也不會瞑目滴。”譚靜打了個哈欠,懶懶地說着最刻薄的話。

搶救的醫生在這時推門出來,問:“你們誰是家屬啊?”

沒有人站出來,除了許明安。

醫生打量他幾番,往旁邊走了幾步:“借一步說話。”

許明安跟了過去,面向醫生時剛好能看到不遠處表情漠然的譚靜。說矯情點,門裏明明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而她表現得竟像剛好從這裏路過。

近景中,醫生的嘴巴閉合了幾下:“你妹妹有過什麽精神方面的病史嗎?”

遠景裏,白光照下來,襯得譚靜尖細的眼角冒寒光。

許明安屏息,徐徐搖頭。

再次向遠聚焦,譚靜悠悠地往這邊瞥了一眼,又很快轉了回去。

對焦拉近,眼前的醫生嘆氣:“根據我的經驗,應該是癫痫性精神分裂樣精神病……不過還得等後續檢查再下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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