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過去
昏暗的光線裏,蘇黎歌背上的傷痕猙獰像怪獸的魔爪。她面朝着牆壁跪着,肩頭不斷聳動,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抱着頭,孩子式的哽咽着。
秦揚風試圖靠近她,卻總被她推開。她哭着,他也痛到極致,卻無能為力。
他安慰不了她。
蘇黎歌的聲音還在斷斷續續傳來。
她長在一個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的家庭,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從小到大,血親裏除了母親之外就沒人掩藏過這種觀念。她小時候被扔在姥姥家放養,大一點才被接回去與父母同住,為的只是讓她照顧弟弟。她的祖父母從沒用正眼看過她,父親對她更是不聞不問,只有她的母親,雖談不上寵愛,對她也算一碗水端平。
“母親很溫柔,在家裏除了姥姥外,只有她對我好過。我總以為母親也是愛我的,哪怕比不上弟弟在她心中的份量,對我至少也有三分愛。所以從懂事到工作,我都努力想要回報她給我的愛。”她把頭埋得很低,看起來像只被遺棄的貓。
除了想回報母親的愛,她竭盡所能的付出,也只是害怕自己會失去這世上屬于她的稀薄的愛。
“上大學的時候,我打工賺錢除了要給自己存學費外,還要往家裏寄錢。後來畢業工作,我把收入的三分之二都交給家裏,我爸看到我才有了點笑,我回家我媽會給我燒愛吃的菜……”她自嘲地笑笑。
讀大學時她母親常在她耳邊哭家裏窮,她就想盡辦法打工存錢往家寄,所有的課餘時間她都用來打工,學校的同學從最初看不起她,到後來佩服她,只有她自己清楚這裏面耗費了多少精力;後來畢業工作,情況并沒改善多少。她住廉價的隔板房,吃穿用度全都壓縮到最低,才咬牙省下那三分二的薪水交給他們,仍舊是因為母親的抱怨。
可他們仍舊覺得少,覺得那些她連看病都舍不得才存下的錢太少。
她到現在仍舊記得畢業第二年的春節回家,父母坐在新裝修的房間裏算存折上的錢,門沒關緊,讓站在門外的她聽到了那席話。
“你猜我母親說了什麽?她對我父親說——‘你看,這女兒我也沒白生?她可是會下金蛋的母雞,拿點糙米養着,就有大回報,可以給我們阿弟存點老婆本!’”蘇黎歌學着母親當時洋洋得意的口吻,尖銳開口。
母親待她好,不是因為愛,是因為她還有那麽點利用價值,是因為她長大後可以用母女情份索要她的回報。
步入社會後的蘇黎歌,已經不再像在學校時那麽單純,她開始學着分辨自己身邊的好與壞,尤其是在她發現父母的想法後,她不願意再做純粹的付出。
雖然她的付出還在繼續,可父母卻隐約察覺到她的疏遠,就在那時候,家裏告訴她母親得了重病。
高額的醫療費擺在她面前,那時候小白蓮似的她雖然也怨着,心還很柔軟,還記着母親小時候待她的好,所以她心甘情願地想辦法籌這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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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個玩笑,我和秦先生領了結婚證。為了籌那筆錢,我答應扮演秦太太這個角色。我把秦先生當朋友,當老板,我沒想過自己會因為一個玩笑,一份工作而愛上這個男人。後來愛上了,我也認了。”蘇黎歌這人從前心寬,想事情特別純粹,感情上面她愛了就愛了,不會考慮愛情以外的東西,只是一門心思的愛,就像她對自己的母親。
秦揚風知道她說的這件事。他們最初在一起時,她就說過她需要錢的事,他們就約法三章成了夫妻。其實他只是找個借口保留住那份關系而已,所以在聽到她說要籌錢時,才鬼使神差想了這馊主意。
最初的最初,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想留下她,大概就是覺得新奇有趣。那時的蘇黎歌白白軟軟特別可愛,做事有股牛勁,犯二的時候讓他想咬她。
她從來都沒在他面前表現出哪怕一點點的脆弱,他總覺得神經粗線的她永遠都會是笑着的。
“你把我母親的診斷書扔到我面前,說我以我母親的病來欺騙你的同情心時,我都不知道應該感謝你讓我知道這件事,還是應該悲哀你的不信任,又或者是心疼自己付出的感情。”蘇黎歌吸吸鼻子,嘴裏全裏鹹澀的淚,眼淚卻已流不出了。
秦揚風不知道從哪裏得知她母親假裝重病的事,那個時候他們已經因為各種問題開始争執和冷戰,她身上本就被他貼了許多标簽,這件事的爆發更是讓他失望到了極點。
他總認為她應該善良純真,可事實上她并不是。
“你知道嗎?我母親為了給我弟弟籌出國留學的費用騙我她重病,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會心甘情願想盡一切辦法去湊這筆錢。而扮演秦太太,就是我當時想到的最蠢最笨的辦法。”她覺得當時的自己真是蠢到無藥可救了。
她以為會愛她的親人,利用了她二十幾年;她以為憑着愛和努力就能得到的感情,卻在她臉上甩了一記精彩絕倫的巴掌。
秦揚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時年少,沉不下心去善待感情,他心裏只有自己,從沒用心了解過她。
她掏心挖肺地對一個人好,那是真的好。那種好,不僅僅只是生活裏不顧一切的愛與關懷,還有她這輩子所有的勇氣與尊嚴。她踏入他的世界,妄想有一天自己站在他身邊能配得上這個男人。
他是她的整個世界,也是她僅存的愛。
她義無反顧地追逐,直到迷失。
時隔四年,秦揚風忽然體會到她當時的痛。
她不停追,他卻只給她背影,就像現在。
他也想掏心挖肺地對她好,可她已經不想要了。
“後來,秦氏拿下了我老家村子所在地的拆遷改建項目,秦先生是主要負責人。拆遷并不順利,因為賠償的問題總也談不攏。那時沒人知道我和秦先生的關系,我也不知道這項目是秦先生負責的……”蘇黎歌說着覺得有些冷,将褪到胸前的衣服抱緊,背上卻忽然有東西蓋來。
秦揚風将床頭的薄被打開披到她背上。她瘦了許多,背上的蝴蝶骨很明顯,他不經意間撫過,硌得他心疼。
秦氏的那個拆遷項目,是他們間最後的矛盾。
她回家,遇到他們進村裏談賠償。賠償沒談攏,他們被人堵在祠堂前,她不明就裏的湊近來,與他站在了對立面上。
那時他們的關系已經到了冰點,他對她的信任已岌岌可危,那件事是壓垮他信任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個改建項目的重要文件失竊,落到村裏人手中,秦先生不得不向他們妥協,拆遷賠償比原定計劃高了幾倍不說,這項目的計劃還被他們的競争對手知道,導致他們損失慘重,秦氏股票接連跌停。”蘇黎歌的情緒漸漸平靜,出口的話也越來越冷。
秦揚風攥起了拳手。
那時候他年輕氣盛,秦氏唐宇國際在他手上受挫嚴重,他壓力大得喘不過氣。
而那份文件,是從她弟弟手上流出去的。
信任被徹底打碎,他無法再相信她,甚至陰暗地覺得她與他在一起,圖的就是這些利益。
“我告訴秦先生說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他沒聽我的解釋,甩了張離婚協議書給我就消失了。我找了他很久都沒找到他……”蘇黎歌又想到自己在s城最後的那段日子,每天都在馬路上漫無目的的走着,尋找着,直到有一天她暈在路上,被人送進醫院。
“後來呢?”他問道。
她一直都在用第三人稱指代秦揚風,就好像在對着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說着遙遠的故事。
那口吻,帶着劃清界限的淡漠,刀刃般剜着秦揚風的心。
“後來……後來我和父母徹底斷絕關系。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弟告訴我,我父母早就知道我和秦先生的關系,他們也找過秦先生想要點好處,可惜被拒絕了,他們惱羞成怒,唆使我那單純的弟弟到我的住處,盜走了那份文件。”她聳聳肩,将背上的薄被抖落,雙臂一展,把t恤重新穿上。
故事已經到了尾聲,沒什麽好再說的了。
信不信那是秦揚風的事,當初他不願意聽她的解釋,四年後她說這番話也不是為了求他信任。她要自己在他面前,堂堂正正。
她一個人什麽都沒帶,孤身去了另一座城市,遇到杜清凡,開始另外一段故事。人生百态,愛情不過其中之一。擁有是幸福,沒有是缺憾,人生這麽多缺憾,這并不是最讓人痛苦的事。
秦揚風和她的過去,就像她背上的這道傷痕,這些傷痕讓她成長,她不會抛棄,卻也不想回頭。
“我和他要走的,注定是兩條截然不同的路。他要一個能幫他、扶持他的妻子,可惜我不是。我只想要過蘇黎歌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當個記者,去很多地方,看很多事,我不想再為任何一個人停留。我和他并不合适,徒有愛情而已。”蘇黎歌踢開薄被,轉過身,眼眸晶亮地看他,“你說對嗎?秦揚風。”
他深深吸了口氣。
她說了所有的過去,唯獨漏了一個人。
“黎歌,那麽……我們的孩子呢?你為什麽不提他?”他平靜開口。
既然說了,那就說個清楚明白吧。
他真的很想知道,她為什麽舍棄了那個孩子,是因為恨他?恨到不願意留下這個孩子嗎?
蘇黎歌倏地一僵,眼神出現了幾秒的空洞。
眼前似乎還有鋪滿整張床單的殷紅血色,耳邊還回蕩着醫生冰冷的宣告。
那個孩子保不住啊……她花了多少力氣,在心裏求了多少次神佛,都沒能留下他。
為什麽不提?
因為每提一次,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被他遺忘的孩子,她連保護的力量都沒有。
“秦揚風,永遠別跟我提那個孩子。否則,我會恨你,會恨到連你最後一絲好都不再懷念。”
黑夜漫漫,無人再語。
天明來臨前,黑暗肆虐。
……
蘇黎歌不知道自己昨晚如何睡去的,她只記得昨夜的自己像個失控的精神病人。
睜開酸澀的眼睛時,房間裏又是一片明亮。眼皮腫脹沉重,太陽穴刺疼,她揉着眼睛坐起來,覺得四肢都酸疼難當。
身體疲倦到了極點,夢中人卻還在沒有盡頭的黑暗裏奔跑,她這一夜睡得格外難受,精神也跟着萎靡不振。
定定神,她聽到窗口處有翻動書頁的聲音,轉眼望去,秦揚風正背對着她埋頭看鬥櫃上散放的資料。
“秦揚風?”蘇黎歌試探地叫了一聲。
她依稀記得昨晚她發洩痛快了埋頭躺倒就睡,沒理會過秦揚風,他幾時睡的,又是如何睡的,她毫無印象。她最後那句話說完後,他就陷入了沉默之中,似乎再也沒開口說過話。
昨晚她只顧自己發洩得痛快,不管不顧得說了許多,也不知道有沒有哪句話傷到他。人一旦沖動起來,出口的話總是傷人。
他們還要互相面對,這情況很是尴尬。
“醒了?”他沒轉身,仍舊看着手邊的資料。
“昨晚……我有點激動,抱歉,你別放在心上。”她想了想,主動道歉。情緒冷靜,理智回歸,她覺得自己昨晚有點過分,所謂對錯,也都是站在各自的角度所看到的結果而已。
秦揚風擡了頭,望向窗外,仍舊沒有轉身。
“不用道歉。”他淡淡道,手将桌上的資料很快歸攏整起,“醒了就下樓吧,今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他說着彎腰,把資料都放進箱子。
“哦,好。”她掀開被子,挪到床邊彎腰穿鞋。
“我先下去了。”他将箱子踢到床底下,簡潔道,語氣沒有起伏。
蘇黎歌直起腰看他,他只給她個背影。
從她醒來到現在,他都沒看過她一眼。
這是……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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