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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若幹年前的死人說事……”楚思遠抖着聲音笑,“你瘋了?”

匪首吼完一通冷靜下來,拼命掙着繩子向他解釋:“我沒有半句謊言,你去查、去查,将軍帶着我們打完南境那場戰後,我們準備班師回朝,但是随從的楚易月突然瘋了,她殺了将軍!”

“外人都說将軍是回朝途中毒發身亡,根本不是……那時我們已經從異族手裏搶來了解藥,就在我懷裏!”匪首急迫地挪動着,掙動了腿腳上的傷口,血腥氣順着夜色蔓延上來。

“我是将軍的親兵,我看得清楚!楚易月殺了你父親!她搶了軍令,為了掩蓋事實,她誣陷我們護主無力,派兵殺我等滅口!”

楚思遠手不住地抖,松了手喃喃:“一派胡言……長公主為什麽要這樣做?”

“楚易月奪振武,意圖回國都謀反!”匪首跪到地上,向他叩着頭,“公子、公子!将軍死得不值得,我們都是為了給将軍報仇!當年末将走投無路,幸得南境馮家收留,弟兄們才有一□□路!馮家人說了,言不歸常年在深宮難以下手,只要我們這一趟除掉她和……他們承諾了,只要定王來日登上九五,我們振武軍就能重回英雄之手,将軍也能平反和重獲封勳、為後人景仰而不是被後人戳脊梁骨!”

“但如今您是皇子、您是新振武!只要您一聲令下,弟兄們都跟着你!我們不用去匡扶什麽楚王,您就是我們的主公,反了楚狗……”

楚思遠的三魂七魄從天外回轉而來,他低頭看着地上發狂的舊年振武,些許茫然:

不歸,那我的不歸怎麽辦?

門外忽然傳來李保的大喊:“小魚,公主殿下帶兵來甘城找你了!”

楚思遠和匪首都呆住了,後者率先回神,匍匐到他腳下:“公子,言不歸生母殺你父親,皇帝老兒居心叵測,您不能受他們迷惑!父債子償,殺了言不歸,我們随您到長丹反了他們!只要向天下人揭發楚易月的罪行,給将軍一個公道,我們就重獲……”

“榮耀”沒有說完,長刀穿透了他的喉嚨。

楚思遠指尖顫抖着,沙啞地開口:“……住口。”

他在黑暗中伫立了半晌,才拔出刀往外走。

屋外李保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喊他:“将軍。”

楚思遠顫着擡眼:“……李哥,你聽見了。”

李保抱拳單膝而下:“将軍,不管你想做什麽、站在哪一邊,我和外邊的振武軍都聽你的。”

楚思遠緊緊握着刀,眺望遠處夜色裏的光點:“她怎麽來了……”

“公主來接你。”

楚思遠閉上眼顫栗,拖着刀走過李保身邊,沙啞地吩咐道:“把匪賊全部清除幹淨。若他們問起,就說……我為死去的弟兄報私仇。”

李保站起來:“末将聽命。”

楚思遠伫立在陰影裏發顫,前所未有的冰冷傾覆滅頂,眼裏找不到焦距。

他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直到聽見将近兩百日不曾聽到的聲音:“魚兒。”

楚思遠松不開刀的手居然一輕,無形的有形的重壓全部卸下。

他轉過身,看見了夜色裏幽藍的異瞳。

“……不歸啊。”

——從未想過,我們會以這樣狼狽的模樣再見。

三日後,從長丹緊急趕來的劉采仲捧着一堆證據呈現在不歸眼前,聲音因激動而抖了起來:“沒有錯了……殿下,甘城的時疫和臨州是同一種毒。”

他指着桌上擺着的斑駁魚頭舊軍徽:“這是振武軍最早的标識,卑職已經聯同其他人查過,這批山匪恐怕是當年叛出振武的士兵,帶有南境毒與解藥。至于他們聽從何人,恕卑職鬥膽,恐怕與馮家大有關聯。”

“馮家私養振武叛逃軍,自導自演一出臨州時疫,以治疫有不世功而迅速于廟堂升官階。而今十年,他們又故技重施,想以私兵、時疫困住有大功返朝的四公子,還能引來昌城康王,甚或還能引來殿下……馮家膽敢屠戮百姓造假政績、謀害三位皇室以匡扶定王,其罪,驚心可怖……”

不歸輕咳,嗓音喑啞:“劉卿,你說得環環相扣,然而證據在何處?”

劉采仲列着從賊寇匪首屍體上得來的藥方和臨州的殘破方子:“殿下只要令醫師對照這兩份方子,真相便能破。”

不歸搖頭:“那只能……證明是振武餘孽,至于馮家,我們沒有證據。”

她又咳了一聲:“那些山匪……沒有留下活口。沒有賊寇親口認罪,你查出來的便只能是一個猜想。拿着這份猜想去朝堂上,扳不倒……老謀深算的馮太師。”

劉采仲的呼吸有些急了:“那臨州、甘城無辜喪命的百姓,受牽連的四公子、康王乃至士兵,就只能咽下這些傷痛了嗎?”

“不,會算的。”不歸搖頭,“每一筆公道……我們都會讨回來的。”

劉采仲起身行過禮:“那卑職再去仔細查證,務必再揪出有用的罪證。”

“城中疫毒橫行,不要仗着有了藥方就掉以輕心,你們都小心些……”不歸囑咐劉采仲,但這人已經匆匆走了出去,全然不放在心上。

周圍無人,不歸咳了好一會,緩過了氣慢慢站起來,戴上醫師送來的藥紗,往外邊走去。

思鴻傷手帶病,賴着羅沁照顧他,甘城裏沒有多少能用的奴仆,天禦也調去給劉采仲當下手,她身邊便沒有多少人。

不歸頭重腳輕地往外走,心裏頭沒想自己,念的是他。

她詢問過士兵,知道了四公子的所在後,便朝那裏走去。

甘城解了部分封禁,她和劉采仲忙着查紛雜的黨争,天災人禍則交給他盡力補助。這三天,他忙着和士兵們運輸物資救助城裏的病人,自那夜再見之後,兩人就沒有交集。

不歸慢慢走去,順路看了一眼藥廬裏嬌貴到需要羅女官親手喂藥的康王,見他們二人無事,便沒有出聲打擾這難得的膩歪,悄悄走了。

路上遇見些帶來的萬隆振武兵,他們便朝她行禮招呼,不歸一一點頭應過。等到看見彪悍的、見了标志性異瞳的她不行禮的,不歸便去問:“你們将軍呢?”

來自西北邊疆的振武站崗士兵瞅了她一眼,生硬地指了個方向:“将軍在那忙着,你若沒有急事,還是不要去打擾為好。”

不歸點頭:“孤看看他,看完就走。”說完腳已經邁出半步,被這年少的小士兵攔住,便收了回來。

她攏袖問人:“那罷了,不打擾。你給孤說說就行,你們将軍這半年來……在西北是怎麽過的?”

站崗的少年士兵挺胸昂首,開始一輪彩虹屁吹噓。不歸眯着眼聽着,時不時問個兩句,士兵越說越來勁,滔滔不絕地唾沫四飛。

不歸安靜地揣着袖子,聽着舒坦,時而心疼:“他時常受傷?”

“蠻子來得兇,将軍沖得前,雖然有好武藝,難免會磕磕碰碰。好在都是皮外傷,倒也不礙大事。”士兵吸吸鼻子笑起來,“可他一受傷,邊塞送菜送藥的姑娘們就要心疼了。每次來送東西都要打聽他的好壞,我們一說最近傷了哪,隔天就收到各種慰問的東西。”

不歸皮笑肉不笑:“用了人家的東西,他該有一聲道謝。”

士兵瞪着眼:“怎麽沒有?輪到将軍值崗,姑娘一來他都有道謝的。”

那大西北國境荒涼,蕭殺為多,沒多少輕松的。估計是楚思遠有副難得的好模樣,給他們軍中添加了不少談資。這愣頭青小士兵覺得戰場厮殺說了吓人不好聽,就唠着軍中的輕松笑談,盡往楚思遠犯的桃花講。

不歸細細地聽,日頭下站了半天有些不舒服,便咳着告別了:“……不必和他說孤來過了。”

士兵哦了一聲:“知道。”随後他心裏想,孤是個什麽?這邊的姑娘說話文绉绉的,不如邊境那邊的爽朗。

這時李副将跑過來:“诶诶!你這,這怎麽沒請殿下過來啊?大太陽的我還以為看錯人了。”

小士兵莫名其妙:“副将說的殿下是誰?”

李保震驚:“還能有誰啊?公主殿下,将軍他姐啊。”

小士兵快吓尿了:“公公公……不是吧?”

李保指着自己的左眼:“不是,大老遠我都瞧見那眼珠子藍熒熒的,你剛沒看清嗎?公主生而異瞳!咱們吃的新糧都是公主從萬隆撥去的,你不還一直吃得挺香嗎?”

士兵驚慌失措:“這這,我家裏遺着個毛病,分不清顏色……”

李保氣得拍了他腦袋:“你——!”

士兵慫慫巴巴:“我還以為又是哪些來看将軍的姑娘,這、這不得擋一擋嘛……”

這時楚思遠忙完走出來,到他們旁邊問:“幹什麽呢?”

李保幹笑着替小士兵說話:“剛才公主殿下來了,看你忙着就……回去了。”

楚思遠眼睛一顫,快步就追去了。

不歸走了一陣,忽然聽見身後有沉重的腳步聲,心有所感,轉身看去,眼睛便柔和了。

楚思遠在她三步之外,既想好好看她,心中又有沉甸甸的石頭,眼神便顯得無措。

不歸看出他不适,便揮手:“去歇着,身上還有傷,不要太奔波。”

楚思遠喊了一聲:“阿姐。”

不歸眼眶熱了些,低低應了一聲。

眼前這帶甲佩劍的少年将軍,銳得像鞘裏的青鋒。只有這一聲阿姐,恍惚叫人想起廣梧階下抱花逗貓的如玉小公子來。

楚思遠凝望她,輕聲道:“城裏時疫還未清除,你……不要到處走。”

不歸點頭,指指臉上的藥紗:“曉得,戴着呢,你也注意着。”

隔着三步和兩百天後的重逢,明明該有滿腹思念牽挂要說與對方聽,此時卻揣着各自的龐雜牢籠,不尴不尬地隔着三步之遠。

不歸想,想來這半年多他想通了,如此也好。

這樣的距離,最适合手足之慈、天家之禮了。

兩人異口同聲:“你回去吧。”

不歸心裏忽然酸澀起來,迅速轉了身:“嗯,阿姐先走了。”

楚思遠想牽住人,又緩緩收了回去。

不歸攏袖走出半會,眼前逐漸迷糊起來。

思遠沒事,挺好的。

不歸忍不住又咳起來,腳下越發沉,支撐不住一副兩世骨。

楚思遠沒轉身,一直看着她走,卻見她忽然錯了腳步,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

楚思遠離弦沖上去撈起她,素來體溫偏低冰雪一樣的人,此時就像一捧微弱的火。

楚思遠肝膽幾碎,抱起她沖向藥廬。

她染上了時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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