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到寧城機場已經是下午,黑色輝騰一路風馳電掣,終于在一個半小時後趕到了寧城第一醫院。

這一路過來,程西惟的情緒已經平靜許多。孟景忱也跟她轉述了紀修在電話裏說的話。

原來,過去的幾個月裏,紀修一直以追求的狀态陪在何羨身邊,這也是程西惟跟艾草一直知道的。所以,她們才那麽放心,以為何羨又回到了碰到林緒之前的狀态。

可事實哪有這麽簡單。

之前林緒公司的稅務問題被揭發之後,林緒便受到了相關處罰,相應的,公司也補了不少稅。可問題偏偏出在林緒老婆身上,那個女人堅定地認為男人出軌,必定是因為身邊不要臉的小姑娘勾引,男人多無辜多天真啊,怎麽會主動出軌?

于是,林緒老婆輾轉查到了何羨老家的信息,将她與林緒的事往那邊一頓宣揚,何羨頓時變成了老家鄰裏口中的“臭不要臉”,就連她憑自己文采寫小說賺的錢,也被大家說成是賣身賣來的。

其實,何羨倒是不在乎這些流言蜚語,畢竟當初她剛剛賣出第一個百萬版權時,老家那些三八也有嚼舌根,說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哪能賺這麽多錢,這錢肯定不幹淨。

只不過,當她的第一部 小說拍成電視劇在幾家電視臺播出,這些聲音也就慢慢銷聲匿跡。

然而,這回林緒老婆的一頓操作,何羨又變成了老家人口中“靠賣身才賣出小說版權”的臭不要臉。

何羨早已搬出老家在寧城定居,自然不在乎,可她老家的父母卻不這麽想。傳言沒幾天,他們就找來寧城何羨家裏,跟她讨論這件事。

說是讨論,其實是責罵。一進門,何父就甩了何羨一巴掌,指責她:“我們把你養這麽大,你就會給我們丢人!你幹那些醜事之前,想過我們嗎?!”

何羨捂着臉,又氣又傷心,她梗着脖子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母:“我被騙了!”

何母吼道:“怎麽不騙別人就騙你?!如果不是你放出了什麽信號,別人能可着你騙?!”

然後,何羨就哈哈大笑起來,她紅着眼圈,看着所謂生她養她的父母。

多諷刺啊!

最後,何家父母對何羨說:“現在我們家的名聲都被你敗光了,你妹妹的婚事都差點被你攪黃,我們在村裏也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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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羨聽出了他們的意思,卻還是問了一句:“所以呢?”

何母看向她,一臉理所當然:“你賺了那麽多錢,給你妹妹買套房子怎麽了?就當你欠我們的。”

何羨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雖然眼圈還紅着,但她很冷靜地問他們:“要多少?”

何母報了一個數字。

何羨托着額頭,輕輕地笑了起來,眼淚卻順着她的眼角緩緩流下。

紀修進門的時候,正好看到了她跟家人對峙的這一幕。後來,何羨答應了父母的要求,但同時也對他們說了一句:“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們錢,該還的我也還得差不多了。”

再往後,何羨把錢轉到了父母的賬戶,也聽說他們在市中心買了一套房子。

紀修不時地請何羨吃飯、出去散步,何羨每次都答應,跟紀修在一起時,她都是笑着的。

然後就在今天,紀修去何羨家裏找她,按了半天門鈴沒人應,打手機也不接。

也虧得紀修多長了一個心眼,想起那些獨居女生跌倒在浴室半個月才被人發現的新聞,于是找來物業強行開門。

最終,他在床上找到了一臉祥和的何羨,以及床頭的一封遺書。

程西惟跟孟景忱趕到醫院時,何羨還沒從重症監護室出來,不過醫生告訴他們,最危險的時期已經過了,只要今晚沒有出現異常,明天一早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

程西惟站在重症病房的玻璃門外,她趴着透明的玻璃門,看着裏面挂滿各類儀器的何羨。

紀修也是一臉憔悴,孟景忱拍拍他的肩膀,陪他去外面抽煙。

艾草走到程西惟身邊,從兜裏拿出一個信封:“這是羨羨留給我們的。”

程西惟機械地扭過頭,目光落在那個信封上,半晌才伸手接過。

“你看過了嗎?”她問艾草。

艾草點了點頭。

程西惟展開信紙,上面是何羨一手狗爬的字。她忽然想起以前看何羨簽扉頁,她還嘲笑何羨:“你這字也太醜了吧,讀者認得出來嗎?”

那時候,何羨笑得一臉得意:“簽名可不就是越醜越好?再說了,全中國也就我能寫出這醜字,說明我就是讀者的唯一!”

可是現在,讀者們唯一的大大卻吞安眠藥自殺,躺在了重症監護室。

程西惟低頭讀信,何羨在信中寫道:

“西西、艾草,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大概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其實之前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有沒有另一個世界呢?現在,我打算親自去驗證一下。

很抱歉用這樣的方式跟你們告別,可是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忘記了怎樣讓自己快樂,即使你們陪着我、安慰我,我對你們笑,可是我卻感覺不到快樂,我好像已經失去了快樂的能力。

很高興這一生能擁有你們兩個好姐妹,懂我奇奇怪怪,陪我可可愛愛。可是對不起,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紀修對我很好,他陪我聊天,帶我散步,我們一起去了很多很多有趣的地方。他擁有那樣有趣的靈魂,他差一點就要成為驅散我心中陰霾的那束光。

可是,每當這束光照到我的頭頂時,我卻總能無法控制地想到過去。我的所有少女情懷,我最初最青澀的心動,都給了那個叫林緒的男人。雖然我已經不愛那個男人了,可每當感覺到紀修的好,我的心裏總會湧起無盡的悔恨與愧疚。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從這些悔恨與愧疚中走出來。

在紀修面前,我得體而有步驟地回應着他的喜歡。可我深深地知道,這是林緒帶給我的經驗,每當想到這裏,我就沒有辦法面對紀修。

這樣一個背負着恥辱和人生污點的我,如何坦然地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也許,我家人對待我的方式,就是命運給我的懲罰。我逃不過命運,也無法擺脫自己的心魔。

謝謝你們所有的好,拜托你們不要為我傷心,你們記得要帶着我的那一份活下去,去幫我看一看所有我沒看過的地方。

祝你們事業有成、家庭美滿。”

程西惟靠着玻璃門,捂着嘴,一點一點地滑到地上。最後,她蹲在地上捂着嘴大哭起來。

艾草也蹲在她旁邊,用力地抱住她,無聲地流眼淚。

過了會兒,程西惟想到些什麽,她轉身拍着透明的玻璃門,像是要叫醒裏面沉睡的何羨。

她大聲地朝何羨吼:“我們才二十六七歲!我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你憑什麽急着定義你的一生?!你沒看過的地方你自己怎麽不去看!憑什麽要我們幫你去看!何羨你給我起來!”

“西西,你別這樣……”艾草在邊上抹着眼淚勸她。

程西惟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她的額頭抵着玻璃,氣若游絲地說:“何羨,你給我起來……”

提心吊膽的一夜過去之後,何羨順利地被轉到了普通病房。

早上七點多,何羨終于睜開了眼睛。

她看着周遭陌生的一切,張了張嘴,意識逐漸回攏:“我……沒死?”

紀修陪了她一晚上,程西惟跟艾草昨晚被孟景忱強行帶回家休息,這會兒還沒過來。

紀修聽到何羨的聲音,第一時間從旁邊陪護床上跳了起來。他瘋狂地按鈴,同時來到何羨身邊,關切道:“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難受?”

他像個傻子一樣在何羨床頭轉圈圈,兩只手不時地在衣服上蹭着,擦掉手心滲出來的汗。

不一會兒,醫生帶着人進來了,紀修被趕到外面,正好與趕過來的程西惟、艾草還有孟景忱打了個照面。

紀修臉上也分不清是哭還是笑,聲音帶着顫抖,他指指病房:“她醒了……”

“她醒了!”說第二遍時,他的聲音堅定了許多。

程西惟連忙趴到門上的窗口去看,醫生正在圍着何羨例行檢查,因為被醫生們擋着,她根本看不到何羨的臉。

過了許久,主治醫生出來了。

紀修迎上去:“醫生,怎麽樣?”

主治醫生摘下口罩:“病人之前吞了那麽多安眠藥,能救回來已經是命大,只是一些後遺症還需要時間醫治。”

一夥人都松了口氣。

“不過……”醫生再次開口,“安眠藥的後遺症都是小事,我們懷疑病人有抑郁症傾向,馬上會安排病人做激素測試和神經系統檢查。你們誰是病人家屬?”

程西惟跟艾草互相對視一眼,紀修卻在這時站了出去:“我是。”

醫生點頭:“那你跟我過來吧。”

紀修應了一聲,跟上醫生的腳步。

程西惟還沒從抑郁症三個字中反應過來,她看看孟景忱,又看向艾草,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些什麽。

等紀修回來後,程西惟又去了精神衛生科咨詢。

她這才知道,原來有一種抑郁症叫做“微笑抑郁症”,得了微笑抑郁症的人還是跟正常人一樣會笑、會聊天,可是這種微笑卻不再發自內心,他們內心深處的痛苦被微笑掩蓋着,卻更加深刻地切割着他們的內心。

他們的痛苦、他們所受的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誰也不知道,他們對外的每一次微笑,很有可能是在求助——我快堅持不下去了,請你救救我。

程西惟回想着何羨那封遺書中不斷出現的“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的字眼,再一次感覺心髒被一刀一刀地淩遲。

她之前明明感覺到何羨的眼神不對,她明明覺得何羨好像不快樂,可她卻一直以為何羨好好的,何羨能挺過去。

自從林緒那件事發生後,與何羨的每一次相處都在程西惟的腦海中回放。

是否何羨曾有那麽幾次,跟她們求救過?

是否何羨跟她們在一起玩時,也曾試圖自我治愈?

是否何羨吞下那一把安眠藥時,也有那麽一秒鐘,希望旁邊有人可以攔住她救救她?

是否……

程西惟不敢在想下去,她來到醫院後面的小花園,在中心花壇後面的小角落裏蹲了下來。

她用力地抱住膝蓋,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抵制從內心深處不斷湧出的自責。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忽然響起,是孟景忱。

程西惟接通,那頭孟景忱問她:“在哪兒?”

程西惟看了看四周,說:“在醫院花園的中心花壇這邊。”

她的聲音低啞,帶着不易察覺的哭腔。

挂斷電話後沒多久,她便看到一雙黑色系帶皮鞋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程西惟順勢擡頭,只見孟景忱站在她跟前。他個子高,秋日陽光落在他身後,像是為他佩戴了一層金色披風。

程西惟還沒說話,便聽孟景忱嘆了口氣說道:“就知道你在自責。”

他的聲音低低柔柔,像是一只柔軟的手,在程西惟心口揉了揉。

不等程西惟反應過來,孟景忱微微蹲下身子,朝她伸出手:“來,帶你去吃早飯,想喝豆漿還是牛奶?包子想吃什麽餡的?”

程西惟蹲在地上沒動,可也不知怎麽的,她咬着唇,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眼眶突然濕熱濕熱的,她擡手揉揉眼睛,随後将手搭在孟景忱的手上,借着他的力氣起身:“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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