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
是餘年?!!”
少年就是這樣,驕傲自大不服輸,即使心裏意識到自己錯了,嘴上卻還是不饒人,以為這樣便可挽回些什麽,卻殊不知這樣更加傷人。
“好,就算他們不是不相幹的人,就算他們出事了,你又能做什麽?”江愉的聲音真的冷到了極致,“手術簽字沈院長不可以簽嗎?你不可以考完了再去看程書墨嗎……”
“你以為是我想這樣嗎?!”沈笑的視線漸漸模糊了。
他無力的松了手,眼神虛無。他看了江愉很久,再次開口時,早已是抑制不住的哽咽,“我也不想這樣。”
我也不想自己的努力都成為泡影。
我也想要一個美好光明的未來。
我也想和你考同一所大學。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可是,江愉,路太長,我走不到盡頭,夜太黑,我等不到黎明。
沈笑抹了眼淚,平複着情緒,說:“各自冷靜一下吧。”他轉過身,“我有事要跟你說。”
房門将兩人隔絕,江愉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疼嗎?江愉問自己,心疼。
斜陽籠了世界,沈笑以為自己早做好了準備,可當他真正面對江愉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字說不出口。
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江愉,都太過殘忍。
沉默許久後,沈笑終于開了口,“江愉。”
與此同時江愉也開了口,“對不起。”
沈笑笑了笑,很淺很淡也很疲憊,他說:“ 事實而已,不用道歉。我也想自私,想考完了再去,可如果我不去,年年就真的完了。程哥被抓了,必須要我簽字才可以手術。”
沈笑看着江愉,終于把放在兜兒裏的報告單拿了出來,遞到江愉面前,“我有白血病。”
江愉仿佛沒聽懂似的,愣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聲音,“你說什麽?”
沈笑說:“一年前就有了。”
江愉怔愣地看着手術的報告單,渾身冷得發顫,顫得他連一張薄薄的紙都拿不住了。
“怎麽……會這樣?”江愉說不出話了。
沈笑沒辦法回答,他也想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他那麽努力,努力的從孤兒院走出來,努力的為了生活而奮鬥,努力的讓自己變得更加優秀。
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他就只是想要一束光而已,而這世界卻連活着的機會都不肯給他。
它怎麽能這麽吝啬呢?
沉寂壓得人窒息,沈笑起身朝外走去。
“沈笑!”江愉一把拉住沈笑,不知是氣得還是怎的,江愉的神情竟有些猙獰。
沈笑看着他,神色複雜,“年年讓我給她送些吃的過去。”
江愉:“……”
“你怎麽還不回去?”這是年年第三次催沈笑回去了。她已經開始做第三張試卷了。
沈笑皺了眉,伸手把卷子給收了,“別做了,本來腦子就不好,再做別傻了。”
年年:“……”她鼓着腮幫,抗議似的吹了一口氣,說:“你怎麽還不回去?”
沈笑塞了個金桔在年年嘴裏,想堵着這個小話痨,小話痨哪肯,兩三下的就把金桔給吃了。
年年吐了籽,說:“跟老愉鬧矛盾了?”
這小妮子,沈笑笑着又給了她一個金桔,說:“沒有。”
年年哼哼着,也不揭穿他,只說:“我要睡覺了,二哥你趕緊回吧。”
“還學會趕我走了?”沈笑說,“我看着你睡。”
“你看着我睡不着!”年年不樂意了。
沈笑磨不過年年,只好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少玩點手機,有事打電話。”沈笑幫她撚好被子。
年年點着頭,“知道知道。”
江愉在廚房裏守着湯,桌上都是沈笑愛吃的菜。
沈笑看着江愉的身影,心髒像被人狠狠揪着一樣難受。
有些事,即使不說,大家都心知肚明,而有些事,即使彼此心裏都明白,也必須說一說。
沈笑走過去,從身後抱住了江愉。
江愉看着環住自己的臂膀,問:“年年……怎麽樣了?”
“沒事。”江愉埋在江愉的頸脖,貪念地嗅着他身上自己熟悉的味道,輕喚着,“江愉。”
江愉知道他有話要說,只淡淡的應了一聲。
“也許還有三年,也許只剩兩年了,也許一年也沒有了。”江愉感覺到環在腰間的手臂收了力。
“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沈笑緊抱着江愉,“我不想浪費,也不敢浪費,我不想再花一年的時間去複讀去高考。我已經盡力了,即使不盡完美也沒有遺憾。我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行嗎?”
傷悲哽在喉間,江愉伸手摸了摸江愉的頭,說,“吃飯吧,一會兒該涼了。”
又是無言,又是沉默,一頓飯吃完,兩人竟一句話未說。
江愉開口表态,沈笑亦不敢輕易開口。
沈笑心裏難受,吃了飯草草地洗了個澡,就睡覺去了。
等江愉洗完碗,沖完澡,沈笑似乎已經睡着了。
江愉輕輕地抱着沈笑,生怕驚醒了他。
即使很輕微,江愉還是感覺到懷裏的人醒了。
黑夜裏,苦澀的聲音淺得幾乎聽不見,“沈笑,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有多殘忍?現在告訴我,是想讓我放你走嗎?死心吧,沈笑,別妄想了。我這個人自私,就算是你生了病,我也是不會放你走的。”
江愉的鼻音很重,他壓抑着吸了吸鼻子,穩了聲音,“有什麽事我陪你一起扛,就算是深淵,我也陪着你一起下。”
路太漫長,我陪你走,夜太寒冷,我就是溫熱。
江愉的成績優秀到足以讓他任意挑選大學,于是他報了外科醫學。
直到學了醫,他才知道,原來白血病也會導致白發。
原來沈笑染白頭發不是因為好看,而是為了掩蓋他生病了的事實。
他以前活得散漫肆意,以後他要為沈笑、為他們的未來去努力拼搏。
然而,這個世界就是這麽的荒唐,就是這麽的無情,七年前他救不了沈笑,七年後他還是眼睜睜的看着生命在他手裏逝去!
他到底有什麽用?他學醫到底有什麽用?!
聽說醫者不能自醫,原來真的是這樣。
他救不了愛人,也救不了他自己了。
江愉辭了職。他單方面的遞了辭職信,不過上面沒批。
自然死亡,醫生無責,更何況家屬知道這位江醫生真的盡力了。
他幫他們找骨髓,幫他們忙前忙後,甚至還幫他們化療費手術費。他真的盡力了,他們沒有資格去怪罪他,去責備任何人,任何一名醫生。
江愉離開那天,剛好遇到小姑娘的父母在醫院簽遺體捐獻書。
他又想沈笑了。
沈笑也曾想過捐獻遺體的,但江愉不同意,堅決的不同意。
“既然這樣可以救更多的人,為什麽不這樣做?”沈笑望着窗外快要發芽的新枝,眼底泛出些許暖意,而嘴裏說出來的話還帶着冬日的冷,“人不能太自私。”
“我就是自私。”江愉面無表情,還是那句,“我不同意。”
春天了。
沈笑沒看他,“你是學醫的,你知道這樣能夠救更多的人。”
“知道又怎樣?能救別人又能怎樣?”江愉覺得自己真的是越來越可以用冷漠無情來形容了。
他不在乎別人是生是死,他只在乎沈笑。
沈笑執意要捐,江愉終于發火了,“你救別人,可是中國十四億人口誰來救救我的沈笑,誰能救救他?!”
中國十四億人口為什麽就找不到和你匹配的骨髓,為什麽偏偏就是找不到!?
“我不想看見你被泡在福爾馬林裏,不想看見你被人解剖,不想看見你被人研究。”江愉狠狠地吻着沈笑,如同懲罰,他貼着沈笑的耳根,一字一句刻骨銘心,“你沈笑,只能是我的。人我要,心我要,就連骨灰我也完完全全的全都要!”
只有是你,我都要。
沈笑最終妥協。
“江愉,”他撫着江愉的眉眼,抵上江愉的額頭,嗓音低沉喑啞,藏着悲傷難過,“我只有這些了,我能給你的也只有這些了。”
“對不起,江愉。”他貼着江愉的臉頰,眼裏散着細碎的傷,他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說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抱歉。”江愉朝着小女孩的父母親深深地鞠了一躬。
搶救無效,醫生無責,可是他有愧。
他為了沈笑學醫,卻沒能救回沈笑,他這醫……早就沒用了。
江愉走了。
江愉坐在飛機上,看着漸漸變得渺小的城市,輕輕地笑了。
七年了,抱歉,讓你等得太久了。
沈笑想去東北,看那些綿延白皚的雪山,看那些灑在雪地上的陽光。
于是,江愉的三十歲生日在雪花紛飛,寒風肆虐的長白山度過了。
沈笑想去海南,看浩瀚幽深的大海,看越過地平線的初陽。
于是,江愉在景色旖旎,芳草萋萋的海棠灣迎來了新年的第一場春雨。
沈笑想去沙漠,看大漠長煙的孤寂,看歸雁北飛的瑰麗。
于是,江愉在黃沙漫漫無邊的沙哈拉沙漠尋找着綠洲的蹤跡。
沈笑想去冰島,看晶瑩剔透的冰川,看缤紛的北極風光。
于是,江愉在璀璨絢麗,神秘夢幻的哈爾格林姆教堂記念了兩人相識的第十二年。
無名指上的戒指是沈笑設計的,以北極光為原型,精心刻着細細的紋路。
江愉曾以為沈笑喜歡北極光只是因為漂亮罷了,卻不知北極光對于愛情而言象征着飄渺,美妙,魔幻和神奇。
看見北極光的人,是上天欽定的幸福的人。
而沈笑……江愉望着教堂,望着天空中燦爛的北極光,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這是多可笑啊。
接到江一洲電話的時候江愉剛過了安檢。
“哥。”江愉找了個位置坐着。
“今年回家吧。”江一洲看着桌上的紅木盒子,說:“我有事要和你說,很重要。”
江愉應着好。
就算江一洲不打電話來,江愉也是要回去的。
程書墨今年出獄。
三月,春風微潤,夾着泥土的芬芳,撫過行人的臉龐。
“程哥。”年年擁抱着程書墨,高興得淚水都濕了眼眶。
程書墨拍了拍年年,笑着:“小姑娘長大了。”他看着江愉空蕩蕩的身旁,話語哽在喉間,只剩下一句,“好久不見。”
十三年,的确是有很久了。
三個人喝着酒,聊着過去,聊着各自,卻獨獨沒有人提到沈笑。
年年喝醉了,就在旁邊趴着睡着了,
程書墨看着年年,想和從前一樣,伸手去摸摸她的頭發,卻在半路止了動作。
小丫頭長大了,不能再和以前一樣了。
嘆息爬上喉間,程書墨喝着酒,說:“當初要不是年年,你倆也走不到一塊吧”
江愉灌酒的手一頓,看了他一眼,說:“可不是嗎”
就沈笑那性子,無論是欣賞還是喜歡,哪怕是錯過,都是不會表露出來的。
“你還好嗎”程書墨問他。
江愉笑了笑,便算是回答了。
“我想去看看他。”程書墨看着泛着漣漪的酒,忽然說,“我對不起他。”
江愉端着酒杯,看着他,看着這個面容溫文爾雅的人,笑了。
“你也知道?”江愉笑得漠然而森冷,拿着酒杯的手青筋隐現,連聲音都藏着暴戾,“你們毀了他。”
六月八日,高考的最後一堂,全國的考生都在為自己的未來進行着最後一場戰鬥。
是滿載的夢想,是殷切的希望。
而沈笑卻在這天接到了兩個摧毀他所有光亮的電話。
一個來自醫院,關于年年。
一個來自警局,關于程哥。
年年突發腦瘤,急需監護人簽字動手術,而程哥所說的大單子,是販毒。
人生就是這樣,百般無聊的開着一個又一個玩笑,一點一點積累,最後終于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如果程書墨沒有販毒被抓,沈笑就可以考上自己喜歡的學校,而不是只去感受了一下大學生活,如果年年沒有腦瘤突發,沈笑就可以把錢拿來給自己換骨髓,而不是在長夜失聲痛哭。
他恨他們,可是他不能恨,他……沒有資格去恨。
那天,江愉坐在考場上洋洋灑灑的書寫下輝煌的前程,而沈笑拖着滿目的絕望,背離着光,踉跄地跑在車水馬龍中。
“江愉,”程書墨說:“沒有誰毀了誰。”
江愉看着他,情緒在眼底翻湧,仿佛下一秒就要噴薄而出。
“你知道嗎?”程書墨猛灌了酒,“我,老二,年年,我們三個是在同一個地方被人撿到的。”
就是因為這樣一個簡單又可笑的開始,一種莫名滋生的歸屬感,把他們三個,緊緊地系在了一起,讓他們擔起了不屬于自己的責任。
江愉一怔,酒杯落在了地上,碎了一地,驚醒了年年,也驚醒了旁觀者。
他是不是錯了。
江愉到家的時候,江涵正跟江一洲擡着杠,瞧見江愉回來了,馬上丢了老爹找小叔去了。
江愉三五兩下就把江涵打發回房寫作業去了。
“她都嚷嚷一上午了,”江一洲笑着拍了拍江愉的肩,道,“還是你厲害。”
江愉跟着江一洲進了書房,問他,“什麽事兒?”
江一洲給了他一個紅木盒子。
江愉認得這盒子,這是沈笑做的,在最後那段日子裏做的。
“你哪來的?”江愉拿着盒子的手止不住的顫抖。
江一洲說:“沈笑留給你的。”
“為什麽現在才給我?”江愉抱着盒子,盯着江一洲。
“你想我什麽時候給你?”江一洲說,“沈笑剛走那會兒嗎?”
沈笑剛走那會兒,江愉平靜得恐怖。
沒有悲傷,也沒有頹廢,連眼淚也沒有落下一滴。
甚至連看到沈笑被火化,自己抱着沈笑的骨灰的時候,他都沒有一絲難過。
整個人就像……失去了靈魂。
江愉獨自待在書房了,看着沈笑留給他的東西。
有畫有信,有他和夏遲傾一起開的公司的股份,還有每一年的生日祝福,還有除了留給年年和程哥的他剩下的所有家當。
眼淚如開了閘門的洪水,在江愉的臉上肆意流淌。
真的就像沈笑說的那樣,“江愉,我沒別的了,就只剩下這些了,真的都給你了。”
江愉去看沈笑了。
微風輕輕拂過江愉,他靜靜地站在的墓碑前,靜靜地看着墓碑上沈笑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很開心,單純,幹淨。
沈笑走的那天,陰雨綿綿的天,放睛了。
天空飄了些細雪,紛紛揚揚地落在樹枝,鋪在地面,陽光映着,好看極了。
沈笑躺在江愉的懷裏,靜靜地着着他,看着看着滾燙的液體就滑落了眼角,暈濕了白發。
他哽咽着,“夜太黑了,我只是想要一束光而已。我只是想要活着而已,為什麽……會這麽難?”
病痛把沈笑折磨得瘦骨嶙峋,抱着都硌得人心慌,江愉緊緊的抱着他,他說:“二哥,我就是光啊。”
沈笑笑了,他用指尖輕輕地描繪着江愉的眉眼,一點一點地刻進心頭。
“江愉,聽說長白山的雪很幹淨,你去看看吧?”
“江愉,初升的太陽一定美得驚心動魄吧?”
“江愉,你說沙哈拉沙漠裏到底能不能看到綠洲啊?”
“江愉,我還沒看過北極光呢?”
“江愉,以後好好過,知道嗎?”
“江愉,我愛你。”
我也愛你。
江愉靠在墓碑上,伸手輕碰墓碑上的照片上人的臉頰。
“江愉,路太長了,我走不到盡頭了,所以,放手吧。”
他緩緩的合上了眼簾,笑了。
一顆心都給你了,早就……放不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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