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噠噠

沈樞相與楊國公府小世子在上元五夜燈的頭一天夜裏便大打出手的事兒,很快便傳遍了大街小巷,沈樞相雖簡在帝心,但是楊小世子的姐姐也甚得官家恩寵。

沈府裏頭,景行瑜盯着沈溪石左看看右看看,摸着長着幾根絨毛的下巴道:“彥卿,你可是要成為我姨夫的人,做事怎麽還能這般魯莽呢?”

沈溪石涼涼地擡眼看了他一眼,“官家已經答應我,不再管此事!”

“什麽?”景行瑜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溪石,他爹可說了,這回陛下便是逼也要逼得沈溪石與魏三娘子定下親事的。

丹國使臣可就要入汴京城了!

若是沈溪石與丹國貴女定了親事,明遠伯府及其身後的人,怕是會不惜代價将沈溪石滅口。

屆時,便是陛下,怕也難護得沈溪石周全。

景行瑜都能看出這一場親事的急迫,他不信沈溪石不知道,懊惱道:“彥卿,此時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你該當知道,陛下的一片苦心!”

沈溪石修長的手端起了一只青釉水波蓮紋茶碗,緩緩地用茶蓋抹着葉沫兒,姿态閑适優雅,似乎景行瑜說的不是他自個的事兒。

景行瑜見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狠狠地道:“真是皇上不急,太監急!”

也懶得再搭理他,出了沈府。

景行瑜一走,在外頭候了好一會兒的裴寂進來禀道:“主子,奴婢打探出來了,今兒個顧小娘子的店鋪開張。”

沈溪石放了茶碗,起身理了理袍子,吩咐裴寂道:“将我那件黑色虎皮氅衣拿來!”

***

十五上元夜,各處燈火璀璨,汴河大街上新開的一家羊肉湯鋪子門前人來人往,許多都是以前在朱雀門門口的老主顧,老遠便聞着香味尋了來,看到藿兒在櫃臺後面打着算盤,都笑着喊一聲:“藿兒姑娘!”

開業前三天半折,一碗簡單的湯粉,顧言傾要求怎麽實惠怎麽來,是以粗口的白瓷描花碗總是滿當當的一下子,稍微再多添一點兒便要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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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言傾将店鋪簡單的分成了廳堂和東西兩廊,廳堂顧名思義是堂食,擺了五張桌子,東西兩廊各是三個镂空雅座,隔扇就簡單地設計了個半圓形,打了兩三個閣子,随手放兩本話本子或野史在上頭擺着。

雅座上頭配的都是一等琉璃淺棱碗,一套的銀盞象牙箸子,又粗犷,又雅致,看起來別具一格。

店鋪裏新雇了兩個跑堂的夥計和兩個廚娘,藿兒負責在櫃臺後收銀錢。

入門左側拐角處搭了一張長條樟木漆紅桌子,立着一張牌子“免費飲茶”。凡過路的都可以在此處稍作停歇,喝一碗熱熱的俨茶。

顧言傾新配了幾種香料,有藿香羊雜湯,蘇合香羊肉湯,汴京城一直是各色人雜居的地方,顧言傾搭了西北地區百姓愛吃的泡馍,東南地區百姓愛吃的紅苕粉。

藿兒看着店鋪裏坐滿了人,暗暗估算着今天的進賬,上午已有八兩銀子,下午和晚上還是用飯的小高峰,怕是比上午還要多,藿兒正“嘩啦嘩啦”地撥着算盤珠子,忽地聽到廳堂裏有兩人在聊林夫人,不由停了手,傾耳聽去。

一個着了一件石青圓領袍子,身材瘦削的男子道:“聽說林夫人還有半月便要到汴京了!這一回随同的不僅有丹國的使臣,還有丹國的一衆貴夫人和小娘子,說是來瞻仰禮儀之邦!”

對面的同伴,一張方臉,年紀約四十多歲了,藿兒觀他舉箸咀嚼十分得體,像是官衙的書吏,呷着一口酒,道:“這回怕是真的,杜府已經派人每日裏守在各大城門口了,都亭驿那邊也派人去接,估摸就這幾日功夫便到了!”

石青袍子的舉杯與同伴碰了一下,一口仰盡,“啧啧”嘆了兩聲,“整個汴京城裏的女子,除了宮中的那幾位,便是親王府上的郡主怕是也比不得林夫人受到的尊榮了!”

方臉書吏一樣的男子道:“嗯,差不離,出身于懷遠大将軍府,父親深受先帝器重,若是沒有老杜将軍當年的謀兵遣将,先帝怕是也不能那般利落地一舉殲滅肅王府。若是沒有這一層,老兄你看,現在的小杜将軍可是尚不及弱冠便尚了彤玉長公主,中宮皇後娘娘還是杜家嫡女呢!十多年榮寵不衰的瑞和貴妃娘娘當年可是林夫人跟前的小女使,林夫人出嫁後,便入宮待年。”

石青袍子的點頭道:“可不是嘛,古話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便是這個理了,不過要我說,林夫人自個兒也是一段傳奇了,她尚待字閨中的時候,林家小衙內和張家小衙內鬧得多兇,誰想她最後選擇了落魄些的林家小衙內,跟着遠去北境,不想還成了丹國的郡主,與丹國皇後都以姑嫂相稱!”

方臉的搖頭晃腦道,壓低了聲音道:“這就是個人的運道了,同是杜家出來的女兒,你沒看那皇後娘娘被瑞和貴妃壓制的死死的,若不是皇後有杜家這一層護身符,怕是宣明宮早就換主了!”

“哦?這倒是為何?”

方臉的又道:“皇後娘娘和林夫人不是同母所出,這中間的事頗為複雜,稀奇的是,皇後和林夫人在閨中的時候,不序齒,一律稱作小娘子,你老兄想想這是何道理?不過以中宮的心性,怕是也難有孝悌之心,親緣寡淡是正常的。”

“這又是怎麽說?”

“官家至今未立皇太子!皇子可已不是垂髫之年!”

“噓!哎呦老兄,你可喝多了!”石青袍子的見這人越說越離譜,急得腦門上都冒汗珠兒,匆匆地到藿兒跟前結了賬,扶着同伴逃一般地走了。

藿兒收了算盤珠子,吩咐跑堂的夥計幫忙照看一下櫃臺,去了後院找自家主子。

藿兒并不知道,她前腳剛走,沈溪石便帶着裴寂來喝湯,要了東邊第二個雅座,各色的吃食都點了一份。

後院的顧言傾正在刺繡,杜姨就要回來了,她想繡一個扇套送給杜姨,她自幼在顧家,琴棋書畫、女紅針鑿樣樣都得學,這麽些年閑在慕廬,沒事也都拿出來練一練,手藝不說多精湛,也稍微拿得出手。

六年之前,她便視杜姨為長輩,每年也會托詩姨寄一些自己做的小物件給杜姨。

藿兒敲了門進去,輕聲道:“主子,杜家已經派人去各城門候着郡主了!”

顧言傾從刺繡上擡起頭來,微微笑道:“估摸也就這兩天了。”

顧言傾想到自己幾年都沒有見到杜姨了,一時竟也有些坐不住,放了繡活兒,對藿兒道:“鋪子裏你先看着,我去南熏門看看!”

說着,便找到了幂蓠,藿兒不放心,給她系了件秋香色狐裘,“主子,雖是這兩天有些回暖,不過外頭風大,還是得注意些。”

又有些雀躍地道:“郡主都快到了,那荔兒和詩姨是不是也在來的路上了?”

顧言傾道:“許是吧,詩姨若是過來,定然會帶上荔兒的!”

沈溪石正一碗一碗地嘗着味兒,眼角餘光瞥見一個秋香色的身影從後院裏出來,用食指指節叩了叩桌面,對裴寂道:“你留在這裏!”

卻是自己起身,不遠不近地跟着顧言傾去。

兩人一前一後過了朱雀門,顧言傾心裏惦記着杜姨,并未察覺到身後有人跟着,只是斜刺拉一下子,跟前飛奔過去一匹馬,像是癫狂了一般,朱雀門外的小攤販們來不及躲避,伴随着各種器具貨物“砰砰”砸地的聲音,驚叫嘶喊聲起伏不斷。

顧言傾忙朝後頭看去,便看到那馬竟是提着前蹄子朝一着了墨綠色對襟直掇的男子踢去。

“沈溪石!小心!”顧言傾腦子頓時一片空白!

那是沈溪石!

顧言傾哆嗦着嘴唇,心跳到嗓子眼上來,驚恐地看着那馬飛騰起來的蹄子。

卻見沈溪石一個縱身,上了馬,猛地拽了兩下馬缰繩,馬嚼子狠狠地勒住了馬嘴,原先癫狂的馬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前蹄高高提起,又放了下來,不甘心地在原地撲騰了幾下。

沈溪石騎着馬返身朝顧言傾來,“顧絮姑娘,我送你一程吧!”

幂蓠下的顧言傾尚還沒有從沈溪石先前矯健的身姿中緩過神來,他既是有這般身手,又何必在上元第一夜便和楊國公府上的小世子你一拳我一拳地打得那般難看?

沈溪石眼看着顧言傾頭都沒擡一下,轉過了身子,往南熏門去。

似乎剛才焦急的喊出了聲的人不是她!

沈溪石什麽也沒有再說,騎着馬緩緩地跟在顧言傾身後。

馬蹄的“噠噠”聲,從左耳傳進右耳,又從右耳進了左耳,一直回響在顧言傾的耳畔。

當年,她好像也是這般默默地跟在沈溪石身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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