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是夜,不歸由着他帶着自己走過了長街巷尾,看過了諸多紅塵。最後楚思遠背着她去找客棧借宿,要了一間上房。
楚思遠問她:“困麽?”
“不困。”不歸靠着他,“今夜玩得高興,精神勁兒好。你呢?趕了半個白天的路,又背個沉甸甸的家夥走了半夜,累麽?”
她想這人在國境站了半年,風霜把輪廓都給磨得愈發鋒利了,這一天應是不算多累的。
豈料他說:“累着呢,此刻只想倒頭就睡。”
不歸楞了:“那你早說麽,我下來自己走便可。”
楚思遠不讓她下去,背着她踩過樓梯,穿過廊道到盡頭的廂房,進門後關上了門才笑:“累得慌,只想抱着燕回熱乎乎地睡上一晚。”
不歸被惹得語無倫次:“孟、孟浪!”
楚思遠放下她,取了新帕子給她洗臉洗手,頑劣地揉了她的腦袋一把:“想什麽把自己憋熱了噻?瓜兮兮。”
他又拿着幹淨巾子把屋裏收拾了一圈,不歸想去幫忙,叫他摁回了擦好的椅子上:“你坐着,我一會就好。餓不餓?”
不歸搖頭,便看着他四處收拾和檢查。
楚思遠在窗邊停留了好一會,随後才關好窗戶,回頭朝她笑。
不歸問他:“樂個什麽?”
他來到她身邊坐下,裹住她兩手:“這一夜,天禦沒有跟着你。”
不歸微怔:“以前他們跟着,你知道?”
“一直被人盯着,總是能察覺的。”楚思遠低頭揉着她的手,一邊哈着氣一邊說話,“像是時時被人監視着,叫人渾身不舒服。但今夜沒有。”
他擡頭朝她痞壞痞壞地笑:“沒有人暗中監視你,除了我也沒有人能保護你了。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不歸輕輕踩了他的腳:“歹人。”
楚思遠松開她的手,把她摟入懷抱裏,摩挲着她發頂:“怕不怕歹人胡作非為?”
不歸埋在他胸膛裏安靜了一會,小聲道:“由你。”
楚思遠怔了片刻,滿足地喟嘆一聲:“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你能全心接受我。”
不歸蹭了蹭他心口,沙啞了:“我也未想過。”
“我從前,一直以為你心裏有他人。”
不歸樂起來:“有誰?”
楚思遠笑了:“曾見你畫了小像,為了一幅小圖和我置氣。我悄悄搜羅回去拼全了,見是個無雙的兒郎,而不是我,嫉妒得要命。”
不歸想了起來,拍拍他推開,起身去搬來銅鏡,往桌前一放,捏着他耳朵往裏照去:“喏,無雙的兒郎。”
楚思遠對着鏡,眸子明明滅滅,忽而轉身來抱起她往榻上放去,解開眼罩,長長地吻了許久。
“不歸,不歸……”
不歸撫着他後腦應:“不歸在這呢。”
楚思遠伏在她肩上,抱了她許久,哽咽了:“怎麽過來的……怎麽熬過來的……”
不歸環住他後背:“不難過,這樣看着你遂自然不過地走來了。每一天都聽着你道早道晚,一切都好。”
楚思遠收緊人,不敢問她的前世,但一想到她這拖着命途生死債走過的四五年,心中如有刀割。一想及那些虛虛實實的夢裏見到的她,便覺心驚。
這兩個人相擁着怯怯舔舐彼此的疤痕,各自懼怕着,唯恐是一場鏡花水月,睜眼時又複嚴苛的現世。
他們在夜色裏看着對方的眼睛,楚思遠擁着她,一遍又一遍摩挲她的側臉,仿佛在确認一件珍愛的易碎寶物。
不歸安安靜靜地凝視他,擡起手揩了他鼻梁三下:“怎麽還不閉眼?不是累了?”
楚思遠又把她往心上擁緊了半分,捂上她雙眼:“你先睡。”
不歸拿開他的手,冰藍的左眼透過他指縫看着他,洩了柔和的笑意。
楚思遠便也笑,唇角是揚起的,眼底卻不是那麽一回事。
不歸往上拱,枕他手臂上,指尖在他心口輕敲着旋律:“睡吧,魚兒。”
“我不想見天亮。”楚思遠拉過被子給她蓋好,“我真希望這夜沒有盡頭。”
“足夠了。”不歸輕聲,“這夜夠長了。你已給了我足夠多的美好,已經夠圓滿了。”
不歸貼着他額頭:“不要多想,現在和我一起歇息,好不好?”
楚思遠被她帶着入睡,因心中藏着諸多無法分說的秘密,這一夜睡得并不安穩。明明她已經在他懷裏,他卻比以往都要不安。
恍惚之間他似又看見了那些畫面。
他又成了小雨,由她抱在懷裏慢慢地走。
長夜宮燈昏暗,他借着一雙夜裏明亮的眼睛看清了長路盡頭是廣梧。
她帶着一只貓走上前去,宮門緊鎖,她放下貓取了鑰匙去開。他從地上仰起頭,看見她一身的錦繡華裳。遠處似有笙樂傳來,也許在過什麽嘉慶節典。
她開了廣梧的門,拎着宮燈踏進去。他亦步亦趨地跟着她,看見一個封閉裏蕭條冷寂的家。
怎麽就成了這樣呢?
他朝她鳴叫,她垂眼道:“可是餓了?待會便喂你,莫要急。”
她開了鎖,進了觀語齋,身後的小宮人迅速收拾。她在桌前坐下,擺了許多椅子,接過宮人遞來的食盒,從中取出一疊疊吃食,擺了一桌。
宮人退下,她脫去外頭那一件華裳,着素服自己坐下,端起酒壺沿着酒桌一杯杯斟滿。
随後她坐下,端起一杯,朝正中的位子合手:“舅父,新歲太平。”
說完自飲一杯。
她再斟一杯,向第二個位子合手:“叔公,邊關太平。”
“慧娘娘,思鴻無礙。他的時疫已經治好,只是而今不願踏足長丹,在昌城休養。”
“思坤,邊關安定。你表兄守住了西北,你可放心。”
“茹姨,不歸安好。”
她一杯杯飲,最後夾了小魚幹到他面前,摸着他腦袋笑,笑意蒼白:“……魚兒,小雨安好。”
鐘聲忽然從外傳進來,響徹六宮。
他記起了這個鐘聲。
這是除夕夜。
楚思遠眉頭凝起來,鬓邊出了冷汗。
不歸一直在夜裏看着他,見此便把手貼上了他額頭,聽見他掙紮着的夢呓:“不歸——”
不歸輕撫他發頂,輕聲哄他:“不歸在這呢。”
楚思遠眼角出了水漬,不歸一一拭去,抱着他輕輕摩挲。
再睜開眼時,天已破曉。
楚思遠睜眼,枕邊無人,惶惶坐直起來,看見她在窗口前,身上裹了一層微光。
他叫她:“不歸。”
她便轉頭來朝他輕笑:“思遠。”
這一夜,也就結束了。
天剛亮,皇宮守衛換了一班,年紀輕些的守衛偷偷打了個哈欠,剛想揉一揉眼,卻看見兩個人走來,手勢頓時就僵住了。
那異瞳的白衣女子慢慢走來,長發垂到腰際,朝守衛的統領開口:“言不歸回宮,勞駕開行。”
那統領翻着手中的名冊,呆了:“這上面怎麽沒有記錄殿下昨夜出行……”
她攏袖輕笑:“你想查?”
守衛被這一聲悚出了寒顫:“屬下不敢!恭迎殿下回宮。”
她走進去,身後的人被攔住了。
“放肆。”不歸冷斥,“誰敢攔郁王?”
守衛快把名冊翻破了,驚疑不定:“這這上面也沒有王爺的出行記錄……”
不歸冷冷打斷守衛:“還想查皇族?”
楚思遠在皇宮門外看着她,看她不怒自威的冰冷神色,與昨夜裏伏他背上、枕他懷裏的溫軟模樣全然不同。
曙光灑滿她肩頭,這人像是由泡沫聚起來的幻象。
守衛迫于威壓,只好将他二人放行,一群守衛都戰戰兢兢。
楚思遠踏進皇宮,又感受到了那令人厭憎的壓抑。
不歸一眼看出他所想,卻也沒說,自己攏袖走他面前,待得人少了輕聲問:“生氣了?”
楚思遠想牽她的手,忍住了。他低聲道:“我并不想做郁王。”
不歸沒回頭:“你我皆留着楚氏之血,衆生各有其職,皆無例外。”
楚思遠走上前,問她:“你想争嗎?”
不歸斂着眉沒答話。
前頭忽然轉出一隊人,為首的人神色原本就不郁,一擡眼看見了他們,面色更沉了。
不歸快步上前,把楚思遠遮到身後,率先朝來人打招呼:“定王這是要出宮回府?”
“是又如何?”思平盯着她,揮退了身後的下人,冷冷地問她,“長姐昨日剛回宮,聽聞身體抱恙才未出席。怎麽今早似乎從宮門外回來?”
他逼近她,楚思遠三兩步上來把她護到身後。
思平見他二人情形,語氣更重了:“公主與郁王同為手足,卻親近至此,着實有誤皇族聲名!”
楚思遠剛要開口,身後人驀然道:“便是誤,也誤不到定王身上。”
思平楞住了:“你——”
不歸扣過楚思遠的手走上前,唇銜着笑意,眼角結着冰霜:“昨日未見,孤在此拜謝甘城之大禮。來日定王若大婚,孤也想挑點好的相贈,比不過江南之手筆,還請定王屆時莫嫌棄。”
思平看着他們相扣的手錯愕,還未分說,他們便已經和他擦肩而過。
楚思遠揩着她手背,半路無話,後頭才默默開口:“你知道甘城是他們做的?”
不歸指尖掠過他指節:“你想知道,回去我同你說。”
楚思遠眉心凝起,踟蹰着是否與她說起賊寇一事,擡眼時卻已看到了廣梧宮門。
那夢境涉來,他拉住她往後退。
不歸側首看他,卻見他滿目的痛苦,連忙握緊他手:“怎麽了?”
廣梧守衛已看見了她,連忙前去通報,不多一時,羅沁匆忙跑出來了。
楚思遠說不出話,扣着她的手發起了抖。
不歸緊張起來:“魚兒?”
“殿下!”羅沁來到她身邊,神色急切不已,連話都說不全了:“你們怎麽、怎麽?”
“進去再說。”不歸拉着楚思遠走,羅沁攔住她:“殿下,你還是帶着公子先去別處吧。”
“你說什麽呢?”不歸聽了覺得可笑,随後腦中激靈,再觀羅沁神色,明白了。
“殿下,宮裏有特殊,你……”
“進去。”不歸斬釘截鐵,拉着楚思遠向裏走。
待進了廣梧,宮中氣氛凝重不已,昔日游刃有餘的宮人們皆屏聲斂息,見了她神色更慌張了。
楚思遠也察覺了不對,來到庭院時不歸松了他的手:“魚兒,待會進門一句話都不要說。”
說罷她快步上前,肩背繃緊了。
楚思遠追上她,等到了正殿門口,眼神更沉了。
賈元在臺階下朝他們行禮:“殿下,郁王。”
不歸向他打過招呼,提裙上了階,剛踏入正殿的門,正座的人便開口了:“回來了?”
不歸凝滞了一瞬,随即合手,低聲:“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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