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飄茵堕溷(一)

冰天雪地,銀裝素裹。一片靜潔世界中,女子籠着袖攬着衣,聲音溫柔,笑容盈動,這樣平和如家常的對話,仿佛已經出現在他的夢裏許多次了。

可是她問的卻是:“小七發病的那一夜,你帶我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無需羞赧,不加掩飾,她與他同樣清楚這話語背後的隐意。他由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一夜的無邊黑暗,她的赤-裸而柔嫩的身軀在寒冷風雪中遞給他灼燙的溫度,不留縫隙的擁抱,如溺人的海藻,如纏人的蟒蛇,他明知會死,可是他無以抗拒。

他帶她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居心自然有,且極其不良。只因他念起她了,他決定留下,他要告訴她;他決定不擇手段地留下——這一句卻不必說。而況他也頗想念她的身子,想撫觸她、想溫熱她、想與她同床共枕直到曙光初露——

“你以為我是何居心?”他微微笑了,年輕的眸影如冰雪澄澈,流轉出不定的豔色。

她稍稍擰了眉,側過頭,思考了一會,道:“我以為你是一石三鳥。既消了我的戒心,又造出與事無涉的證據,最後……還拖我下水。”

“拖你下水?”

“我畢竟是許賢妃的親戚。”她頓了頓,“明面上她看顧我甚多。”

雪花飄進亭中來,偶或沾上了她的睫,輕微一顫,便在她的臉頰上流下一道清亮的痕。他靜靜地看着她的側臉,他發覺自己很歡喜這樣時候的她,聰明,機警,冷靜的判斷,精到的陳述。

他道:“不錯,你畢竟是許賢妃的親戚。”

她笑了笑,“果真如此,那也難怪。”

果真如此——什麽?那也難怪——怎樣?

他的心突然被狠狠地撓了一下,好奇,好奇得發癢。想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可是又怕自己本來所猜的即是對的,怕自己承受不住那個答案……

他的喉嚨動了動,聲音裏像是滾了雪:“不管你如何想,我不後悔。小七即便死了,我不後悔。”

她咬緊了煞白的唇,轉過頭去。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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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将手掌攤開,仔細地凝視着,“你一定不曾去過延英殿。”

“延英殿,君臣召對之所。禦道兩旁,有丹陛數重,甚陡。”段雲琅漫不經心地描述着,“于十三歲的小兒,那些臺階,真是要命地難爬。

“可我還是爬上去了。

“爬上去,因為我知道,延英殿很重要,宰相、翰林、神策、樞密,一國要人,俱在殿中。

“那是父皇第一次在延英殿召見我,我以為,他終于願意讓我看看,延英殿是什麽模樣。我以為,他記挂着我的,我是他的——皇太子,我是國之儲副,不是麽?”

他忽然停住了,沒有再說下去。她已回頭來看着他,眼神平靜,仿佛方才那一番話根本沒有觸動到她,甚至根本沒有入她的耳。

“聖人開了兩次延英殿,你便不是太子了。”她笑了笑,“這事情,長安城裏的人大約都聽過的。”

他雙眸緊凝着她,竟瞧不出她笑容裏的分毫破綻reads;丈室妻人,腹黑總裁步步逼。

寒風卷着雪花撲到他單薄的衣衫上,激得他微微一晃,站直了,忽然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你從不在意的,對不對?”

她注目,“什麽?”

他拍手而笑,仿佛發現了一個重大秘密般,眼神裏竟有窺破天機的得意:“你從不在意的!你從不在意我是誰,我做什麽,我為何要做這些——殷染,你原來也是個沒膽子的人!”他的笑聲低回在雪風中,“我害了小七,你才來問我,可你只問我是不是,卻不問我為什麽——你根本不在意我為何要害他!”

她的幽深的雙眸注視着他,眸底仿佛沉澱了些悲哀,就好像她真的很在意他一樣。

她實在也很想反駁他的——她實在也很想告訴他,她是在意他的,她在意他這個人的林林總總,她在意他究竟是否快樂、究竟有無所求……

若非如此,她今日又何必冒大風險來提醒他?

可是到了最後,她終于還是壓抑住了這些本不該有的悸動,低聲緩緩道:“我只知古往今來多有廢太子,卻不知有哪個廢太子坐了太極殿。”

他驀地擡眼看她,眼神一時竟銳利雪亮,仿佛透心的劍。她沒有躲閃,還是一副尋常的安然神色,他過去覺得她無情,他現在只恨她遲鈍。

“你根本沒有聽懂我的話。”他冷笑,“你便是算盡千萬個心計,不問這句為什麽,只怕也找不到救小七的法子。”

“那麽,”她深吸一口氣,“你為什麽要害他呢,陳留王殿下?”

他側首凝視着她,表情深晦莫名。忽而他一步步走上前,伸手輕輕捧住她的臉。她臉色白了一白,而他側首打量她半晌,慢慢地低下身來。

那兩片淡薄的唇近在眼前了,而她的神色中竟然浮現出恐慌——

就在二人的唇幾乎相擦的一刻,她張皇地轉過了頭去!

他們從未親吻過的。

她的本能就是掙紮。

不論她與他在床笫間已是如何地熟悉,這一刻,她的反應是陌生而疏離的。

他們本來不過被黑暗中無邊的寂寞所驅使到一起,因貪戀對方身軀的溫暖而相擁,因飄然的快感和沉重的睡眠而一同陷溺在床笫之間——

難道不是這樣麽?既然是這樣,那麽,親吻——有什麽用處呢?

內闱有四萬宮人,宗室有六千子弟,她與他,不過巍巍皇城茫茫人海中兩只蝼蟻罷了。

親吻,或許可以發生在每一對男女之間,卻獨獨不該是他們。

尴尬、羞恥、失落、悲傷,一時之間,因為她并未看着他,這許多種神色争先恐後地出現于他的臉容。有一些深深的痛苦,完全不屬于一個十九歲少年的痛苦,就這樣被他袒露出來,在他凝望着這個近在咫尺的女人的時候。

她突然攬緊了衣襟,悶頭往外直走。

他沒有追。

她腳步匆忙,徑自轉過月洞門,便消失在他的視域內。漫天只有茫茫的大雪,覆在暗黑的延展無窮的瓦牆。少年在愈加寒冷的暮色中站了片刻,終于轉身,打算慢慢蹩回王宅去。

眼前驀然一驚——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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