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除夕

眼看就快除夕了,顧言傾和藿兒商量着,等過了新年,再搬到汴河大街上店鋪的小院兒裏去,名字就叫“嚯羊湯店”!

期間,奇怪的是,上次被吓跑的隔壁王大嫂又登了一次門,和顧言傾說了徐員外家兄奪弟妻,弟媳跳河的事兒。

顧言傾見她這回是懷着好意,就送了她一小匣子果脯,順帶和她告了別,說她們年後就搬走了。

許是顧言傾這一回眼裏的感謝十分明顯,王大嫂子再遲鈍,也看了出來,一時倒為先前在背後嚼顧小娘子的舌根子有些羞愧。

吶吶道:“怎麽這麽快就走了,好容易盼了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來!”

等王大嫂子走了,藿兒道:“主子,她也好意思說和您說得上話兒!她也配?”

顧言傾點了下藿兒白淨的額頭,“你啊,不必和她們一般見識,她們也沒什麽壞心眼,只是整日裏出不了門,就守着夫君和孩子,實在閑得發慌才愛串門嚼口舌。”

這種人在前世裏,她常見,早就習慣了。

聽她這麽說,藿兒覺得也是,左右很快就搬走了。

兩人想着無事,決定除夕夜出最後一次攤兒,這一次顧言傾多加了些香料,以前在慕廬裏無事的時候,她便喜歡和藿兒、荔兒研究各種吃食。

她前世的時候,因為喜歡漢元素,研究了好些美食和美容方子,只是材料有限,不能一一實踐,到了這裏倒是方便很多。

汴京城中的除夕夜十分熱鬧,早一個月前,各大正店便開始在門前搭山棚,挂着五顏六色的燈籠和綢布條,到了晚上,燈火映着十分好看。

因為大家都是吃了年夜飯才會出來看燈火,所以這一天顧言傾和藿兒酉時末才出了攤子,最後一天顧言傾還打了折扣,各種都二十文一碗。

好些店面門前挂了猜謎的燈籠,藿兒見什麽都很稀奇,眼睛簡直都不夠看,顧言傾讓她去逛一圈,她自個守着攤子,不過藿兒無論如何沒這個膽子。

顧言傾也沒有再勸,在這個時代,百姓普遍有很強的尊卑觀念,比如他們無論如何不敢對皇上不敬,尤其是藿兒這種自幼便被當做女使教養長大的,主仆觀念更勝于旁人。

每一位落座的顧客,顧言傾和藿兒都會說一遍,她們要搬到汴河大街上去了,新店開張頭三天半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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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人多,不過一個時辰,顧言傾看着鍋底,盤算着再賣二十碗,便可以收攤子回去了。

皇宮上方忽然燃起了煙火,噼裏啪啦地炸在半空,人群都朝皇宮方向看去,紅紅火火的很是耀眼。

她上輩子讀大學的時候,就常在學校的西門擺攤子,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月亮也是一樣的月亮,人也是一樣的人,時空真是奇妙,将她從21世紀帶到了趙國,讓她經歷了顧侯府的繁榮鼎盛和慘烈的寂滅。

有時候,她真覺得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她可能還在夢裏沒有醒。

正在晃神的顧言傾,絲毫沒有察覺到一位故人的靠近。

燭火将顧言傾的臉映得紅彤彤的,在湯鍋不斷升騰的熱氣裏,顧言傾的臉好像加了一層光暈一般,臉上抹着的炭灰被蒸汽弄得黑一塊白一塊,有些滑稽,可是顧言傾渾然不覺。

沈溪石在兩米開外,便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一動,發現不過是一場夢境,夢醒後,阿傾留給他的,還是那一片廢墟。

藿兒發現主子臉上的異狀,用黑乎乎的小手又抹了兩把,輕聲道:“主子,可別怪奴婢。”

顧言傾笑道:“怎麽會!快去忙吧!再過一會就可以回去了!”

沈溪石一點一點地挪動着腳步,腿上好像綁了鐵塊一般,十分沉重。

顧言傾剛接過一位大嬸遞過的二十枚銅錢,剛放進一個收錢的大布袋裏,便覺得右邊好像有一個陰影,心上一緊,忙握緊了布袋子。

一擡頭,卻便看到了長身而立的沈溪石。

他穿了一件墨綠色蜀錦交襟直掇,系着黑色雲紋犀牛角帶,頭上的軟腳襥頭軟噠噠的,像是可憐巴巴邀寵的小孩手,有那麽一瞬間,顧言傾心頭本能地湧上來熟悉的情感。

不過很快就清醒過來,他已經不是當初明遠伯府後園裏被欺淩的庶子,她也不再是赫赫揚揚的承恩侯府嫡小娘子。

顧言傾斂了心神,漠聲道:“一碗,二十文!”

沈溪石喉間有些阻噎,嘴張了又張,還是發不出聲音,用牙齒咬破了舌頭,一陣血腥味在口中蔓延開後,沈溪石才終于緩緩地說出了一句:“阿傾,別來無恙?”

顧言傾漠然地攪着湯鍋中的湯,好像面前的人并不是和她說話一般,只一心惦記着食材別沾了鍋,蒸汽氤氲在她的臉上,沾在了她的睫毛上,顧言傾覺得眼睛好像被熏得有些酸澀。

藿兒原在抹着桌子,察覺到這邊的不尋常,忙走了過來,“阿姐!”

顧言傾倏然擡了頭,喊了一聲“藿兒!”卻忘了自己要說什麽,只是抿着嘴唇,有些可憐地看着藿兒。

藿兒在這男子和主子之間來回地看了幾眼,鬧不明白,主子是怎麽了?

沈溪石一眨不眨地看着顧言傾,生怕他一眨眼,她又跑了,軟着聲調道:“阿傾,我一直在等你!”

顧言傾只是木楞楞地望着藿兒,眼睛一動不動,好像沒有聽見,可是藿兒卻是聽見的了,這人喊主子“阿傾”,顯然是認識主子的,看主子的樣子,好像兩人之間有什麽難言之隐。

見主子失魂落魄的樣兒,藿兒只得擅自做主對這不知哪兒冒來的小郎君道:“這位郎君,你怕是認錯了,這是我寡居在家的阿姐,不叫阿傾。”

沈溪石遲緩地看向了藿兒,“寡居?”倏爾一笑,眼裏不覺便濡濕了,“阿傾,無論你經歷了什麽,我都一直在等你!”只要她還活着,沈溪石便覺得左胸口那裏的跳動才是真實的。

是她在他幼年的時候,以各種稀奇古怪的方式和比城牆還厚的臉皮,一點一點地攻破了他的心房,讓他知道這個世界還有火熱的顏色,炙熱的手感,和一顆會因喜悅、興奮、緊張而加劇跳動的心。

“藿兒姑娘!”

三人正僵持着,裴寂提着一個兔子琉璃燈興沖沖地跑來,“藿兒姑娘,這是送你的!”

藿兒有些摸不清頭腦地看着被塞到手裏的燈籠,直覺地側頭問自家主子,“主子,燈籠?”

“啊?”

裴寂随着藿兒的一聲“主子”看向了顧言傾,也順帶着看到了自家主子!

“爺,您怎麽在這?”

藿兒看向裴寂,“你家主子是誰?”

裴寂看向了沈溪石,“樞相啊!”

藿兒:“沈,沈樞相?”是她家主子的舊識!

“藿兒,我們收攤吧!”顧言傾低了頭,開始收拾鍋碗瓢盆。

沈溪石看着她像一個小廚娘一樣收拾碗筷,用幹淨的布巾包着鍋沿,和女使将鍋和爐子擡到了放在後面的小板車上。

眼睛不由酸澀,這些年她到底在哪裏?又過着什麽樣的日子?

裴寂比自家主子反應快些,已經在幫着收拾那兩張簡易的桌子了。

等藿兒和顧言傾推着小板車往芙蕖巷子走的時候,沈溪石和裴寂默默地跟在兩人的後頭。

裴寂原本是想上前代勞的,被藿兒拒絕了。

等進了巷子,藿兒開了院門,讓主子先進去,自己堵在了院門外,對沈家主仆警告道:“我家主子沒說認識你們,你們快走吧,不然我就要去報官了!”

忽然院子裏傳來一陣古怪的響聲,藿兒尚沒反應過來,沈溪石已經推開了藿兒,闖了進去。

院子裏黑漆漆的,并沒有顧言傾的身影,裴寂準備将燈遞過來,卻被沈溪石一把捧在地地上,碎了。

沈溪石對着空蕩蕩的院子道:“既然如此,我們便走了,多有打擾!”

裴寂正要開口,也被自家主子給瞪了回去。

藿兒見這人想開了,不糾纏,樂得關了院門。

剛進屋,喊了一聲“主子,”便有一雙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別叫,不然殺了你!”

藿兒忙點頭,那人才松了手,“我家主子呢?”

“呵,我大哥已經拖進去了,怕是正快活着呢!小娘子,我帶你進去觀摩……”

話音未落,幾滴滾熱的血撒在了藿兒的手背上。

黑暗中,藿兒收起來自個手中的匕首,對着沈溪石,指了指裏面。

顧言傾聽見藿兒在說話,可是很快外面又沒了動靜,綁着她的人伸手在她的腰上摸,摸到了她的腰帶,顧言傾心上一涼,忽地聽見後背傳來“啊!”地一聲,就沒了動靜。

“阿傾!閉上眼睛,我帶你走!”沈溪石将她背在了背上,走出了芙蕖巷子。

這一回,藿兒沒有阻止,默默地跟在沈溪石的身後,她知道,她和主子今晚都不能再留在芙蕖巷子裏。

主子常年做噩夢,雖然詩姨不和她們說,藿兒也知道定然是主子先前經歷了什麽可怖的事。

顯然從頭至尾不敢亮燈的沈溪石知道主子的那一段經歷。

沈溪石背着一個小娘子回府的時候,整個沈府上下都驚呆了,許伯一邊吩咐竈下多燒些熱水,一邊又讓廚娘準備夜宵,還十分靈活地打發了福兒去成衣鋪子買幾身女式的襖裙、氅衣回來。

福兒急道:“許伯,小底不知道尺寸啊!”

許伯猛地拍了一下福兒的腦袋,“真是傻缺兒,你不能多買幾件嗎?難道主子還會為這事怪你?”末了又添了一句:“主子現在還有閑心來管你?”

福兒笑道:“您老說得對!”接過了許伯甩過來的鼓囊囊的荷包,樂颠颠地去東大街買襖裙去了。

藿兒跟着到了沈府,忽地明白,主子先前看到“沈府”牌匾時候複雜的表情,是怎麽回事了!

見沈府上下一個女眷都沒有,十分自覺地指揮起一幫小厮們提水,整理客房,擦拭桌椅床鋪。

許伯罕見地端了兩個簇新的碳盤子到了主子的房間,一眼看便是從庫房裏新翻出來的,添的炭火不嗆人的銀絲碳。

走的時候不忘帶門。

外廂房裏頭,正中設着一張鐵木梨花椅子,鋪着六七成新的雲蟒妝花緞子坐褥,左右各是一溜兩張的梨花木椅子,顧言傾和沈溪石都端坐在左右第一張椅子。

顧言傾垂着頭,看着自己的雲頭繡花粉緞棉鞋。

沈溪石打破了沉默,“阿傾,那晚是你對嗎?”

顧言傾點頭。

“阿傾,你既然回來了,為什麽不來找我?”

顧言傾聽見這句,猝不及防地笑了出來,“沈溪石,你難道失憶了不成?”

見沈溪石不說話,微仰了頭,眯着眼睛笑道:“我還記得,我十三歲那年的春天,你還吵嚷嚷地說什麽‘娶妻當娶賢’,是吧?”

那一年她幾乎都成了汴京城的笑話,不過她無所謂,阿翁阿婆也不當回事兒,和她說,“傾兒要是真心喜歡,阿翁和阿婆幫你!”

她是真心喜歡嗎?六年前的顧言傾大概是吧!從八歲到十三歲,她傾注了太多的目光和時光在沈溪石身上。

她原以為這輩子是來談場風花雪月的戀愛的,卻不想上天是讓她來經歷一場“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幻夢。

顧言傾淡道:“沈溪石,你也不欠我什麽,不過都是年少沖動惹的事兒罷了,你有你的抱負,我也有我的使命,你就當顧言傾在六年前已經死了吧!”

沈溪石點頭,“好,顧絮姑娘!”

顧言傾訝然,果然他還是通過進城人口登記的冊薄找到她的嗎?

“絮兒姑娘,你今天受到了驚吓,該是累了,明天我們再說吧,你今晚住在這,我讓下人換套幹淨的被褥!”

說着,便擡腳出去,不一會兒正在指揮着收拾客房的藿兒被帶了過來,見自家主子呆坐在椅子上,低聲問道:“主子,我們要不要去找雲姨?”

顧言傾搖頭,“不用了,今晚先住在這吧!”她知道沈溪石的性格,既然找到了她,就不會輕易放過,雖然她不知道,為何六年前對她冷若冰霜的沈溪石,态度會發生這般大的變化。

顧言傾想到當年自己幾年如一日的熱臉貼冷屁股,也是覺得自己大概算是大趙國的一朵奇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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