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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俗務也不少,不歸放了些給姚蓉,摩拳擦掌地預備将手伸向外頭。

茹姨看着她遞過來的賬本薄子,哆嗦了好一會才磕磕巴巴地問:“小姐,這……我怎麽可能……”

“您放心,這賬本上的是母親封地萬隆留下的私産,不會涉入宮銀。此事我私下裏也和舅父商讨好了,萬隆已經多年沒有楚家直系管理,我一直想派個得力的前去。您從前跟着我母親,所學甚多,也是操辦過後宮、公主府事宜的大管家,咱們廣梧的采買、經濟務也都是您在把關,不歸相信您定能辦好此事。一城之財務,拜托您了。”

茹姨抖開那張契紙:“那這、這……”

“啊,那也是我讨舅父要來的。”不歸笑道,“您看那上面的印,舅父親自蓋的,只要大楚不滅,此契永遠生效。”

那是薛茹個人的廢奴契。

歷朝以來,凡入宮為奴為婢者,無論其族家世如何,統為宮奴,直到出宮也沒有脫去宮奴之身。有人抱為缺憾,也有人覺着皇家奴身份不錯。而那些地位高些的宮奴,要不是一心伺主到老,就是配個宮中人繼續為奴,徹底脫出賤籍的委實不多。

何況薛茹這張契上蓋的不是簡單的內務印,而是傳國玉玺。

勿怪茹姨半天說不出話,泫然欲泣的。

不歸拉着她的手笑道:“踏出這皇宮,您便是自由身,可放開手腳去料理諸事。待得日後辦好了,您大可将擔子托給信得過的助手,去嘗平生不曾嘗之所願。您為我母子操勞半生,不歸無以為報,能先給您的就這個了。”

茹姨又搖頭:“小姐,這使不得……別說管制一城財務這大事,我不敢料理,後頭這個也是不成的,老奴一去,誰人來照顧好你?”

不歸笑着把廣梧宮牌交給她:“您是瞧着沁兒和萍兒長大的,她二人也算得您的弟子,如今也有您當年的風範,內外皆有條理,不必擔心她們照顧不好我,且我身體已強健不少。再者萬隆只在長丹之外,若得了空,您也可以随時回來看看我們吶。”

茹姨還踟蹰,不歸便斂了神色:“茹姨,不必我說,您也是深谙宮中生存之道的。自我成為思遠名義上的養顧人,便不得不考量他日後的路。其他三個孩子的母族勢力強悍,我除了得舅父疼愛能賴的太少,能用的臂膀更是少之又少,于情于理您都是不歸的頭號大将,若連您都推辭無能,我還能用誰?”

茹姨動容,卻又長嘆了一聲:“小姐吩咐的自該瀝血去完成,可當今天下,有容女子立錐的條件并不足……”

不歸笑起:“您還記得我們在雁灣小鎮遇見的阿翠嗎?那個裁縫家的大嗓門女兒。”

茹姨回憶起那當街大聲宣傳自家的阿翠,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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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思遠被誣陷進牢裏,我暗地裏托她去幫忙申冤,賴她一張好嘴才令衆人服氣,只此一條她便有恩于我。故而後來我擔心她因得罪縣令而日子不好過,便托人關照她們一家。”不歸指尖輕扣,“誰知那姑娘争氣得很,力批貪官之後趁勢聯合了其他裁縫店建了行會,生意是越做越大,字號越加響亮,甚至與江南的老派系對峙起來。她的夥計談到她,無不稱為女範蠡的。”

“一個裁縫女兒尚且有此膽魄眼光,何以我們反倒畏手畏腳了?”

“想要立錐之地,也得有勇先行,您說是不是?”

正此時,國子監也在辯這個論題。

有一少年說:“自古三綱五常不為桎梏女子,而是為女子指引大道也。”

阿箬翻了個大白眼:“敢情女子只能淪為諸君附庸?聖人可沒說女子只能一輩子困守門楣,後來人牽強附會,諸君卻奉若圭泉!”

兩派辯了半天,夫子撫須觀戰,煞有其事地點頭,竊喜于今天的工資領得輕松但又富有意義。

少年人正是熱血善學的年紀,引經據典高談闊論之外,雖是紙上談兵,卻也不乏些狂放之語,聽得是叫人熱血沸騰。

比如思坤說:“待有一朝放開為将基準,坤敢放言,女子亦能為将帥。”

……雖然他後頭就來了驕傲的一句:“比如我母妃!”

思鴻道:“我附議,若放開女子束縛,女子亦可為官。”然後他涎皮賴臉地嬌羞補充:“比如我心上人!”

思平模棱兩可:“憑才傲視群雄的,未必只有男子,更未必只限正常女子,有疾的也可以。比如……”

對面一派滿頭黑線:“你們說的都是些主觀個例,算不得大數!”

陳涵聽了半天,問一旁的少年:“四公子覺得呢?”

楚思遠點點頭:“哥哥們說得有理,大哥說的最對。”

陳涵輕笑:“可惜你們所提的例子确實過于主觀了,說到底,只憑感情意會,于現實是無甚說服力的。”

楚思遠笑:“那不如我來列一列從前所見現實。先從在座較接近的士族來講吧……”

他自小随母颠沛流離過許多地方,見到的俗情地志不少,列舉出所見來自有股泥土氣息,吵吵嚷嚷的少年們逐漸安靜下來,全聽他不疾不徐地說幼年所見。

“我曾經見過一事,有一個年輕秀氣先生從外地到那村裏去教書,其他夫子都贊學問好的。然而有一天,先生的帽子被個調皮學生扯掉了,散下那滿頭青絲來,大家才發現那先生不是生得女氣,而是原本就是個女人。原先稱贊她的人們全變了,都說她是粉頭娼婦,教的是下九流的東西,為了不誤人子弟,他們把那女夫子綁起來……”

宛妗見他不說了,心急問:“然後呢?”

楚思遠笑弧微薄:“然後他們把她沉塘了。”

衆人一驚:“豈可如此迂腐血腥!”

楚思遠沒接茬:“女夫子算是個落魄士族子弟了,再來說個農家的……”

他按着士農工商的順序說了好些見聞,其他人起初還義憤填膺,後來漸漸沒聲了。畢竟那等毫不講理的原始蠻橫事跡實在離他們太遠了,在座都生于安樂富足的鳳窩裏,少年們最不濟也能襲個爵,護住姊妹女兒不成問題,少女們又全是家中掌上明珠,生來便是受呵護的,自然永遠不會理解楚思遠故事裏頭的愚昧。

“要說女子地位與男子相差無幾的,我私以為只有那兩類,當然只論個大半,不說那些出彩個例的,也不代表他人想法,只論我所見。”楚思遠說,“第一類自然就是貴族大宦一類,族裏開明,女子待遇甚至比男子還要好,她們也能正大光明地上學堂,比如我們國子監的各位小姐便是其中翹楚,我長姐更是疏朗不受拘束。”

“另外一類,是奴族,三教九流之輩。”他想起自己的母親,輕笑,“因為他們的地位已經比商族還要低了,再不能更低賤了,反而不論起差別來。”

“這兩類是天與地。前者是人上人,是供着的觀音,後者是奴中奴,他人眼中與家禽玩物無異的,勉強稱之為人的一族。”

“以上,是我所見的各族女子。”

滿堂靜默。

最後是夫子撫掌打破寂靜:“思遠所論很是精彩,但諸位也不必入了魔怔,今天只是一場論題。好了,今日課到此結束,有所得的明日可交上來一篇策論,再各抒己見。”

衆人這才從陰暗裏走出來,哄地散場了。

楚思遠掃了掃國子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那些偏見與苦難,于他們看來——也就是一場論題而已。

陳涵拍他肩膀:“公子今日所說,涵獲益匪淺。”

楚思遠神色放松了些:“那就不算白說了,謝謝。”

陳涵想了想:“聽公子最後那一番話,倒讓人不僅感慨男女之異,還唏噓世俗的各族尊卑。”

楚思遠饒有興趣:“對,打個比方,涵哥你是貴族之子,又是少将軍,如果有一天你打定主意要和個奴籍的姑娘過一輩子,你瞧世俗怎麽說你?”

陳涵眉毛一挑,桀骜道:“任他們說,我的事豈由得世俗做主?”

兩人相視大笑,楚思遠再無芥蒂,笑說:“涵哥好膽氣!”

陳涵笑完又揮手:“不過你這比方沒趣,我立志在國,這等為情執狂之事決計碰不上,也就做不出來。”

楚思遠哦了一聲:“涵哥沒有什麽心上人嗎?”

陳涵耿直答道:“小情小愛,哪裏比得上武學精妙、大國忠義。”

楚思遠沒忍住,拍着大腿大笑起來。

周圍沒走的三兄弟聽見這話也笑,思鴻同情地拍一拍陳涵肩膀:“涵哥啊,原先我還羨慕你人帥才高,現在,哇,祝你餘生幸福。”

陳涵咳了幾聲,雖不知道自己的話哪兒出了問題,但也識相地閉上了嘴。

大夥一起離開國子監,四個公子各向四個方向回去,楚思遠路上笑完了,看了看周圍,從懷裏掏出張破破爛爛的紙,央求陳涵道:“涵哥,你在外面結交的人多,你幫我看看,畫上這人你認識不?”

那紙畢竟是撕碎過的,費力黏好後有些輪廓線條還是模糊不清,陳涵左看右看,皺了老半天眉:“沒見過,瞧着是個天靈毓秀人物,我要是見過應當會有印象。”

楚思遠心裏更加不是滋味,小心收進懷裏後,又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勞煩你再幫我看看這個,我讀了這麽多天的書也沒找到這一章,你知道出處是哪嗎?”

陳涵這回一眼就看出來了:“楚辭中的招魂一章,國子監不講這個,年份又遠,也難怪一時找不到。”

“招魂?講什麽的?”

“唔……原書諷喻頗深,今人更多的是看重招魂二字,諸如有親人、友人、愛人逝世,陽間懷念的人便念招魂,希望所愛從陰間回來入夢。”陳涵又不以為意,“當然,鬼神之說在人心幽微處,并不可信。”

楚思遠聽不進最後一句,小心地把紙收進懷裏,心裏更加苦澀複雜了。

“思遠怎麽問這些?誰人所畫又誰人以書呢?”

楚思遠搖搖頭:“對不住,我不好說。”

陳涵也就不多問,護送他到廣梧門口後拱手告辭去了。

楚思遠走進去,與一路的宮人們打完招呼,來到相鄰的兩齋面前。

她就坐在門口的太師椅上,吹着一支洞簫,見他回來,淺笑了一下,又繼續吹奏了。

楚思遠來到她身邊,直接在臺階上坐下,看她纖指蹁跹,看她分明怡然放松,吹出的曲子卻有難掩的孤寂悲怆味道。

他看着她想,你記在心裏畫在紙上的,念念不忘寫招魂的,是誰?

今天是個重大日子祝願放榜的學子們心想事成啊!!(好緊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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