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馮嬈按響了三棟七樓二號的門鈴。

——是的，她沒有家裏的鑰匙，每次回家都只能按門鈴，等裏面人來開門。有時裏面的人故意不開門，她只能坐在門口，任由鄰裏指指點點。多虧何老母的大嘴巴，小區裏的人都知道她有個無情無義抛妻棄女的爹，何家肯養她是善良厚道大發了，她就應該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偶爾受點委屈算什麽？況且，不開門讓她進去算什麽委屈，門鈴響聲小，裏面的人忙起來不是沒聽見嗎？

沒人同情馮嬈。

等了大約十分鐘，門開了，露出餘婉芳一張風韻猶存的臉。

她看着馮嬈，輕輕蹙眉，柔聲說：“不是去同學家玩嗎？怎麽回來了？”

多有意思，親媽，問她為什麽回她住了五年的家。

她明白原因的。家裏就這麽一丁點地方，除去小廚房小客廳小廁所，還要隔出四間房，何老母一間，何強和餘婉芳一間，何天一間，何香香一間。何強和餘婉芳是男女主人，住同一間房，房間最像樣，何老母是長輩，一慣厲害，得理不饒人，沒理更不饒人，何強對她還算孝順，房間大小次之，何天是男孩子，老何家的根苗，沒人敢虧待，房間擺一張上下鋪的子母床，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在馮嬈來之前，何香香是何家食物鏈的底層，房間最小，位置最偏，只放得下一張1.2米的床和一張書桌，連衣櫃都沒有，全放在床底下的抽屜裏。馮嬈來了之後，她必須分一半房間給她，書桌挪到房外，1.2米床變成兩張0.8米床，中間用簾子隔開，正如何香香哭鬧時說的那樣，這樣的空間，連轉身都困難。何香香因此讨厭極了馮嬈，恨不得她趕緊離開。

馮嬈讀高中時，學校離家裏很近，卻被餘婉芳勸着住校。偶爾回家，房間裏屬于她的床上總堆滿何香香的東西，何香香裝模作樣收拾過一兩次，見馮嬈隐忍不鬧，後來幹脆不收拾了，馮嬈只能在沙發上将就一晚，到了寒暑假才能睡到床。

家裏的意思是，等高考結束，讓她不要再讀書了，出去打工，在外面租房子住，自力更生。

前幾日馮嬈剛遭遇變故，沒心思應付何家人，順便找了個借口在外留宿。餘婉芳會說出這種話，想來，何香香這幾天沒閑着，已經把“她的房間”重新布置了吧？

家裏已經沒有她的位置。

索性，馮嬈在門口站定，完全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反正要緊的證件，前幾日離開時她已經帶上了。她已經十八歲，成年了，真好。

她低柔說：“媽媽，您的項鏈真漂亮。”

餘婉芳下意識捂住頸間的項鏈，有些不自在說：“你叔叔送我的，不值什麽錢，就是個心意。”

馮嬈不禁發出一聲輕笑：“一出手就是價值八萬的卡地亞碎鑽項鏈，叔叔真大方，對你真好。”

一家六口，全靠何強一人在外打工賺錢，在國企後勤做小主管，工資加油水再加業餘小工，每個月收入大約一萬上下。何老母有老人病要吃藥，每個月小一千，餘婉芳要家用三千，何天和何香香的學費和生活費合起來每個月也要三千，另外水電費，何強自己用錢，一個月的工資所剩無幾。何老母不管錢，但盯着餘婉芳花，恨不得她一塊錢掰開三塊錢用。何強對餘婉芳的不錯也是居高臨下的不錯，逢年過節連花都不送一支，更別說價值八萬的卡地亞碎鑽項鏈。

這一點，餘婉芳和馮嬈都心知肚明。

餘婉芳會撒謊是認定馮嬈不識貨，畢竟馮嬈的生活和奢侈品壓根兒站不上邊，連何香香都沒認出她頸間這條基礎款鉑金碎鑽項鏈是卡地亞的，沒想到她不但識貨，還知道精準的價格。

謊言被當場拆穿，餘婉芳不但沒有羞色，反而臉色一沉，低喝道：“你懂什麽？別瞎說！”她不住向身後望，怕何老母聽到馮嬈的話。

以往只要她擺出不高興的表情，馮嬈就慫了。

但今天的馮嬈不慫，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我是不是瞎說，問問何奶奶和何叔叔不就知道了嗎？”

餘婉芳敢明晃晃戴着這條項鏈同樣是認定何老母和何強不識貨，他們不會想到她會有錢買這麽貴的首飾。一旦鬧出來，她肯定會吃不完兜着走。

餘婉芳驚怒又哀傷地瞪着馮嬈，壓低聲音指責她，“你這孩子今天是什麽回事？威脅媽媽嗎？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為了你違背你何叔叔的意思接你過來住，這些年哪有一點對不起你？我戴件好一點的首飾你也要告狀，你就這樣回報我的養育之恩嗎？你還有沒有人性！”

她表情哀戚，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只差沒有聲淚俱下。

如果馮嬈真的是她的女兒，恐怕要被她擠兌得剜心明志，以示清白。

可惜，今天的馮嬈是新的馮嬈。她對餘婉芳沒有半點感情，更沒有半點好感。任憑餘婉芳煽情半天，她眉毛沒動一下，依然用低柔的聲音說：“媽媽，我沒錢花了，您給我一點好嗎？”

餘婉芳以為她服軟了，心裏一松，板起臉，“沒錢花了就能這樣對媽媽說話嗎？道歉！”

馮嬈看着她，不言不語。

餘婉芳沒來由地心裏一慌，微軟了口氣，“你要多少？”

馮嬈煞有介事歪頭想了想，說：“十萬。”

“十、十萬？”餘婉芳以為她想要一二百，聽到“十萬”簡直震驚傻了，“你是不是瘋了，居然問我要十萬？我哪有這麽多錢？即使我有，你好端端的，要十萬幹什麽？”

“我要幹什麽你別管。”馮嬈一點都沒有開玩笑，“您給還是不給？”

餘婉芳用“你把我當傻子嗎”的目光看着她，毫不猶豫說：“不給，我沒有。你有本事自己掙錢去。”強硬地放完狠話之後，語氣一轉，嗔怪道：“你今天是怎麽回事？還不依不饒了？這些年你吃的喝的穿的，還有上學學費，哪一樣不是我省吃儉用供養你的？媽媽這麽辛苦，你要理解一下，不要任性。”一開口就十萬，你怎麽不去搶？

“媽媽……”馮嬈輕笑一聲，笑聲好聽得像羽毛拂過水面，“我叫您一聲‘媽媽’，我爸的錢好用嗎？我哥的錢好騙嗎？”

餘婉芳頓時臉色劇變，瞪大眼震驚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