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許賢妃最近覺得很膈應。
自七夕游船上殷染、刺客兩樁案子出來後,聖人便不再來承香殿了。這倒也不算什麽,可是看到興慶宮的近衛托關系給她送來殷染的幾吊錢後,她的心就一直在往下沉。
幾吊錢,這是打發誰呢?
“那人說,畢竟是親戚,希望賢妃娘子……多多照應着些。”張士昭複述的時候,一個頭有兩個大。
許賢妃将那錢吊子拿在手心,翻過來覆過去把玩。這殷家的庶女,比她想象的聰明多了。找個不谙世事的大男人過來承香殿送錢,鬧得底下人都知道了她們之間互通關節,聖人那邊,自己更加不好開脫。
許賢妃慢慢地坐了下來,一邊張士昭連忙給她遞上茶水。她掃了他一眼,心中忽然電光石火般掠過一個念頭:小七叫殷染“阿家”,可自己也是帶過小七的人!
她驀地站了起來,吓了張士昭一跳:“娘子?”
怪不得聖人不再來了……她攏緊披帛,在微冷的後殿中急急走了兩圈,方停住步子下了吩咐:“傳我的令,掖庭宮人殷氏,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不可怠慢了!”
“是,是。”張士昭應了,又忍不住莫名其妙發問,“可是,她就送來這點錢……”
“錢錢錢,就知道錢。”許賢妃冷聲,将手中錢吊子摔了出去,砸在張士昭身前,“本宮的命都險些不保了!”頓了一頓,稍微平複了聲氣,她的嘴角勾起一個冷笑,“你去年說的不錯,這殷娘子,實在是個人物。”
***
得了許賢妃的照應,這掖庭宮中,再無人敢怠慢殷染。殷染被挪回了她過去所居的那間僻靜院落,屋舍寬敞,有幾案簾帷,甚至還有幾卷書。段雲琅得空便托着探望救命恩人的由頭來找她,有時候還拖上東平王一起,他行事小心,加上本朝男女大防本不甚嚴,一時竟也無人生疑。
天氣愈加冷冽,縱是攏了火盆,也覺秋寒逼迫。總是密雲不雨,陰風陣陣,也令人難以消遣。段雲琅這一日上門時,終于提上了那一架鹦鹉。
可憐那鹦鹉自離了殷染後,除卻那一回叫了一聲“自君之出矣”,便再也沒說過人話。斷爪的傷痕猶觸目驚心,雖然殷染一再告誡自己那不過是個不通人性的畜生,心底卻還是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鹦鹉,輕聲哄道:“乖兒,我再不會丢了你了,好不好?”
外間劉垂文聽了,險些噴笑。這鬼靈精的鳥兒,真好似成了殿下與殷娘子同養的兒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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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染逗了半天的鹦鹉,才見段雲琅還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跟讨賞的小狗似的。她先是微笑,而後漸漸憋之不住,笑容擴散開來,秋色裏直如一捧溫熱的水,光華璀璨,觸手溫柔。
他幾乎是被她迷惑了,慢慢地便将身子湊了上去。門已落鎖,窗已關嚴,舊傷将好,殘夢将圓。還有什麽時刻比這個時刻更适合歡愛呢?爐上的心字香,一截一截一截地燒殘下來,卷曲成柔軟的形狀,委頓埋進了香灰。他輕手輕腳地擁她入懷,從她的發梢一點點親吻上去,他想,這一回,這一回一定要小心,他絕不再讓她受了分毫的委屈……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呼吸一點點變得急促,眼中泛着濕潤的幽光,卻咬緊了嘴唇不言語。他的唇在她眉心停留了許久,感受着與以往每一次都絕不一樣的陌生的顫栗,房中無風,只有袅袅的悶沉的香,伴着兩人踉跄的腳步和壓抑的聲息……
“若真算來,”他的額頭輕輕抵着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我回來之後,這得是第一次……”
那未竟的上一次,他們都寧願刻意地忽略。
那未竟的上一次,他們都寧願刻意地忽略。
如若這一生苦痛處太多,不如便從歡娛裏尋覓。延英殿前高高的臺階上積雪濕涼,夾着雪刀子的風刮過他的臉,那無邊無際的寒冷,又還有什麽好懷念?這世上掙紮太難,唯有一瞬間沸騰起來的*,是那樣真實可喜。
她低了頭,慢慢地依順着他的動作,輕聲道:“你小心些……”
***
“美人!美人!”
大約是沒食了,那鹦鹉竟自己飛了進來,抓在房梁上,細細的小眼睛直直地瞪視着床上翻覆不定的兩個人,破口大叫。
“美人!美人!”
段雲琅遭這畜生一打岔,險些鬧出了事,簡直惱怒至極,抓起枕邊一樣東西就要扔它。“哎……”殷染柔聲喚住了,手自被褥裏探出來,抓住了他的手,“怎麽亂丢東西呢?”
他一看,手中抓着的,赫然是那一管白玉笛。
殷染将那玉笛自他手中抽出來,重新放好,對他盈盈一笑。
伊這一笑,他哪裏還把持得住……
半個時辰之後,段雲琅垂頭喪氣地斜躺床頭,白皙結實的身上只随便蓋了件薄被,一雙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房中的女人和鳥轉來轉去。
殷染已沐浴過了,神清氣爽地披着長袍,容色比尋常更嬌豔許多。但見她一手執卷,正逗着那鹦鹉發話。
“怎麽在你那兒一養,都變蠢了。”她斜了一眼床頭的少年,少年很無辜地與她對視。仿佛被燙着了一般,她倉促收回目光,又對那鹦鹉道,“‘如是我聞’,從頭來過!”
那鹦鹉嘎嘎亂叫着,口中卻永遠只有兩個字:“美人!美人!”
殷染氣急,那鹦鹉在房梁上跳躍不定,她也就追着它跑,一邊還對着手上貝葉經念念有詞:“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
“阿染——”段雲琅匆促地喚了一聲,殷染腳底一滑,竟是踩到了自己的袍角,仰面就跌了下去——
“你怎麽一點都不累?”
仰着頭,房頂之下是少年一張嗔怪的面容,年輕的,俊秀的,風流的,優雅的。也不知這樣一張臉,往長安城裏一晃蕩,會賺來多少千金閨秀芳心暗許?她有些恍惚了,這樣的少年,這樣尊貴而優雅的少年,怎麽就會成了她的呢?
段雲琅被她一跌吓個半死,什麽也不顧地奔過來接住了,結果這傻女人居然就在他的懷裏犯起傻來。而後自己就發現自己什麽也沒穿,一擡頭,正對上鹦鹉直勾勾的眼神——
——你滾不滾?
——嘎嘎。
——浪鳥!滾不滾!
——嘎嘎。
幾度眼神交鋒,段雲琅終是敗下陣來,而殷染仍皺鼻子皺眼地蜷在他懷裏。
他低頭,“還不起來?”
殷染深吸一口氣道:“我崴了腳了,身子也乏了……”
“方才怎麽就那麽有精神。”他失笑,便去摟過她的腳,她的身子卻突然往後一滑,與他面對面地坐在地上,赤-裸纖細的足尖輕輕觸在了他的胸膛,雙手撐地,毫無儀态地哈哈大笑起來。
他這回,是真的,沒了任何遮擋了。
她笑得無法抑制,燦爛的笑,沒心沒肺的笑,倒真是許久不曾出現在她的臉上過了。房裏雖攏了火盆,地面到底寒冷,他赤條條的,沒來由打了個寒戰,怨念地等她笑完。
“冷不冷?”她笑完了,偏還眨着眼睛發問。
段雲琅扁了扁嘴,想叫冤時,心念一轉,又道:“不冷,讓你出氣。”
殷染的笑容靜了下來。
他撓了撓頭。她的心思他實在也明白,她舍不得打他舍不得罵他,可她心裏是真的難受過的,所以她好歹要作弄一下他。可自己卻又犯了蠢了,竟将這大白話都說了出來,這讓她還怎麽出氣……
女人啊,女人真是好麻煩。
“好了好了,”殷染終于轉過頭去,一手攬起衣襟,一手夠來床頭的幾件男子衣衫,“還不穿上,徒惹鳥兒笑話。”
我願意嗎?我願意嗎?段雲琅在心中悲憤地喊着,三兩下穿好了衣服,那邊廂殷染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腿腳卻當真發軟了,一步一個趔趄。
他這回再也不信她了,嘴角挂着看好戲的笑容,抱胸而立。
殷染半側身來,面上薄怒含情,“這回是真的——”
“□□,空即是色!”鹦鹉突然扯着嗓子大叫起來,“□□即是色!”
段雲琅愣了一剎,旋而,捧腹大笑起來。
殷染氣得不行,拿貝葉經徑自扔了出去,跺腳道:“笨鳥!這是《心經》,不是《金剛經》!笨鳥笨鳥!”
段雲琅終于覺得自己扳回一城,開心地上前扶她道:“終于知道歇息了?你方才不是還挺硬氣?吶,我也覺着,這世上還沒有哪個女人,能這麽硬氣地從小王的床上……”
“哪個女人?”殷染不怒反笑,“幾個女人?”
段雲琅摸了摸鼻子,“此之謂譬喻。”
殷染就着他的攙扶坐到了床上,微微揚眉道:“你倒來與我說譬喻,也不嫌班門弄斧。”
段雲琅道:“小王雖秉性不拘,《妙法蓮華經》還是讀過的,其中有譬喻一品……”
殷染一笑,端等他繼續說下去。
他說不下去了。
他只能耍賴。
一把将殷染壓倒在床上,目光定定地凝着她,道:“佛家的譬喻我不懂,幾句詩的譬喻我還是懂的。”
殷染疑惑,“什麽?”
段雲琅在她耳畔輕輕吐出一口氣,聲音徐緩而微微沙啞:“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無有窮已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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