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犢車出了建康一路向東駛去,駛過秦淮河朝青山奔去。

顧阿纖注視着奔流的河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宛如跳躍的金魚。随着窗外景色越來越荒涼,她有些不安,看向衛宴,對方正閉目而歇。

犢車停在了青山腳下,半山腰上有條蜿蜒而下的溪水,是名人雅士曲水流觞的所在。即便不是上巳時節,建康的詩會飲宴也喜愛在這裏舉辦,借山風溪水的清涼,帶走夏日的暑熱,十分暢快。

衛宴感到車停了下來,慢慢睜開眼,狹長的眼廓微微上挑,瀉出極致的風情。他望向窗外,那裏已然有不少車馬駐足。眼波微轉,他将目光投向顧阿纖,後者連忙錯開目光。

衛宴從袖中取出一條白紗丢給顧阿纖,“把臉蒙上。”

“為何?”顧阿纖不解地拾起白紗。

衛宴輕笑,“如果你想将來被人認出曾做過我的婢女。”

我不想,我還想嫁人呢。顧阿纖連忙把紗巾展開疊了一下系在腦後。

她委委屈屈地從車上爬下。車夫将一個很大很厚重的提盒交給她。

顧阿纖接手的一剎那,雙臂猛地往下一墜。

這都裝了什麽?

她努力往上拎。

衛宴率先朝山口的石階走去,寬袖随之擺動,輕逸得如同清風。

他是潇灑的兩袖清風,顧阿纖卻步伐沉重,幾步一歇。

“怎這樣慢?等你爬上山恐飲宴都已結束百年了。”衛宴停下腳步回身看着她。

“哪有那麽誇張......”顧阿纖喘着氣。努力的把食盒上一個臺階,她也上一個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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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宴瞧在眼裏,微微一笑。

“衛郎。”一個着秋香色飄逸紗袍的年輕郎君從下面扭了上來。傅粉施朱,弱風拂柳,神态如同年輕小娘子。

衛宴凝神看了他兩眼,認出是太子詹士陳鎬的次子陳淼。

“衛郎不記得我了?上月我們還一同喝酒來着。”陳淼有些委屈。

“自然記得。”衛宴皮笑肉不笑。敷的這樣厚,能認出是個人就不錯了。

陳淼大喜,“同行?”他就知道,似他這種俊美的郎君,衛郎怎會不記得?

“不必。”衛宴淡淡道。

嘤嘤嘤......衛郎拒絕我了!陳淼感到小心髒大受傷害,用寬袖遮臉,傷心地奔跑而去。他身後的兩個壯實的仆役連忙拎着食盒跟上。

顧阿纖忍住笑,雖然這個時代男扮女裝是種時髦,但是每每看到這種郎君,她都覺得好笑。實在是太娘了。

“別磨蹭了,我不想跟人寒暄。”衛宴瞥了她一眼。

顧阿纖只好繼續拎起食盒往上攀爬。但是裙裾太長了,她想反正蒙着臉,丢臉也是衛宴丢。就放下食盒将裙裾紮了個大疙瘩,露出雙腳,果然好走了。

“有辱斯文。”衛宴對她的裙子疙瘩評價道。

“沒辦法啊,我拎不動。”顧阿纖嘟囔道。

但即便如此,速度還是很慢。衛宴為此被不斷趕上來的人搭話然後被超過。先時,他還耐心地回兩句,後來發現都是顧阿纖搞的鬼,便閉上嘴,冷凝着臉色瞧她。

“我是真沒力氣了......”顧阿纖讪讪道,“我們扔些東西吧!”

衛宴不語。

“或者把裏面的東西吃點?”顧阿纖又提議道。

衛宴還是一臉沉默的表情。他擡頭看了看望不見盡頭的石階路,走過去将食盒拎起。心中郁悶,吃了将近一個月的冷眼,本來是想作弄她一下,但最終還是得自己受。

半山腰上有座亭子,名喚青溪亭。狹長彎折的溪水沿着亭下緩緩流淌,溪水清澈見底,兩旁碧草如茵,厚重的如褥子一般。

文人雅士皆着輕薄的紗袍,束着冠,坐在溪水的兩側。旁邊數十個侍女、姬妾、仆役穿梭着忙碌。奏樂的鼓吹、絲竹聲聲入耳。伶人在旁跪坐着吟唱西曲,“耶婆尚為眠,肝心如推橹……”

溪水中沉着許多甜瓜和串起來的蓮蓬供人随時取用。每隔幾步還有一個盛酒的大甕。

“阿宴,你沒帶塌?”顧弦驚訝道,“就帶着一個侍女?”

“你不是帶塌了嗎?”衛宴在他身邊坐下。

“可我一會兒還要摟着美人喝酒呢。”顧弦不樂意地說。

衛宴側過臉看了一眼他說的美人,“這樣的美人抱在懷裏,不怕惡夢成魇嗎?”

“那我瞧瞧你的?”顧弦惱火道,伸手就要揪顧阿纖。

衛宴一把掐住他的手腕,皺眉道,“誰你都敢碰。”

“阿宴,”顧弦一臉驚奇的瞧着他,“這是什麽珍珠寶貝,怎麽就看不得了?你什麽時候對我這樣吝啬了?”

他心中好奇,頻頻望向顧阿纖,“為何白紗覆面?”

“長得醜,怕吓着人。”衛宴回答道。

“眼睛挺美。”顧弦又看了一眼,見衛宴冷冷瞥來,只好歇下心思。他伸出空了的酒盞,美姬連忙将酒斟滿。

為什麽感覺似曾相識?

他趁着衛宴沒注意,又扭頭瞧了一眼,若有所思。

顧阿纖自從看見顧弦就一直垂着頭。她不想被認出來。不知道為什麽,她尤其不想在顧弦心裏留下不好的印象。

衛宴瞧她這樣,立刻猜出是因為顧弦的緣故。心中湧出幾分煩躁。

顧阿纖瞧見別的郎君面前堆滿了食物,記起自己的任務,忙從食盒中取出酒盞,倒好酒放在衛宴手裏。又将食盒蓋子扣過去,把盛着腌橄榄、鮮羊棗、葵仁的盤子放上去。

“你的這個法子好。”顧弦贊道,也讓美姬将食盒蓋子作案,放上下酒的小食。

忙完這一切,顧阿纖環顧四周,見像她這樣單純只是服侍的婢女幾乎沒有,大部分都身兼數職。比如妖嬈着坐進自家郎君的懷裏。她想起衛宴那句別後悔,突然有所明悟。偷瞄一眼,發現衛宴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一位在郎君懷裏扭着撒嬌的美姬。

顧阿纖一陣惡寒,悄悄離衛宴遠了點,生怕他提出什麽奇怪要求。

衛宴看出她在想什麽,微微一笑,“你倒是想得美,咱們倆,誰占誰便宜?”

顧阿纖眨眨眼,看着他的俊顏,竟然有種被他說服的感覺。

對面一名男子酒至酣暢處,等不得婢女斟酒,幹脆自己捏着杯子伸進翁裏去舀。接着摟過一旁的美婢,将杯中殘酒喂于美婢口中。

“我是不喝那翁酒的,”顧弦低聲道,“誰知道那裏面沾了多少人的涎水。幸好我自己帶了素酒。”

宴至中,伶人已唱完一遍歡聞變歌,開始唱西洲曲。“憶悔下西洲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

“這麽好的日子吟什麽哀哀之音?”在山下見過的陳淼突然對伶人發難,擲過去一大塊香瓜。伶人躲避不及,被香瓜直直扣在臉上,瓜瓤瓜子連同汁水滑下來,可憐狼狽極了。

陳淼平日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扔起香瓜時舉止威猛,絲毫看不出哪裏無力。

其他人非但不同情伶人,反倒直呼有趣,有人還立即做了一首香瓜美人的詩引來衆人贊賞。主人覺着丢臉,叱責了伶人命她換一曲歡快得來。伶人用袖子拂去汁水,含着淚換了一首濃豔的曲子。

顧弦身邊的美婢臉上露出一副兔死狐悲的神情,“那個伶人原先也是名士的姬妾。但是年紀大了漸漸不複寵愛,被名士随手贈了出去。”

顧弦道,“這算什麽?我阿耶在北地時,因東道主的美妾勸酒不喝,東道主便抽劍當下斬殺美人,又換一美妾勸酒。”

美婢聽的身體一顫,“那後來郎主喝是沒喝?”

“那我就不知道了。許是喝了,許是又添一美人頭。”

顧阿纖聽了戚戚然,更堅定了絕不做妾的想法。

衛宴見她沉默,以為顧弦說的事情血腥,吓着了她。他想了想,将一小碟松子糖推到她面前。

顧阿纖瞥到他的動作微微一怔,他是以為我害怕所以拿糖來安撫我嗎?

她撚了一枚放入嘴裏。甜絲絲的,她杏眼彎成了月牙。

衛宴撇了一眼,暗暗記下她吃糖就會很開心。

飲宴結束時,顧阿纖覺得自己簡直累癱了。山其實并不高,只是彎曲的道路太多。下山比上山還要費力。她看着自己的裙子,上面盡是在草地上沾染的綠色草汁,皺的不成樣子。

車駛回建康,路過一處叫賣梨花饴糖的小攤時,她注視了兩眼。衛宴瞥見後讓車停下。

“想吃?”他一路看她心事重重,有心想讓她高興起來。

顧阿纖想到有次生病時,阿父給她買來梨花糖讓她喝完藥含着去苦味。因為這個,曹素娥還跟他吵了一架,嫌亂花錢。到底是從她這裏分走一半。其實阿父除去膽小、貪婪,還是對她不錯的。

她輕輕點點頭。

衛宴微微一笑,準備吩咐車夫去買糖,但是頓了頓,還是自己親自去買了。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這種事情不能假手旁人。

顧明蓉從一間書肆出來,後面跟着抱着書的婢女櫻桃。見顧明蓉突然停了下來,一臉疑惑,“女郎?”

顧明蓉冷冷看着街對面停着的那輛犢車,顧阿纖滿面笑容地從衛宴手裏接過荷葉包裹的事物。她打開取了一枚放入嘴中。衛宴嘴角噙着一抹笑,是從沒見過的熱望。

“我許久不去參加詩會了。”顧明蓉輕聲道。

“女郎你不是不喜歡參加嗎?覺得那些女郎都沒有才學附庸風雅。”櫻桃有些疑惑,不明白女郎為什麽突然提到這個。

“有些時候,詩會是傳播消息最快的地方。這也是它的優點。”顧明蓉輕笑,目送那輛犢車離開。

就那麽想做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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