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金蟬脫殼,深藏不露

半個時辰後,五百人的神策軍隊伍抵達了潤州江南河畔。當先一百人打頭陣護衛,其後是一輛由四匹駿馬所駕的華麗馬車,馬車後頭是三百人護送的三十個箱子,另一百人殿後。

毋庸置疑,這是福王李成軒從長安帶來的人馬,奉命前來護送李锜給皇太後準備的壽禮——一批價值連城的古玩珍奇生辰綱。

他們一行人來到江南河畔,打算從此地的碼頭出發,取道水路行至洛陽,再轉廣通渠前往長安。這一條水路乃前朝隋炀帝留下的遺澤,途經江南河、邗溝、通濟渠、洛河、廣通渠五大水域,以東都洛陽為中心,北至涿郡,南至杭州,貫通南北,不僅能行船運貨,還能灌溉周邊良田,惠及無數百姓。

五百神策軍侍衛行走水路,壓力可想而知,雖然刺史早已得到消息,提前準備了船只,然而登船還是耗費了極大功夫。前頭一百侍衛上船之後,開始運送三十只箱籠,才剛擡上去七八只,遠方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似是有大批人馬朝碼頭趕來。

遠遠看去,足有兩三千人!神策軍如臨大敵,紛紛跳下船只抽刀備戰,而馬車裏的那位主子只是撩起車簾看了一眼,再無任何反應,冷靜至極。

來者并不是劫匪,而是鎮海的兵馬,打頭之人騎高頭大馬,老當益壯,正是李锜本人。自清晨李成軒等人下山之後,他也随

之下山,這才發現金山寺外根本沒有什麽“兩萬義軍”,一切都是李成軒的空城計!再想起自己在鎮海的所作所為,政事、家事上的糊塗賬,他這才反應過來李成軒的意圖,連忙帶了人手前來阻攔,務求将李成軒軟禁在鎮海。

眼見這五百侍衛并未登船,李锜心頭頓時一松,跳下馬來。他緩緩走到神策軍隊伍之前,自報家門:“尚書仆射、鎮海節度使李锜,特來送王爺一程。”

馬車內沒有任何動靜,唯獨神策軍中走出一位統領,朝李锜抱拳回道:“原來是李仆射前來送行,真是吓了我等一跳。”

他話雖如此,卻也知這其中必有內情,李锜若只是來送個行,何須帶兩三千兵馬?而且人人都佩戴了兵器。

李锜顯然看不上他一個統領,不願與他多說,只道:“本官有要事與王爺商讨,快快讓開。”

那統領也是個硬氣的人物,笑道:“讓步可以,但請李仆射嚴正己身,卸下佩劍,獨自前去觐見。”

李锜勃然大怒:“你算什麽狗東西,竟敢擋本官的路!”

他邊說邊将統領一把推開,快步走向那輛華麗的四駕馬車,神策軍們紛紛持刀阻撓,卻被李锜的兵馬團團圍住。雙方僵持着,等待各自的主人一聲令下。

李锜就這般面不改色地走到馬車前,随意拱手做了個樣子,朝車內冷笑:“下官李锜,突然想起這批生辰綱有些問題,特來向王爺

請罪。”

馬車內無人應答。

李锜臉色一沉,又道:“王爺,下官有要事相告。”

馬車內似乎有人打了個哈欠,仍不應答。

這已算是怠慢至極,李锜大怒,一把撩起車簾喝道:“王爺……”

一句稱呼才剛出口,他卻愣住了——是小郭坐在馬車裏,睡眼惺忪地伸了個懶腰。

小郭仿佛剛發現李锜的存在,迷茫地問:“咦?李仆射怎會在此?我分明記得……”他撓了撓腦袋,“難道我在做夢?”

李锜見狀臉色鐵青:“王爺呢?”

“王爺?”小郭又撓了撓頭,“王爺護送生辰綱先走一步了啊!”

“護送生辰綱?”李锜詫異,“那外頭的箱子裏又是什麽?”

“是王爺的衣帽冠服啊!”小郭故作不解,“怎麽,有問題嗎?”

李锜這才意識到自己又中計了,臉色越發沉冷。

小郭嘿嘿一笑:“李仆射,你自己送來的生辰綱,你難道不知箱子長什麽樣?外頭這些箱子都刻着狻猊圖案,是親王專用啊!”

李锜氣得說不出話來,也知道自己再去追擊福王已經晚了,非但讓他逃離了鎮海,還白白送出去價值百萬貫的奇珍異寶。他想起這些日子所遭遇的一切,各種禍事所累積的惱恨在這一刻盡數爆發,一股腦兒遷怒到小郭頭上,怒喝道:“來人!将這個以下犯上的侍衛抓起來!”

李锜的侍衛聞言紛紛擁向馬車,小郭卻很是驚訝:“我哪裏以下犯上了

?”

李锜怒哼一聲:“你一個小小侍衛竟敢坐四駕馬車,見到本官而不拜,難道不是以下犯上?”

他此言一出,神策軍們都笑了。李锜左右看了看,不知他們在笑什麽,耳中便聽小郭問道:“哎呀,我一直對本朝的官階品級搞不清楚,敢問李仆射,您的官職是幾品啊?”

李锜雖惱怒,卻還是冷冷回道:“本官乃聖上欽封‘尚書右仆射’,從二品下。”

“哈哈哈哈!”神策軍們笑得更加放肆。

唯獨方才那侍衛統領勉強咳嗽一聲,忍住笑意道:“李仆射,馬車裏坐的這位乃汾陽郡王郭子儀的曾孫,先升平公主與先代國公郭暧的嫡孫,當今聖上的同胞親姊、漢陽長公主與驸馬都尉郭鏦的嫡子,太原郡公郭仲霆是也。”

“太原郡公……”李锜大為驚詫,忍不住望向車內的小郭。

小郭還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啊!我這個太原郡公好像是……正二品?而且是爵位啊!”

李锜望着他嬉笑的表情,心中更堵。他不禁飛快地思索着——郭家,自汾陽郡王郭子儀開始,其八子七婿皆為顯貴,後嗣之中娶公主、尚郡主者足有十餘人。尤其是升平公主的夫婿郭暧這一支,不僅襲封了郭子儀的爵位,其四子之中更有三人娶了公主,另一人則娶了公主之女……而當今聖上的嫡妻郭貴妃,正是郭暧之女、郭鏦之妹,也即眼前這位太原郡公的親姑姑。

放眼大唐,郭家當為第一世家,親族遍布朝廷及各個藩鎮、道區,絕大多數都掌控着實權位置,有文有武。“寧得罪宗室,莫得罪郭氏”是一句極出名的官場言論,毫不誇張!可以說他李锜有膽量得罪無兵無權的福王李成軒,卻真真沒有膽子敢得罪郭家!

再看小郭那故作無知的模樣,他不禁感嘆這位太原郡公演技之高,在潤州待了二十餘天,竟沒教他看出是個深藏不露的人才!還有李成軒……也不如表面上簡單。

這般一想,李锜只得按捺下心頭怒火,吃了這個啞巴虧。他深吸一口氣,扯開一絲幹笑,拱手回道:“原來是郭郡公,下官真是失儀了。”

小郭聞言摸了摸下巴,仍舊一派天真無邪:“哎,年初皇帝舅舅封我這個郡公,我還不稀罕,沒想到還有點用啊,至少我不用拜來拜去了!”

他邊說邊斜睨着李锜,笑道:“不知者無罪,本郡公不怪罪李仆射,你還不快讓手下把兵器都收起來?”

“是。”李锜笑得越發勉強,朝身後比了個手勢,他的手下們便收起兵器,下跪請罪。

小郭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李仆射還有事嗎?若是沒事,本郡公可要啓程了啊!否則今晚要睡在河上了。”

“是,下官告退。”李锜握緊手中佩劍,轉身便往回走。

“慢着!”小郭忽又沉聲喚他。

李锜心中一緊,戒備地回頭,就見小郭正冷冷地盯着他

,滿目殺意,半晌轉為一笑:“啊!我是想借李仆射的人手一用,方才沒好意思開口。”

李锜不知他是何意,唯有回道:“願為郡公效勞。”

小郭遂朝外喊了一聲:“都聽見沒有?還不感謝李仆射出手相助?都快快把箱子擡上船吧!”

最後,神策軍們什麽都沒做,眼看着李锜的手下把箱子、铠甲等物擡到了船上。而小郭一直坐在馬車裏,直至開船之際才慢悠悠地下車,走到李锜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勞李仆射了,多謝。”

與此同時,李忘真已在淄青人馬的護送下離開了鎮海轄區,抵達揚州。想來李師道是真心疼愛這個女兒,竟派了三百餘人前來接她,她又在鎮海住了小半年,衣裳、首飾亦足足裝了幾十個箱籠,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邗溝碼頭。

待馬車停穩,李忘真在侍女的攙扶下走了出來,徑直走到後頭一輛馬車跟前,輕聲說道:“王爺、西嶺娘子,碼頭到了。”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撩開車簾,露出李成軒俊逸無匹的面容:“多謝李娘子仗義相助。”

李忘真微微笑着:“王爺客氣了。”

李成軒随即走下馬車,這次他學聰明了,沒有擡手去扶西嶺月,兀自看着後者從車上輕身跳下。西嶺月仍未察覺有何不妥,低眉理平衣裙的褶皺,這才笑道:“李娘子,這次你真是幫了我大忙!”

李忘真轉眸望向濤濤邗溝:“不過是送你

們一程,舉手之勞。”

“哎,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件事。”西嶺月對李忘真眨了眨眼,“你就是那個神秘人,對不對?是你一直在留下線索。”

李忘真沉默一瞬,也知否認沒什麽意思,遂問:“你是如何發現的?”

“不瞞你說,我最初還以為那兩條白絹是兇手留下的,但後來我發現這兩條白絹質地極佳,但邊角粗糙,應是有人順手撕扯了衣物的內襯,匆匆寫就。而兇手若是計劃殺人,怎麽可能如此匆忙,定然早就把白絹備好了,也不會舍得用如此上好的布料。”

西嶺月說到此處,得意揚揚地一挑眉:“還有,世子失蹤之後,去藏寶閣查看黃金屏風的只有寥寥幾人,你便是其中之一。後來我又看到你手指上有傷痕,難道不是你悄悄去給屏風刻字弄傷了手嗎?”她邊說邊笑,“你還給憶哥哥寫信,又暗示我令尊與李仆射少有往來,我若還不明白,豈不就成傻子了。”

李忘真聽到此處,也不禁輕笑:“你的确很聰明。”

西嶺月得到誇獎,還是來自情敵的誇獎,心中有些愉悅,又朝她眨了眨眼:“其實你有兩處破綻太過明顯,令我不得不懷疑是你。”

“哦?哪兩處破綻?”

“其一,是屏風上的那句話。一般人若想留下暗示,一定會從兇手的名字入手,譬如你第一次留下字句就是暗指齊長天的名字,這是正常人的做法。唯有親近

的人才會想到生辰啊小字啊這些,試問若不是對高夫人萬般熟悉,誰會記得她是天寶三年九月生人?乳名叫作‘九兒’,小字叫作‘序秋’?”

李忘真此刻回憶起來,發現自己果真是如西嶺月所言,對不熟悉的人暗示了姓名,對熟悉的人反而想得更多。她點頭表示受教,又問:“那第二點是什麽?”

“第二點嘛,是你留下的那兩條白絹,都是曹州的上等貢品,而曹州就在淄青鎮內。”西嶺月露出靈動一笑,“敢把貢品穿在身上,除了皇室之外,恐怕也只有淄青節度使的家人了。”

李忘真啞然失笑:“是我忘了,你對衣料原就比旁人敏感。若再有下一次,我一定不會如此大意。”

“還有下一次啊!”西嶺月露出抗拒的表情,“還是算了吧,這一次就夠我受了。”

李忘真又是攬袖輕笑,氣氛一時輕松。李成軒回頭看了看那龐大的隊伍,言道:“讓他們裝船吧,我們去茶樓小坐。”

李忘真也有此意,便吩咐手下将那三十箱生辰綱放下,剩下她的箱籠則全部裝船,打算走水路返回淄青。

三人遂走向碼頭的茶樓,李忘真邊走邊問:“王爺真要走陸路回長安?萬一路上有歹人劫財可如何是好?”

李成軒早已想過這個問題:“放心,沿途各藩鎮州郡都會派兵接應,況且這是皇太後的生辰綱,一旦劫持,無論成敗,皆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一般賊人還沒這個膽子。”

西嶺月也點頭附和:“是啊是啊,走陸路保險一些,若是走水路,萬一遇上什麽風浪翻了船,可就血本無歸啦!”

“烏鴉嘴。”李成軒擡手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無奈地笑。

李忘真見兩人舉止如此親昵,心中滋味也是複雜,但她終究知書達禮,便沒再多問一句,與他們共同走進茶樓,在二樓要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方便監督手下裝船。

三人落座之後,西嶺月以手托腮望向窗外,慨嘆道:“唉,終于離開鎮海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來了!”

另外兩人忍俊不禁。李成軒笑言:“那真是遺憾,本王還想來年到鎮海吃秋蟹,看來你是不會來了。”

西嶺月一愣:“當我沒說。”

李成軒再笑。

西嶺月又是一聲慨嘆:“唉,只可惜沒抓到榮寶屏齋的劉掌櫃。”

李忘真聞言不解:“他不是死了嗎?聽說死相極其恐怖。”

西嶺月擺了擺手:“死的不是他。”

“哦?”李忘真還不知這段內情。

“劉掌櫃既然敢雕刻這種屏風,必然已做好跑路的準備。你想,兇手殺蔣韻儀和李衡都是一刀斃命,殺他區區一個掌櫃,為何要如此費勁呢?又是分屍又是割掉五官……”西嶺月挑了挑蛾眉,“兇手就是想讓人看不清他的長相,如此便能草草結案。”

“原來如此。”李忘真明白了,“屍體不是他,又是誰呢?”

“是蔣府的一位

家仆。”西嶺月回想着,“蔣府失火那日,曹司法曾清點過屍體,蔣府戶籍上應有一百一十五人,但那日死的活的算在一起,只有一百一十四人,還有一人無故失蹤。我猜那人應當是與劉掌櫃體态、年紀相仿,才會被高夫人盯上,用他做了替死鬼。”

李忘真只覺這法子雖然大膽,但也可行,便接着猜測:“難道是那家仆手臂上刺着‘東隅已逝,桑榆非晚’,為了以假亂真,劉掌櫃也去刺了一個?還特意讓榮寶屏齋的夥計看到?”

西嶺月點頭确認,順帶訴苦:“你不知道,就因為這八個字我走了多少彎路,‘東隅已逝,桑榆非晚’,我一直以為和那白絹是同一人留下的,卻沒想到只是個巧合。”

李忘真也是感嘆不已:“我當初聽說劉掌櫃手臂上有這兩句話,也曾擔心會誤導你和姑丈……不,是李仆射。”

西嶺月想起這其中的驚心動魄,仍舊餘驚未定:“只能說高夫人這計劃實在太周密了,我能破解此案還真是誤打誤撞啊。”

李忘真默默點頭。

李成軒方才一直旁聽,直至此時兩個女子對話告一段落,他才問出疑惑:“本王想知道,李娘子是如何發現這一切的?”

李忘真也不隐瞞,望向窗外似在思索:“要從何說起呢?”

西嶺月替她出主意:“就從高夫人的身份說起。”

“好。”李忘真采納了她的提議,如實說道,“家父與

姑母感情要好,此事衆人皆知。當年李靈曜叛變,我曾祖與祖父奉命捉拿,後又開疆拓土擴張淄青,無暇照顧我父親,便讓我祖母帶他去了姨祖母家。這一住便是八年之久,家父與姑母自小一起長大,親厚非常,直至姑母嫁給李锜之後,兩家也走得極近,每隔一兩年我姑母便要去淄青小住。”

“可就在二十年前,李锜升任潤州刺史,我姑母突然不再去淄青了。家父來信詢問,才得知是姑母高齡有孕,便送來大批珍貴藥材及補品。若按照往常,姑母定會回禮,那一年卻沒有,往後她又尋借口要照顧世子,屢屢拒絕去淄青小住。”李忘真說到此處,嘆了口氣,“家父懷疑是李锜苛待我姑母,便悄悄派人前去查探,才發現我姑母早已落水而亡,如今假冒的這一位是李锜收養的義女。”

“巧合的是,當年收養此女正是我姑母的主意,她曾寫信告知家父此女的身世。家父以為李锜要玩什麽把戲,便佯作不知,豈料這二十年裏無風無浪,李锜更以我姑母的名義頻繁與淄青來往,後來因政事上牽扯多了,家父追查的心思也就淡了,此事便一直拖到如今。”

西嶺月聽到此處恍然大悟:“原來你早就知道高夫人的來歷,我還以為是你查出來的呢。”

“你太高看我了。”李忘真微微一笑,“原本我也不知此事,是今年二月姑母送信來淄青,

請我到潤州小住,家父怕其中有詐,這才将其中內情盡數告知。”

“那你還敢來?”西嶺月覺得意外。

“我有何不敢?”李忘真莞爾,“正因她李代桃僵,我才要看看這其中是什麽把戲,想來她也不敢輕易動我。”

話雖如此,可西嶺月還是覺得她膽子極大。尤其她外表柔弱,身子又不好,竟還敢千裏迢迢深入虎穴!尋常養在深閨的千金娘子誰有這份膽量?李師道居然也放心?

西嶺月這般想着,不禁更加佩服李忘真,對她的敵意又減少了三分。

李成軒方才傾耳細聽一番,也忍不住追問:“你是如何發現蔣韻儀和李衡的死的?”

“王爺不必想得太複雜,我是沒有西嶺娘子的本事的。”李忘真再笑,“事情也很簡單,去年蔣韻儀到淄青治病時,我曾偷偷去看過她。”

“偷看?”西嶺月不解,“為何要偷看?”

李忘真似乎有一瞬的猶豫,但還是坦然回道:“因為她找了既明治病,我擔心她是趁機接近既明,才去偷看她。”

李成軒聽到此處,意味不明地笑了。西嶺月卻覺得很正常,她的義兄蕭憶蕭既明風華絕世,任誰做了他的未婚妻都會有如此擔憂,包括自己。

她将更多注意力放在這案子上,遂反問道:“因此你見過蔣韻儀,但她一直以為你們沒見過?”

李忘真颔首:“你可想而知,那日我在簪花宴上看到你們主仆二人——蔣三

娘是你,婢女是她,我心中該是何等驚訝。”

西嶺月自然能夠想象到,不禁點了點頭。

李忘真繼續回憶當晚的情形:“後來你中途被世子叫走,我覺得很蹊跷,便想去找他,拆穿你是假冒的。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人多之處會感到胸悶,我便以此為借口提前離開了簪花宴,假扮婢女去了世子內院。那些侍衛其實散漫得很,光顧着讨論簪花宴及各家閨秀,根本沒有盯着世子的屋子。當時我悄無聲息地溜了進去,卻看到……”李忘真終于面露三分驚恐之色,“卻看到世子渾身是血躺在地上,而他的奶娘劉氏……正和那個女刺客一起,将他拖進密室之中。”

經李忘真這般一說,西嶺月忽然想起來,那天在密室找到李衡的屍身時,他周圍沒有一絲血跡,唯有衣襟上紅了一片。當時她便猜到密室不是第一兇案現場,還曾因此懷疑過裴行立,未承想居然是奶娘劉氏!

而李忘真至今想起還是驚恐非常,喝了口茶壓驚,才繼續道:“我當時吓得驚呼出來,險些就被那女刺客發現了。幸而當時府裏響起一陣爆炸聲,轉移了她二人的視線,那女刺客好像也有任務在身,便與劉氏趁亂離開了……我這才得以活命。”

原來竟是李锜院子裏的爆炸聲救了她一命,而那場火是白居易為了救李成軒所放,李成軒又是因她才會被困在湖東岸。哈!這些事

情竟然冥冥之中串聯成一個圈,他們變相救了李忘真一命,李忘真也在暗中幫了他們。

西嶺月暗道世事之巧合,與李成軒不約而同對看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的感慨之色。

這之後的事情也不難猜測了。李忘真看到兇手是奶娘劉氏,自然就聯想到了高夫人叫她來鎮海的意圖,更猜到西嶺月會出事,于是她悄悄來到客院想要提醒西嶺月,未料卻撞見蔣韻儀穿着西嶺月的衣裳死在了她的床上。李忘真想要把真相告訴李锜,又怕暴露自己惹來殺身之禍,于是便将內襯的裙擺撕下一截,蘸着血跡寫下了“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以《滕王閣序》中的句子來暗示兇手與齊長天有關。

再然後她趁亂返回簪花宴上,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直至第二天蔣府被燒,西嶺月被污蔑,世子李衡下落不明,她又借着府內上下尋找李衡的機會,悄悄去了一趟世子內院,找到了密室機關,将另一條寫有“星分翼轸,地接衡廬”的白絹留下以做暗示。

也正是這個原因,她才堅持要寫信給蕭憶,并不是如她所言,怕蕭憶怪罪她照顧不周,讓西嶺月含冤入獄。而是因為她知道蕭憶給真正的蔣韻儀治過病,一旦他前來,冒牌蔣韻儀的身份就會被揭穿,以西嶺月的查案能力,一定能順藤摸瓜找到兇手。

如此一來,她李忘真就能從此事中脫身,不僅照顧

了西嶺月,讓蕭憶又欠她一個人情,還能替真正的高氏報仇。倘若西嶺月沒查到真兇,高夫人繼續逍遙法外,她也沒得罪任何一方,還能繼續當一個嬌弱的大家閨秀,默默地置身事外。

不得不說,在這件案子當中,李忘真的每一分心思、所走的每一步、留下的每一個線索,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不僅成功避過了高夫人的耳目,也避免了自己暴露的危險,倘若最後西嶺月當真做了替死鬼,至少在她的未婚夫蕭憶面前,她也算仁至義盡,無所愧對了。

思及此,就連李成軒也不得不承認,李忘真不愧為平盧淄青第一才女,不僅智慧過人,而且心機深沉。論才貌,西嶺月或許還能與她一拼;但論起家世和心機,西嶺月還差得太遠。

也難怪西嶺月青梅竹馬的義兄會被李忘真搶走,這樣的女子,這樣的手段,搶一個男人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李成軒下意識地看向西嶺月,卻見她尚有些不解之處,還在追問:“可你若想揭穿此事,大可直接去告訴李仆射,為何還要大費周章,留下這許多線索呢?”

李忘真笑着反問:“我若直接告訴李锜真兇是誰,你認為他會幫誰?是幫我呢,還是幫我那個假姑母?”

西嶺月想起李锜對待假高夫人的情義,終于明白過來,不由得尴尬地笑道:“也是,他極有可能會包庇假高夫人,殺你滅口。”

李忘真也作此想,點頭又道:“李锜心懷不軌,而家父忠于朝廷,終歸不是一路人。今日恰好借此機會和他做個了斷,往後淄青和鎮海便再無幹系了。”她話是對着西嶺月說的,眼風卻掃向李成軒,用意不言而喻。

李成軒笑而不語。淄青和鎮海交好,此事衆所周知,否則李師道也不會在明知高夫人已死的情況下,還維系着和李锜的關系。如今李忘真看到李锜敗相已露,朝廷勢必要拿鎮海開刀,她便急忙用高夫人的死來做文章,特意和鎮海撇清幹系,還在他這個親王面前替她父親表忠心。

李忘真年紀輕輕能有如此手腕心機,真是了不得。李成軒這般想着,再次看向西嶺月,卻發現她滿是感動與愧疚,懇切地說道:“李娘子,以前是我太狹隘了,想不到你竟有如此智慧!那天……那天在地牢,我還對你說了重話,我真是……你如此幫我,我還……”

西嶺月因為羞愧而語無倫次,最後索性不再說話。李忘真卻覺得很詫異也很可笑,不禁看向李成軒,見他也是笑着,似乎已将自己的心思全部看穿。

李忘真不願無故居功,遂淡淡回道:“你不必謝我,我也不是在幫你,我是為了我自己。”

西嶺月以為這是她的客套話,更覺愧疚不已,心中默默想着,自己是再也沒臉和她争搶憶哥哥了。

李成軒将她的表情看在眼中,冷不防說道:“長安可是治愈情傷的好地方。”

西嶺月驚訝地看向他:“王爺,我早就想問了,你是會讀心術嗎?”

李成軒又擡手去彈她的額頭:“就你那點小心思全寫在臉上,還用得着讀心術?”

“都說了不能打我的額頭,我是有尊嚴的!”西嶺月氣鼓鼓地斥責。

李成軒故作不悅:“你知不知道反抗本王的後果?”

“後果?”

“你反抗本王,本王就會生氣,一旦生氣就不會替你義父翻案,更不會讓他重新做皇商。”

西嶺月聞言,愣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拊掌大悟:“對啊,您可以替我義父洗清冤屈啊,我怎麽沒想到!”她轉頭又看李忘真,愣愣地說,“我居然還一直為此事苦惱……”

從始至終,李忘真聽着兩人言語來往,低頭暧昧一笑。

李成軒倒也沒解釋什麽,坦然自若地再問:“如何?你是否要随我進京,為你義父翻案?”

西嶺月有些猶豫:“我必須進京嗎?難道您不能全權做主嗎?”

李成軒面色不改:“你若不進京,誰去向大理寺陳奏冤情?本王可說不清楚。”

“可是,鎮海我都應付不來,長安……”西嶺月仍舊下不了決心,想了又想,還是擺手道,“算了,我還是另想辦法……”

“月兒。”就在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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