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生命

對所有人來說,這一天都是在島上生活的十多天時光裏最為難熬的一天。

沈執是壞人,許荔香也是壞人。

這是黑白分明的,最為孩子式的認知。

可他們都是成人,不是孩子。

“快,扶她回去!”蘇黎歌回神,用最後的力量低喝,“許荔香,你還能走吧?”

許荔香狠狠一咬唇,讓自己從恐懼中醒來。安淩與嚴小荞已經一左一右攙住了她,合力将她扶起。

混着血的粘液還在不斷湧出,浸濕許荔香的裙子,她臉色更加蒼白,眼裏的淚水卻已停止,額上全是密布的汗。

“慢一點。”蘇黎歌朝她點點頭,又望了已經遠去的秦揚風和沈執,她轉身趕去。

腳才邁出沒兩步,身後又是幾聲驚呼傳來。

她停步轉頭。

因為許荔香的關系,薛晨走了神,劉文修趁着這機會掙開了他的束縛,像只野獸般朝着樹林竄逃,薛晨怒喝一聲,跟着追去。

“薛晨,別追了。”蘇黎歌朝他急喊。

這節骨眼并不是抓人的時機,雖然不知劉文修為什麽發狂傷人,但他們已經顧不上這些了。

薛晨只追了兩步,就在蘇黎歌的叫聲下停下腳步。枯枝葉被踩得“噼啪”作響,劉文修的速度很快,轉眼就消失在樹林裏。

……

“薛晨,燒水!越多越好!小刀洗幹淨放火上消毒。還有,準備吃的。”蘇黎歌站在房間裏指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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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在顫抖,卻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

除了杜清凡遇襲那天,這一天恐怕是她這輩子經過的最為緊迫的時刻。

“黎歌姐,你會接生?”嚴小荞惶惶地開口。

她和安淩已将許荔香扶到了安淩屋裏的床上。

“我不會,但有一個人可能會。”蘇黎歌想到的是沈執。

沈執學的藥理專業,就算不會接生,至少也比其他人更了解這些。

“我先出去準備,有事你們叫我。”薛晨并不多語,按照蘇黎歌的安排出去準備東西。

蘇黎歌點點頭,又朝嚴小荞與安淩開口:“你們先陪陪她,給她吃點東西。”

“不……我吃不下……”許荔香雙手攥着裙子,額上的汗珠一顆接着一顆滾下。

子宮的收縮越來越頻繁,疼痛等級在持續上升,她忍受着身體與心靈上的雙重折磨,別說吃的,就連水她都不想喝。

“你一定要吃,吃了東西才有力氣撐下去。不管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你的孩子,一定要吃。”蘇黎歌強硬道。

“我這還有幹糧,先吃點吧。”安淩起身在櫃裏翻找起來。

“不好下咽的話,用水泡軟了吃。你們兩看着她,我去隔壁一趟。”蘇黎歌點點頭,不等她們說話便轉身離開。

……

隔壁是沈執的房間。

蘇黎歌走到外面時,深深呼吸了一口,這才推門進了沈執的屋子。

沈執正盤腿坐在床上,秦揚風跪在他身後,聽到推門聲,誰都沒擡頭。

沈執的衣服已經脫去,裸/露着上半身,鎖骨處已緊緊綁着布條。

“準備好了?”秦揚風一手握住木棍,一手按在了他的背上。

“嗯。”沈執背微俯,眼簾半閉,蒼白的臉龐上沒有表情,看不出情緒。

“忍着。”秦揚風沉聲道。他手上猛地用力,将木棍從他背上拔出,另一手快速拿起準備好的布迅速用力按在傷口上。

沈執悶哼一聲,咬緊唇,沒有喊出聲。

鮮血跟着秦揚風的動作湧出傷口,蘇黎歌的心髒也跟着縮緊。

木棍只有手腕粗,削尖的地方并不長,紮得不算深,沈執的傷比想像中要來得好一些。

“黎歌,過來按着這裏。”秦揚風看了眼布被血染紅的速度,蹙了眉。

蘇黎歌跑上前,按照秦揚風所指的位置,伸手緊緊壓住沈執鎖骨處上方。

“怎麽樣?”她小聲問了句。

秦揚風将手裏的布扔掉,換了塊幹淨的布又按到他的傷口上。蘇黎歌看到那塊布上已經有搗爛的草藥,糊糊的也看不出是什麽草。

“放心,我死不了。”沈執擡了頭,虛弱地笑笑。

秦揚風用另一塊長布條将他的傷口一圈圈裹起,動作很仔細。

“那邊情況如何?”他頭也不回地問蘇黎歌。

外面的動靜鬧得很大,秦揚風不必出去也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蘇黎歌搖搖頭,道:“阿香要生了。沈執……你能幫忙嗎?”

沈執原本因為看到蘇黎歌而顯得溫和的眼神瞬間又淩厲起來。

“不能。我不會幫她。”他古怪地笑着,幹脆拒絕。

“沈執……”

“不必多說,黎歌,我不會幫她的。”沈執打斷她的勸說。

蘇黎歌眉頭越皺越緊。

“讓許荔香撐着,很快會有船來接我們。”秦揚風忽然開口。

蘇黎歌驚訝地望向他。

他已将沈執身上的布條纏緊綁好,正收回手拿起髒去的布擦着手上沾染到的血液。

見蘇黎歌和沈執都望過來,他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了一樣東西扔在床上。

她定睛望去,那是像對講機式的黑色手機,帶着長長的信號天線。

“衛星電話,你藏在保險櫃的東西。”秦揚風道。剛才他還沒機會說自己已經找到這東西,就被意外打斷了對話。

“呵……”沈執一撫額,低聲笑起。

蘇黎歌狂喜地撿起衛星電話,問道:“不是說有密碼?”

“安淩看到了密碼最後兩個數字,我猜出來的。”秦揚風看了她一眼,又道,“是你的出生年月日。”

她表情一僵,忽然覺得手裏的電話沉重不堪。

……

夜色籠來,海島又陷入了無邊黑暗中。

“啊……”許荔香咬唇悶叫着,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

身體像裂成兩段,她的手攥着床沿的鐵板。指甲被壓斷,指尖上滲出鮮血,她恍若不知。

嚴小荞和安淩分坐床頭和床尾,安慰和鼓勵的話已經說幹,她們也不知該還能說些什麽,又能做些什麽,只能揪着心看她在床上痛苦不堪地熬着。

房裏點着薛晨做的火把,亮度比煤油燈要好一些,但仍舊無法與城市的燈光相媲美。屋裏的光線還是黯淡并且搖晃不定,空氣中彌漫着讓人難以忍受的血腥氣味,攪得人胃裏翻騰着。

屋外的火堆熊熊燃着,鍋裏不斷在燒着水。

薛晨和秦揚風坐在天井裏守着,耳邊繞着許荔香壓抑不住痛苦時發出的嘶啞的叫聲。那聲音像只手,握住心肺,肆意揉捏。

沈執也在天井裏,坐得離他們有些遠,正望着天上的星辰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阿香,再吃點東西?”蘇黎歌把壓成泥的紅薯喂到許荔香嘴邊。

許荔香的唇瓣早就布滿了被咬出的血痕,她搖搖頭,伸手忽緊緊抓住蘇黎歌的手腕。

“黎……黎歌姐,我會不會死?”

“別說傻話,明天船就來接我們了,你要撐下去。”蘇黎歌把手裏的東西遞給嚴小荞,反手握住了許荔香的手。

許荔香的指甲嵌進她的手背。

“船……我怕我……等不到。”許荔香看了眼窗外似乎永遠沒盡頭的黑暗,斷斷續續說着話,“救他……救我的孩子,求你。”

蘇黎歌看着她,忽然像看到那年醫院裏的自己。

她攥緊了醫生雪白的袍角,淚流滿面地哀求:“求你,保下這個孩子。”

舊日畫面一閃而過,她很快回神。

“放心吧,你們都會沒事的。”她任許荔香掐着自己的手,柔聲安慰,“別說話了,保留些體力。”

“不……我想說說話。”許荔香借着兩次宮縮中短暫的間隔時間艱難地開口。

說說話,她才不那麽痛苦。

“我做錯很多事。”她清澈的眼眸看向蘇黎歌,“所以我注定要死,這是懲罰。”

老天給了她一雙很明亮的眼睛,純淨得像山澗的溪水。

“童童……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幫過我許多……從高中……到大學。我們一起學習,一起跳舞,一起上學放學……”她深呼吸着,眼神飄遠。

被湮滅的過往漸漸清晰,最初的故事美好單純像春日的桅子花,讓她唇瓣揚起淺笑。

校園裏的櫻花樹,落滿花瓣的秋千,還有總是讓人覺得短暫的回家道路,她們總是嫌在一起的時間太少,而想說的話永遠都不夠時間說完。

那時她覺得,青春是永遠不會有盡頭的故事。

她們會牽手走到老。

“她……很霸道,也很強勢,在她看來,我永遠是株柔弱的蔓草,需要她的保護。她總是将她的想法強加給我。和她進同一所大學,讀同一個專業,都是她的安排。甚至于……我暗戀男生,和別的女生交好,她都要插手。我開始害怕她。”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友情漸漸成為桎梏。

肖童總在做着自己認為正确的事,以保護者的姿态站在她的生命中,從不退讓。

“她很優秀。和她在一起,我永遠不會被人注意到。我像她身後的影子,其實……我還很嫉妒她。她的光芒掩蓋了我,我的舞臺她卻成了主角,呵……”許荔香說着抽口氣,一陣痛苦湧來,她不得不停止說話。

“阿香。”嚴小荞上前拭去她額上的汗,內心糾結不堪。

“她和我之間,不分彼此。我喜歡的東西,她可以拿走;她喜歡的東西,只要我看上,她也會毫無猶豫地送我……”許荔香緩過這陣痛,又開了口。

最初的最初,她曾經慶幸過自己擁有這樣的友情。

可後來……她才發現肖童的掠奪天性。肖童所成長的環境養成她肆意妄為的個性,她不在乎別人的想法,哪怕是她最好的朋友許荔香,只要她想要的東西,她便會搶到手中。

小到學校的表演機會,大到許荔香的人生。

“她給了我很多東西,也搶走了我很多東西。我當網絡主播,她也跟着接觸這圈子。她比我美,能力比我強,很快就壓過我。她很得意,其實除了掠奪,她還好勝。”許荔香很了解肖童。

肖童曾說——阿香是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現在想來,好像是真的。

她利用這了解,殺了肖童。

這殺念不知何時出現,大概是從恐懼、嫉妒開始,一點點發展起來。

“我想擺脫她,可我們的人生就像絞在一起的藤蘿,怎樣都分不開。她說要我和她一起出國深造,我拒絕了,她大發雷霆。”許荔香苦笑。

不知是回憶讓她暫時忘卻了疼痛,還是她習慣了一波接一波的痛,她發現自己沒那難受了。

“後來,她喜歡上沈束,我以為她的目标終于轉到別人身上了,我松口氣。也就在那時,我認識了商揚。”她摸向自己脖子上的戒指,目光迷離。

許荔香發現自己有些記不清商揚的模樣了,就連到底愛沒愛過他,她都分不出。

她只知道,當時的她急于想要一個男人,好讓她有借口離肖童遠一些。

“肖童不同意我和商揚在一起,她說商揚不是好東西,我沒理她。她開始接近他,勾/引他,想以此證明商揚是個渣男。其實我知道啊……我什麽都知道,我想擺脫的人,只是她而已。”許荔香呼吸急促,話也越說越急。

“別說了,阿香,你休息一會。”蘇黎歌見狀不對,趕緊勸道。

許荔香好不容易覺得痛苦減輕,不肯休息。

“讓我說完……有些話不說,我怕我沒機會說。”她又掐緊了蘇黎歌的手,“果不其然,商揚因為她而離開我。她得意洋洋地站在我面前,向我炫耀。我好恨……恨她總是插手我的人生……”

“所以你要殺她。”蘇黎歌嘆口氣,問道。

“是。除了死,我想不出別的辦法。”許荔香聲音裏忽然透出股厲氣。

要殺一個人,多簡單哪。

肖童和她都是主播,常常搶走她想好的直播點子,這對肖童而言已是習以為常的事。

肖童的好勝心,與她的掠奪性一樣,與生俱來。

“我把自殺直播的計劃寫在櫻花筆記本裏,讓她無意間發現。我想過,如果她不搶走這個計劃,我就放過她。可她把這東西據為己有,我原諒不了她,也不想原諒。”

肖童按照她的自殺直播安排一切,她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任由肖童搶走本屬于她的東西。這次被搶走的,是死亡。

“我什麽都不用做,只需要提前确定好她的藥物反應情況,再想辦法阻止沈束,一切就都水到渠成。”

肖童對西柚過敏,是她發現的;兩種藥物會對肖童造成影響,也是她發現的。

她是肖童最親密的朋友。

就連肖童的聊天軟件密碼,她都全部知道。

櫻花餐廳的菜單,她不用親自安排也知道他們會訂櫻花蛋糕,她只需要将肖童愛櫻花這一點透露給劉文修就夠了。

從頭到尾,她都沒真正動手過。

肖童如她所願的死了。

她以為自己終于解脫

可後來,她才發現,死亡讓她這一輩子永遠都擺脫不了肖童。

她住到她心裏,被無數陰影籠着,成了她一生桎梏。

“也許,我等這一天很久了。如果沒有孩子,我想我大概會在到島上的第一天,就告訴你們……我是兇手。”許荔香覺得眼皮有點沉,“可我有了孩子,他的父親已經不在了,怎麽能夠連我也失去!”

這句話,刺進蘇黎歌心裏。

“他父親,就是商揚。肖童很快就甩了商揚,他又回來找我……他真是爛人,而我……卻願意和這個爛人在一起……甚至于願意為他生孩子……”許荔香笑了,聲音尖銳,“但他竟然不想要這個孩子……我恨他……所以……所以我把他也殺了……”

蘇黎歌和嚴小荞、安淩三人震驚非常地看去。

“殺了,一了百了。”許荔香眼神開始渙散,神志不清地胡亂說着話。

蘇黎歌覺得不勁,她掐着自己手的力量正在減小。

“阿香?阿香?”蘇黎歌抽回手,輕拍着許荔香的臉頰。

許荔香還在笑着,嘴裏胡亂說着沒人聽得懂的話。

蘇黎歌霍然站起往外面沖去。

……

時間似乎過了很久,但這黑夜卻遲遲未去。

鍋裏的水沸了又沸,可屋裏一直沒有消息傳出,秦揚風很想去幫蘇黎歌,但他幫不上忙。

正了無睡意地枯坐着,身後的門忽然被人重重打開。

秦揚風見到蘇黎歌,心中一動,才想開口,她已快步沖到了沈執身邊。

“沈執,阿香不勁。你……救救她好嗎?你要是不願救阿香,那你就當是在救那個孩子!他是無辜的,你幫幫他們,好不好?”蘇黎歌蹲下,抓住了沈執的手臂。

沈執睜眼,先看到抓着自己手臂的爪子上被掐出的一大片淤痕。

“沈執,我求你,求你救救他們。那孩子……已經被他父親抛棄了,我想保住他,求你好嗎,幫我救他。沈執,求你!”蘇黎歌眼中淚水已奪眶而出,她分不清是在說許荔香,還是在說四年前的自己。

沈執凝望她,遲遲沒開口。

“沈執,求你幫我,幫我救我孩子!我不想失去他,秦揚風不要這個孩子,他只有我,如果我都不願意保護他,那他還剩下什麽?求你……”蘇黎歌瘋狂搖沈執的手臂,淚如雨落。

秦揚風霍地站起,震驚非常地望去。

她在說什麽?他什麽時候不要過那個孩子了?

沈執疑惑地望了眼秦揚風,終于緩緩站了起來。

“現在什麽情況?邊走邊說。”他扶着她的手臂朝房間走去。

“她好像感覺不到痛苦了,沒有力氣,像要睡去……”

沈執跟着蘇黎歌進了屋。

過了半晌,他沉凝的聲音傳出。

“宮縮乏力,胎位不是很正,她體力不夠……難産,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

房間的門再度閉上,裏面只傳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秦揚風的心亂糟糟的,仿佛在裏面生産的人是蘇黎歌。

火堆的火搖晃着,他隔段時間就往裏面添幹柴,薛晨則把冷掉的食物一遍遍熱過。

他們都在祈盼着白天,但白天的到來,卻并不意味着完結。

天際出現一絲魚肚白時,房間裏忽然傳來尖銳的叫聲。

一聲又一聲,摧人心魂。

秦揚風不自覺地攥緊拳頭,壓抑着沖入房間的情緒。

天漸漸亮起,火光被天光壓過。

薛晨眼中一片通紅,怔怔看着緊閉的房門。

“啊——”聲嘶力竭的叫喊響過。

房間裏忽然安靜下來。

許久,沒有聲音傳出來。

直到一直嘹亮的哭泣沖破雲霄。

秦揚風再也忍不住,沖到房門前,才要開門。

房間被人從裏打開。

蘇黎歌抱着個嬰兒站在門口。

濃重的血腥味,從房裏,從她身上湧出。

蘇黎歌渾身上下全是血,她目光呆滞,沒有焦距,只是木然地開口:“熱水,我給孩子洗澡。”

“黎歌,你沒事吧?”秦揚風看到她身後虛脫的沈執和泣不成聲的嚴小荞與安淩,心頭掠過強烈的不安。

“我怎麽會有事,又不是我生。”她面無表情地回答。

頓了頓,她忽又道:“阿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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