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辛夷

散朝後, 徐參知滿面羞慚地準備從東華門出去,他從政這許多年,鮮少有這般豁出臉皮的時候。

心裏暗暗估摸着他做出這副痛心疾首的老父模樣, 陛下那邊約莫是闖過去了, 只是二郎怕是近幾年都不得回京。

只要二郎不回京,汴京城中那些魯地的官員便不好再咄咄逼人, 拿此事大作文章。

這般想着,徐參知不由掏出絹帕擦了擦額上沁出的汗珠, 行動間忽覺背後汗津津的, 竟是濕透了, 幸好戴了官帽,在大殿之上尚且看不出來,此時東風吹過, 竟有些冷意。

暗暗感慨自己到了參知政事的位置上,還會因這等小事受百官的脅迫,在陛下跟前搖尾乞憐,一邊又想着張老賊一派在此事背後定然有推波助瀾。

否則不過是家事, 即便二郎出閣了些,至多禦史臺上個折子參一本,提點兩句便也過去了, 何以鬧得要上聯名書這等嚴重的地步。

且那聯名書上所述,雖多浮誇,也偶有內裏實情,便是這半真半假, 讓他心懷驚懼,眼下那幅燙手的畫還沒有找到,許是已經落在了旁人之手。

先帝和沈婕妤都已離世,當年的內裏詳情,怕是只有太後和兩位太妃,以及沈家知道了。

好在畫的事,除了二郎和他,便是虞氏知道,這畫丢了,也未必不是好事。

徐參知正想着,不由走到了東華門外,守門的禁軍拿開了杈子放他通行,家中候着的腳夫擡着棗紅檐子過來,正待上去,眼角忽地瞥到右邊擺着各色吃食的小巷子口,那個一匹棕色的汗血寶馬上頭朱裳緋裙的男子背影,心下一突,仔細一望,便見尚穿着樞密副使官服的沈溪石正騎在馬背上閑閑地摸着馬脖子,眉眼是他從沒有見過的溫和,翩翩如玉佳公子的模樣。

似乎世人識得的那個陰鸷、冷漠的沈溪石不過是夢裏的假像。

徐參知不由便駐了足,狹長的眼眸冷望着那馬上的人,沈溪石因自幼遭到沈府嫡支的欺壓,又從不入流的殿侍一步步爬上來的,所以性子自來像一把嗜血的刀,陛下重用他,也是看出他是一把好刀刃,而如今在這麻香、羊膻味、甜酒味兒混雜的地界看見這把刀刃的身影,徐參知總覺得有些詭異得不真實。

如若他不是和明遠伯相交甚深,只怕這一刻也會以為其實沈溪石是在優渥環境中長大的溫潤如玉世家公子。

他的小厮正在對面一個賣烤羊肉的小攤子上精心地挑選着炙白腸、烤腰子。

小販給他用油紙包好,系上紅繩子,小厮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本子,往前頭的羹湯攤子上走去,那小本子上約莫是記錄着一份清單。

沈溪石已然注意到徐參知在偷窺他,不只徐參知,今個從東華門出來的人,每一個都要望着他許久,沈溪石倒不以為意,左右他和阿傾成親的請柬很快便會送到百官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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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昨日握着的那軟軟微冷的手,沈溪石心裏從來沒有的充盈過,第一次發現汴京城的春季萬花争妍。

他自小便知道顧家小娘子嘴饞,要不然第一回見面,也不會流着哈喇子搶了他一塊紅薯,昨兒個夜裏沈溪石半夜起來囑咐裴寂将先前記各色吃食的小本子找了出來,在裴寂疑惑的眼神中道了一句:“到了用得着的時候了!”

阿傾都給他握手了!

徐參知身旁的長随見他在看着沈樞相,笑道:“屬下剛才聽旁家小厮說,沈樞相和林夫人義女的親事定下了,過幾日便要納吉下聘了,這些日子見天兒地往林府上去呢!”

徐參知收回了眼,點了點頭,道:“走吧!”

一邊暗自琢磨着,從前的沈溪石是沒有軟肋的人,他不過是庶子出身,一條賤命連他自己都不當回事兒,不然不會在殿侍裏熬出頭來,一躍成為現在的樞密副使,和他輪資排序起來。

但是,沈溪石卻這般不當心地将他的軟肋示于衆人,日後且有後悔的時候。

徐家的檐子吱呀吱呀地走了,裴寂這邊提着七八樣兒從巷子裏擠了出來,往沈溪石這邊過來,興沖沖地道:“爺,買齊了!”

沈溪石點了點頭,調轉馬頭,往林府去,路過禦街,看到有賣花者用馬頭竹籃鋪着一溜兒的牡丹芍藥、棠棣香木,微風吹過,竟有萬花爛漫之感,不由微微勒了馬,馬蹄兒跟着緩了下來,身後跟着的小厮見狀,立即下去買了一竹籃的花兒。

見主子目有贊賞,裴寂心頭也熱乎乎的,暗道爺現在真是太好伺候了,和個嬌貴的小娘子一樣,就愛些吃食花的,趕明兒大概要帶他去逛脂粉、首飾鋪子了!

***

林府裏頭,顧言傾正聽着打探消息回來的藿兒說敏敏的現狀,“主子,那徐家倒也請了好幾個大夫來給四娘子診治,只是四娘子至今未醒。”

顧言傾皺眉道:“陳太醫那邊怎麽說,可能移動?”她是知道如果是受外力昏迷的,許是碰到了軟骨,或是哪一處淤了血。

杜姨入宮和杜貴妃說了此事,杜貴妃以同情虞氏的名義,讓陳太醫去給虞氏診脈。

藿兒微抿了嘴,斟酌着道:“陳太醫說,虞家小娘子或許是醒了,只是不願意睜眼。”

“醒了?”顧言傾一怔,所以敏敏現在不過是裝睡?是不想面對醒來以後的處境?

如果是這樣,她是不是就可以将敏敏救出來了?剛剛林叔下朝回來說,徐家二郎昨夜失蹤了,如果他真的失蹤了,等小舅舅來了,即便徐參知準許徐二郎和敏敏和離,沒有徐二郎的親筆簽字畫押,這份和離書便是無效的。

唯今之計,只得盡快地将敏敏救出來,徐二郎失蹤,敏敏也可以失蹤,讓沈溪石給她重新安排一個戶籍便是。

顧言傾正盤算着,外頭荔兒掀了軟簾進來道:“小娘子,沈樞相來了,在外頭廳裏候着呢!”

顧言傾正想和他商量敏敏的事,立即便往前廳去,問沈溪石:“你可有法子将敏敏從徐家救出來?”

沈溪石點頭:“徐二郎昨夜留書出走,徐參知為了堵住言官之口,這兩日也得派人出去尋徐二郎,到時候徐府裏的人手應該較少。”

顧言傾聽他如此說,知道該有□□成的把握,他這個人自來不會将做不到的事情說得太慢,不由對着沈溪石福了半禮:“那就麻煩沈,沈樞相。”

沈溪石微微挑眉,平靜的聲音裏有些異樣:“沈樞相這個名字從阿傾嘴裏聽來倒是別扭得慌,你從前不會這樣喚我。”

“你從前也不是樞相。”

“阿傾,你我之間實該換一種稱呼。”

顧言傾忽地笑道:“比如,溪石?小石子還是小溪子?”

沈溪石望着他燦然生光的臉,兀地笑道:“比如,夫君!”

顧言傾的笑容倏地僵住了,正窘迫中,只見林府的小女使端了好幾樣裝着炸腰子、炙白腸和枨元果兒、黨梅等的盤碟過來,都像是東華門外的小攤上的,一時奇道:“怎地買了這許多過來。”

這時候給馬喂了糧草的裴寂,從外頭拎着一個馬頭竹籃進來,一陣芬芳的花香瞬時彌漫了整間屋子,裴寂直接給了藿兒,藿兒遞給了自家主子,接收到裴寂的示意,悄悄地退了出去。

顧言傾心口訝然,望着手中的竹籃,都是汴京城裏這個節令的花,眸子微動,挑了裏頭開得正豔的一朵芍藥,遞給了沈溪石。

一雙靈動的眸子無言地看着她,半含期許,半含羞惱,兩頰上微微泛了一點粉紅,似乎真的是一個情窦初開的小娘子。

淡淡的芍藥花香味萦繞在鼻端的時候,沈溪石的腦海裏倏然蹦出一抹鮮活的身影。

記憶倒退到六年前的花朝節,汴京城裏頭好些小娘子、小郎君一起出城踏青,她玩得興起,脫了重臺高履,只着了素羅襪,踩在柔軟的草地上打着圈圈,身旁有一叢芍藥花開得正盛,遠遠望去,藕色的羅裙,紫色的花,豔麗的讓人心生畏怯。

她采了一朵粉色,毫不顧忌衆人眼光,輕快地跑到他跟前來,嬌聲吟唱道:“紫粉筆含尖火焰,紅胭脂染小蓮花,芳情香思知多少。”

只唱了三句便嘎然而止,只是盈盈笑着看他,似乎在等他唱出末尾一句,他沒有理她,淡漠地掉頭走了,她也沒有難過,笑呵呵地在他背後喊着:“沈溪石,你知道你臉紅了嗎?”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有沒有臉紅,但是那一日她的臉紅豔的就像現在他接過來的這朵牡丹,緩聲念了當年的最後一句:“惱得山僧悔出家。”

顧言傾忽地怔住,顯然沒有料到她當年求而不得的一句,會突然冒出來。

她走後,他偶然翻書才知道,古人以芍藥相贈,表達結情之約。

當年他已十四,她也有十三,趙國的小娘子十三歲便可婚嫁,即便沒嫁,也多已有了婚約,他一直對她不假辭色,不過是彼時的他不過是明遠伯府的庶子,她對他的垂青,早已使她成為各家小娘子茶餘飯後的談資。

他不忍心看她的名字被旁人羞辱,那隐秘的想望只得壓在層層僞裝之下。

她不知道,她曾經是他暗色人生裏,唯一的一抹亮光,鮮豔,靈動,歡快,像自由自在的狐精,在他的心海翻滾。

他想如果沒有遇見顧言傾,他大概有朝一日會殺了明遠伯府的人,是她化解了他心口積郁的戾氣。

只是想到自己當年為了趕走她,狠心說了那許多戳人心肺的話,沈溪石忽覺自己的殘忍,“阿傾,你可曾怪過我?”

他又說的沒頭沒腦,可是顧言傾總是能夠明白他說的是什麽。

六年前,也是這樣的一朵花,她滿心歡喜,他冷若冰霜,可是那時候她好像就是有磨不完的熱情蹭在他的身邊,自以為自己看穿,其實不過是一個鼓勵自己堅持下去的借口。

有家人庇佑的顧小娘子,大概真的是她此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不曾。”顧言傾淡然回了一句。

忽覺面前的人欺身近了過來,不由本能地低頭,那一朵芍藥花便插在了她的鬓發上,“阿傾,這是我許諾你的!我查了黃歷,後天是個吉日,我下聘可好?”

顧言傾驀然擡頭,對上他滿是期待又隐有忐忑的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彎了唇,淺淺地道了一個“好!”

又迅即地道:“不過,如果你要在後日下聘的話,大概今明兩天便要将敏敏從徐家救出來了,你可有把握?”

“自然!”

前院裏頭,杜氏聽說沈溪石買了許多小吃和一籃子花過來,對着林承彥道:“倒像是你教的路數。”

林承彥笑道:“自然,點撥一二是有的,也是他悟性好。”

杜氏不由感慨,女子當真是易心軟,不過看着言傾的事終有了着落,杜氏也覺得歡喜。

她和言傾頗有緣分,境遇也有許多相同,好像就是另一個自己站在她面前,她總忍不住想伸手扶言傾一把,但是路畢竟是自己走的,誰也不可能幫誰一輩子。

“日子定了嗎?”

林承彥知道她問的是婚期,不由笑道:“納吉的日子倒是定了,後日,家裏的庫房怕是要收拾一下,沈溪石大概會将自家壓箱底的都搬過來。”

杜氏笑道:“這是自然,不光是沈家的,我們庫房裏的東西,等言傾成親的時候,也都一并讓她帶過去吧,左右我們這一趟再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東西放着也要蛀蟲了。”

林承彥笑道:“夫人看着辦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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