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躲

卯時正,荔兒端了半銅盆熱水進來,後面一個小女使拿着香胰子和牙刷子跟在後頭,看到藿兒的棉被在小娘子的腳踏上,有些別扭地問道:“藿兒姐姐,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激動得睡不着啊?”

荔兒問着就要掉眼淚,詩姨說她規矩沒學好,不準她跟着小娘子進京。

藿兒忙哄道:“你別急,左右不過一年半載的事兒,詩姨肯定讓你進京來找我們了!”

荔兒拿着一把精致的烏木梳子替主子通着一頭如墨般的青絲,委屈地“嗯”了一聲,想起詩姨的吩咐,對主子道:“小娘子,詩姨說讓你早些兒動身,這兩天像是有大雪,怕雪大了,道兒不好走。”

銅鏡裏的顧言傾黛眉微蹙,終是應了一聲:“好!”

荔兒又道:“詩姨說,怕看了主子又舍不得,今兒個就不過來了,等到了汴京城裏頭,主子要是有事兒,就去找雲姨,詩姨一早就寫信告訴雲姨了!”

荔兒直覺手裏握着的三千青絲像天上的雲花兒一般柔軟,有些感傷地道:“以後就不能替主子梳頭了,藿兒手還沒奴婢巧,以後少不得委屈主子了!”

藿兒已經疊好了被褥,見荔兒眼睛裏有淚珠在打轉,捏了捏她的臉頰,笑道:“也就幾個月,你要想不委屈小娘子就好好學,詩姨很快就放你過去了!”

顧言傾跟着商隊離開慕廬的時候,是卯正三刻,天已露了白,麋鹿巷子裏許多人家還沒起來,地上只有幾片枯葉子,十分寂寥。

顧言傾忍不住掀了車簾朝後看了又看,這一條長長的巷子,從十三歲到十九歲,她隐姓埋名悄悄兒地生活了六年,顧言傾眼睛朝上望了一眼,麋鹿巷子口的那棵柏樹長了好些兒,她都要仰頭看了,她原以為她要在這裏生活一輩子了,和詩姨一起,幫着杜姨打理蜀地的生意。

當年顧家大火,她由杜姨救了出來,原先以為這場火災不過是意外,但是第二天汴京城裏頭就傳言顧家是因謀逆被誅,杜姨不放心将她留在汴京城,悄悄地将她送到了蜀地,派心腹女使詩詩照顧她,顧家沒有了,杜姨便讓詩姨教了她一些謀生的手段。

直到三個月前,這幾年一直生活在丹國的杜姨來信說要回來了,讓她去汴京城裏頭先住下來。

當年關于侯府謀逆的傳言,因為明面上顧家一個後人都沒有了,誰也不知道真假,而她的身份,卻因着這個不清不楚的顧慮,也不能再公之于衆。

再來京城,她只是一個來京投親不成的小娘子。

可是不管是怎樣的身份,她夢裏萦繞過無數回的汴京城,她終于是要回去了。

顧言傾正胡亂想着,藿兒悄聲道:“主子,你看那人!”說着,悄悄地掀了一角綢布簾兒,指了指前頭開道的一個镖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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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影有些熟悉,顧言傾皺眉問道:“那是郁家的小郎君?”

藿兒點頭,“說是郁老爺子想讓自家小郎君練練手,跟着走幾趟镖,沒想到這一回竟跟着我們來了!”

顧言傾斂了眉眼,囑咐道:“沒事不要下馬車。”

她雖在慕廬居裏很少出門,但是就偶爾一次陪着詩姨察看店鋪的當兒,就遇到了威遠镖局府上的小郎君郁正清,沒過幾日,郁家竟就派了媒人上門,詩姨以一句:“已定了人家!”打發了。

說是杜姨多年前在蜀地時便和威遠镖局有些交情,所以這麽些年,這邊的貨物一直是由威遠镖局押送,也算是熟人了,只是她身份敏感,不怎麽露面。顧言傾想着,讓藿兒找出了幂蓠給她戴上。

從益州到汴京城,原本十天便綽綽有餘,但是顧言傾毫無預兆地暈車了,馬車稍一颠簸,胃裏便翻江倒海一般地難受,藿兒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一次次地和商隊交涉,希望步子放緩些。

顧言傾在慕廬多年,大家都稱呼她為小東家,她身邊女使的話,大家自是聽的,所幸這批貨物在年前送到就行,也不是太趕,是以一行人走走停停,在第十三日的時候,終于到了京郊。

藿兒時不時掀了車窗簾子向外張望,“主子,朱雀門在哪邊啊?我聽荔兒說,雲姨給我們在朱雀門東邊的芙蕖巷子裏置了一處小宅院!”

“芙蕖巷子?”顧言傾的記憶裏,并不曾知道有這麽個巷子,想來,是這幾年京城裏新改的名兒吧。

地名兒可以改,人名兒呢?顧言傾手不住地摩挲着小瑞獸手爐,手心熱的出了一層細汗,可是她好像一點兒知覺也沒有一般,還是不住地摸着小手爐。

“哎呀,落雨了,落雨了!”藿兒趕緊放下車窗,不過剎時,便聽外面傳來了一陣雜亂聲,只聽一個年輕的聲音喊道:“這場雨怕是暴雨,大家快些往驿站落腳!”

藿兒悄聲對主子道:“是郁小郎君!”

顧言傾淡淡地看了藿兒一眼,藿兒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腦袋。

雨勢越來越大,外頭的馬兒開始有些躁狂地踢着蹄子,郁正清過來在馬車外頭道:“小娘子,雨太大了,馬車坐着怕是不安全,還麻煩你出來走幾步!”

藿兒見主子點頭,在裏頭道:“好,多謝郁公子!”說着先下去将護衛送來的傘撐開,再扶了小娘子下去,剛一出馬車,一陣狂風将顧言傾遮面的幂蓠吹了起來,郁正清失神樂一瞬兒,道:“勞累小娘子了!”

顧言傾淡道:“無妨!”說着便和藿兒共撐着一把油紙傘,匆匆地跟着衆人往驿站趕。

急慌慌中,一行人騎着健碩、高大的馬從身邊飛馳而過,濺了顧其琛和藿兒一身泥濘,顧言傾從雨傘面上不斷滑落的雨簾裏望去,一個有些熟悉的側影忽地便映入了眼簾,心口猛地一縮,卻聽藿兒恨恨地罵道:“一群土匪搶道啊!”

大雨像散了繩子的珠子一般,嘩啦嘩啦地往傘蓋上砸,一時也顧不得旁的。

幾人約行了一刻鐘才到了驿站,早有先到的預定了房間,藿兒扶着主子急急地往客房裏去,縱使有油紙傘,顧言傾身上還是被打濕了好些,一進屋,藿兒便給主子換幹淨的衣裳和羅襪,又要了熱水進來給她泡腳。

又灌了一個湯婆子過來,顧言傾不接,讓她自己也捂一捂,藿兒吐舌道:“主子,奴婢得把您照顧妥帖了,不然荔兒來了,又要說奴婢沒她能幹,讓您受委屈了!”

兩人收拾妥帖,顧言傾開了南邊靠前院兒的窗,看到樓下前院兒裏,這麽一會兒,好像就來了好幾拔人,其中有一個倒像是她認識的,魏國公夫人徐氏身邊的張媽媽。

正扶着一個滿頭珠翠的夫人進來,想來便是徐氏了。

奇怪的是,這麽些年,她好像忘記了徐氏長什麽樣子,竟還記得她身邊的媽媽,記憶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

顧言傾招來了藿兒,“你出去溜達一下,看看能不能遇見魏國公府的媽媽或者女使!”

藿兒心領神會,從随身帶的行李裏取了兩樣奇巧的玩意,又拿了兩樣新奇的果兒用絹帕包了,便往外去。

慕廬出來的女使都是經過精心調`教的,第一批有三個現在在瑞和皇貴妃跟前伺候,所以詩姨才有信心只讓她帶了藿兒一個過來。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便見藿兒捧着一些各樣的糕點回來了,“主子,這是我和魏家的女使們換的,今天十五,她們陪着夫人去廟裏祈福。”

藿兒說到這裏,快步往前走了兩步,将糕點都放在了桌子上,才接着道:“主子,奴婢打聽到,魏夫人其實是去廟裏為小女兒求姻緣的,她府上的三娘子看中了京城的一個青年才俊,姓沈的,好像官兒還不小呢,死活要嫁給人家,但是人家硬看不上!”

顧言傾怔了一下,“你說,姓沈?”剛才那個側影又不期然地在腦海中掠過。

藿兒點頭,“嗯,魏家女使稱那郎君為沈樞相。”

“樞相?”沈溪石身份敏感,斷不可能居此高位,當年顧家不過是有意栽培他一下,便招來了那般禍事,只怕是沈家的其他子侄吧!

藿兒正給主子剝着枨元果兒,外頭夥計敲門道:“兩位姑娘,還請出來一下,衙差們來檢查戶籍!”

藿兒奇道:“這般大的雨天,衙差們還有這閑情逸致?”

小夥計也不過十三四歲,見藿兒長得俊秀可愛,憨憨笑道:“往常裏也很少有,偏巧這一回倒讓姑娘碰上了!”

又補道:“這一陣子有許多丹國人來汴京城,大約是怕出了什麽事兒,才到這裏來排查,姑娘想是外地來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衙差們看過就算了。”

顧言傾讓藿兒将戶籍簿子拿了出來,跟着小夥計到了樓下大堂,裏頭已經三三兩兩坐了好些人,确有兩個衙差在檢查。

藿兒輕聲對主子道:“主子,這好像是剛才濺了我們一生泥濘的那幫人!”

藿兒話剛說完,便見主子緊抿着唇,神色緊張,站在樓梯旁邊,卻是一步也不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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