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重生至今不過一夜,卻好像過了一年之久。

趙常樂此時才徹底放松下來,亦步亦趨的跟在長陽君身邊。

既然已經決定了将阿樂送去楊錯府中,長陽君也不想拖沓,不然夜長夢多,誰知道又有什麽幺蛾子。

于是長陽君難得大度,吩咐下去,專程命人給趙常樂準備了一輛馬車。

長陽君恨不能立刻将阿樂塞進馬車裏,而後管她生或死,反正他眼不見心不煩。

可趙常樂卻偏又在他眼前晃,又是一大段陳詞。

“主君,您今日不去楊府麽?

趙常樂道,

“昨夜上大夫宴飲不悅,于情于理,今日您都該親自登門致歉。”

長陽君噎住。

不不不不了,他真不想再見楊錯。

長陽君否定的話還沒說出口,趙常樂像是就看出他的抗拒,道,

“您今日登門,若是做足了道歉姿态,昨夜得罪上大夫一事就能徹底翻過篇去。您若是不去親自登門道歉,焉知上大夫是否心有不悅呢?”

長陽君無語。

阿樂好似說的對。

可長陽君還是怕啊。

楊錯這個人,沒接觸之前,只知道他位高權重,再聽說他秉性溫和;可真正接觸了,長陽君才由衷覺出一股寒意,沒來由的,他就是不想再接觸這位煞神。

長陽君咽了咽口水,算了,長痛不如短痛,今日再見楊錯一面,好生道歉,只要上大夫氣消了,往後就是打死他,他都不會再跟楊錯接觸了。

于是乎除了趙常樂這個禍首之外,長陽君令命下人帶了許多珍貴禮物,塞了好幾輛馬車,就準備往楊錯府中出發。

希望今日過後,上大夫真的就此忘了他吧,別再追究他了。

長陽君心願樸素,不想要權不想要名,只想舞姬環繞,日日笙歌,醉生夢死。

府外停駐數輛車馬,長陽君不知給楊錯準備了多少賠禮道歉的奇珍異寶,此時都往馬車上塞。

趙常樂來到自己馬車旁,這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氣。

剛才那番話,都是她亂編的。

她希望長陽君跟她一起去楊府,不是出于禮節考量,而是怕她自己命喪途中——她的主人,怕是還沒放過她。

那位神秘的主人,隐在幕後,虛無缥缈,令趙常樂沒來由覺得害怕。

主人想殺她,可她不想死。

有長陽君陪着,主人便是真想殺了她,也不至于蠢到随便動手,打草驚蛇。

趙常樂扶着馬車,深深吐出一口氣。

從前是錦衣玉食,天底下沒有她得不到的東西,可如今,卻連最基本的性命,她都要苦心思量才能保住。

趙常樂壓下心中酸楚,準備爬進馬車裏,餘光卻瞟見長陽君和公子息一道出府。

二人站在府外,似是道別,這時一陣風吹過,公子息卻立刻開始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咳咳……

斷斷續續,蒼白的面色因為咳嗽,浮起淡淡的嫣紅,更顯出病态的俊美。

初夏擁毯,咳聲不斷,息哥哥分明是得了非常嚴重的病。

怎麽會?

趙常樂看着他,心急如焚。

趙氏是武将出身,因此她父王格外看重武力,趙常樂的其他兄長都打小習武,各個英武雄壯。

可息哥哥打小在冷宮裏獨自過活,吃不飽,所以一直身體瘦弱。

剛被趙常樂從冷宮救出來的時候,他三天兩頭就要生病,簡直比她一個女孩子還要虛弱。那段時間,她的偏殿日日都飄着苦澀的藥香,熏得衣服上都帶着苦味。但是趙常樂并沒有不耐煩,非常細心地派人照顧他。

在禦醫的照顧下,息哥哥的身體終于健康了起來,長大後已經是一個精壯的男子了。

可如今他怎麽這樣虛弱?

趙常樂忍不住胡思亂想,息哥哥來新朝之後,是不是經受了什麽折磨?

是不是那些人因為他是前朝公子,所以還拷打過他?

趙常樂滿心都是焦急,恨不能立刻撲到公子息身邊。那可是她如今唯一的親人了,她不能失去他。

這是刻在骨子裏的血緣,哪怕她輪回無數次,都無法磨滅的。

可她卻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她要去楊府,龍潭虎穴之地,要殺了楊錯,給父王和其他宗室報仇。

她命運難測,前途未知,如果真的有幸殺了楊錯,上大夫身亡,她也難逃一死。

既然注定要死,就不要和息哥哥相認,不然息哥哥又要經歷一次失去親人的痛苦。

她就只做一個低賤的舞姬,偷偷的看他一眼,看他活的好好的,那就夠了。

趙常樂狠狠咬唇,可眼淚卻在眼眶裏打轉。

公子息咳了片刻,終于緩過來了。

他擡起眼,卻看到遙遙的,阿樂正盯着他,目光裏都是關心。

公子息怔了怔。

“你叫息?你是父王的兒子?那你是我哥哥啦,你為什麽一個人住在冷宮裏?你不害怕嗎?”

“我帶你出去吧,外面可好玩了。”

“你放心,雖然母後不喜歡你,可是她最疼我了,我去跟她哭一哭,她就不會把你再趕回冷宮了。”

趙王宮的建築富麗堂皇,中山公主最得盛寵,她的寝宮又是其中最奢華的地方。哪怕是一間小小的偏殿,窗棱上都雕刻有繁複的五福花紋。身下的床褥非常綿軟,躺上去仿佛整個人都陷下去了。

公子息在冷宮裏只躺過木板,沒有睡過這麽柔軟的床。

稚嫩的少女,像是一個小太陽,把他從陰冷的地方救了起來,從此他的生活成了另外一種模樣……

公子息閉了閉眼,将過去的回憶趕出腦海。

阿樂眉眼與妹妹相似,今日她去勾引楊錯,描畫妝容時又刻意模仿笑兒。怪不得他今日三番五次看着她,就想起來笑兒。

公子息撫了撫胸口。

公子息肺部有疾,長陽君知道,滿朝的人都知道。

看公子息一副虛弱模樣,長陽君忙道,“這會兒風大,順命君快進馬車吧。”

公子息點了點頭,走到了自己馬車旁邊。

趙常樂看到公子息一個人站在馬車旁,黎明的風吹動他衣裳,顯得他身影格外單薄。

息哥哥一個人在新朝,一定很辛苦。

趙常樂只覺得眼中酸澀,可她不敢流眼淚,她性命危在旦夕,不敢再連累息哥哥一分一毫。

息哥哥,她一定會保護好他,堅決不讓他被自己連累。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上一世她連累了父王與其餘趙國宗室喪命,這樣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

如果她能活下來……如果她有朝一日能從楊錯的府邸裏離開,她一定要回來找息哥哥!

上馬車前,公子息與長陽君告別,

“今夜真是折騰,多謝長陽君留宿,若非身體撐不住,本該好好宴飲才是。”

說着他又咳嗽,緊了緊身上的白狐裘披風。

長陽君見狀忙道,“身體要緊。”

二人行禮作別,公子息上了馬車。

長陽君要送給楊錯的賠罪禮實在是多,馬車裝了半天還沒裝完,趙常樂也不敢随便走動,生怕離開了人多地方,自己又不知如何喪命,于是也只好在馬車裏待着。

而另一廂,公子息的馬車已快行到府邸了。

車馬辚辚聲中,公子息靠在車壁上,閉眼不語。

他面前跪着一位黑衣男子,正是剛才在柴房裏要勒死趙常樂的人。

聽他說完在柴房的經過,公子息睜開眼,只悠悠說了一句話,“你失手了。”

那男子忙低下頭,不敢與公子息對視,“是,屬下知罪。”

阿樂一個弱女子,竟然都能失手。真是沒用的廢物。

見公子息不悅,殺手忍不住害怕公子息是否要殺了自己。

畢竟……往日公子對阿樂多好,他都以為公子對阿樂動情了呢,可是事情辦砸了,不也是一個死?

那殺手忙道,“此時阿樂去楊府,路上我一定能找到動手的機會!”

希望将功贖罪。

公子息閉眼,蓋住眼中陰郁,覺得面前人真是蠢。

或者也應當說——阿樂變聰明了。

長陽君送她去楊府,一路上公子息若真的派人動手,事情必要鬧大,到時候,那舞姬背後有人指使就被坐實,而楊錯,就可以繼續往下追查……

他為什麽要做這樣暴露自己身份的事情?

公子息輕輕吐出一句,“此事不用你管,任務失敗了,你下去領罰。”

“是。”

那人滿頭大汗,心中卻松了一口氣:只是領罰,那還好。

雖然任務失敗的懲罰也……太殘酷了。

不過好歹公子沒要他性命。

他悄然無聲的退下去,如夜色中的一只鳥,幾個跳躍就消失不見。

公子息目光極冷。

如果是從前,這樣辦事不力的人他根本不會留。他手下的人,只要有一件事沒做好,下場就只有一個死字。

可是如今不同。

如今他在新朝,雖然衣食無憂,被封為順命君,可也只能做一個順命君。

歌舞聲色?可以。

培養個人勢力,那是不可能的。

他前朝公子,身份敏感,按理來說,新朝是不會留他性命的。

但當年楊錯屠戮舊趙王宮,如今仍有不少民怨,故朝廷需要他這樣一面安撫舊趙遺民的旗子。

所以他如今才能衣食無憂。

前朝公子,身份太敏感,公子息的手只要稍微往政治上伸一點,就會引起無數猜忌。

如今手上可用的這批人,是他好不容易才慢慢積累起來的。

他可結交的,也不過是長陽君這樣歌舞聲色之人罷了。

長陽君膽小,貪樂,無野心抱負,雖給不了公子息政治上的助力,但卻很好掌控,所以公子息一直刻意與長陽君交好。

時間過得太快。自趙國被楊錯屠殺,趙常樂撞階自盡以來,已過了三年。

這三年裏,楊錯爵至上大夫,權力卻堪比宰輔,一國之政盡數落在他手上。

公子息想殺楊錯,很久了。

籌謀許久,計劃缜密,他連死去的妹妹都利用上了,可依舊宣告失敗。

最關鍵的是,關鍵人物阿樂如今去了楊府,如果阿樂說出什麽話來,他在新朝的多年經營也就白費了。

楊府……

公子息自問心思缜密,手段圓滑,可他再是手段高明,楊府卻還是插不進一只手——不然他也不會利用長陽君夜宴謀害楊錯了。

阿樂進了楊府,他幾乎是真的沒法掌控她了。

公子息難得生出焦躁情緒——

這種情緒就像是,阿樂原本是屬于他的東西,如今卻入了楊錯手中,他卻無力搶回來。

公子息按了按眉心,讓自己平靜下來,好好思索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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