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三山關前|被打斷的婚禮

夜色漸漸地深了，外面也變得寂然無聲。

程疏影和孔宣都是修道者，對睡眠的需求接近于無。孔宣起身添了一支明燭，程疏影揉揉眼睛，習慣性地有了些困意。果然就算她當了幾萬年的仙人，也仍舊改不掉前世的一些習慣。

孔宣見她面上多了些倦色，便将她抱到床榻上，安撫道：“睡一會兒罷。”

程疏影輕輕唔了一聲，枕在孔宣的胸前，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漸漸地有了些睡意。但是她不想睡，三萬年來她在不同的位面中穿梭，極少會有安然入睡的機會。所以現在，她睡不着了。

她閉着眼睛，倦倦地說道：“你陪我說說話好麽？”

孔宣一面輕輕撫拍着她的背，一面溫和地應道：“好。”

程疏影在記憶中搜尋着，努力想要記起一些有用的東西，但是時間已經過去太久，就算是她想要回憶起從前看過的一些記載，也有些模模糊糊的，力不從心了。

孔宣一下一下地撫拍着她的背，目光溫柔，卻沒有半點的情/欲。他聽說人世間的未婚夫妻在成婚之前，是不能随意相見的；而且他還聽說，人世間的夫妻一旦成婚，便會相伴偕老一生。

他和他的阿影都不會老，所以會長長久久地相伴下去。

孔宣并攏兩指，想要在她的眉心上輕輕摁一下，但是忽然之間，他又停住動作，輕輕吻了吻她的眉心。這裏是人間界，如果兩人沉浸在神魂交融裏，很容易會被人幹擾。

程疏影倦倦地喚道：“孔宣。”

她從儲物戒指裏取出四枚流光溢彩的蓮子，輕輕放到孔宣手心裏。三萬年裏混沌青蓮又結過三次子，孕育出了二十四枚混沌青蓮子。這些青蓮子都和先前的八枚一樣，蘊藏着磅礴的靈氣。

孔宣反握住她的手，溫和地說道：“你留着罷。”

程疏影在他懷裏搖搖頭，輕聲道：“在過些時間，等封神之戰開始的時候，你的對手會有很多很多，絕不止燃燈一個。這四枚青蓮子，你便留在身邊罷。如果我不能及時趕到……”

孔宣伸出一指，輕輕按住她的口：“莫要胡言。”

程疏影悶悶地說道：“我也希望自己是在胡說八道。”

孔宣一怔，慢慢地攏了攏她的長發，心裏沉甸甸地有些酸漲。這些混沌青蓮子的作用，他自然是清楚的。但正因為他清楚這些混沌青蓮子的效用，才更不能……

“阿影。”他溫聲說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現在天地衆仙都在歷劫，就算你是聖人善屍，也無法确保置身事外。一旦……這些混沌青蓮子，便是保命用的東西。”

還有一句話孔宣沒有說出口：你的修為比我要弱。

程疏影輕輕嗳了一聲，道：“這些蓮子，我身上還有。”

孔宣按住她的手，将那些混沌青蓮子束攏在她的手心裏，勸道：“保命之物，毋須嫌多。”

“可是……”

“阿影。”他低頭望着她，沙啞道，“你可知道，我最為擔憂和恐懼的事情，是什麽？”

程疏影眨眨眼睛，問道：“什麽？”

“是你忽然身遭不測。”孔宣閉上眼睛，一個微涼的吻落在她的眼睛上。有時候他甚至在想，最好能将她一寸寸地吞卷入腹，藏在神魂的最深處，密密實實地藏起來，才能安心。

程疏影一怔：“我哪有那麽容易……”

孔宣俯身含住她的的口，吸吮齧咬，帶着一絲微微的刺痛。她稍稍掙紮了一下，便感覺到孔宣身體一頓，動作變得溫柔缱绻起來。微涼的溫度一點點變得滾燙，他的吻如同暴風驟雨一般，想要将她徹底地吞卷，不留半點殘餘。

炙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頸側，他的手也漸漸滑入——

“唔。”孔宣悶悶地哼了一聲，停住動作，輕輕淺淺地在她的面頰上吻了一下，“不過一日，我不該這樣心焦的。”等到今夜過後，他便能安安穩穩地将她抱回去了，着實不該這樣唐突佳人。

程疏影側過頭，耳根隐隐有些泛紅。

孔宣溫柔地吻了吻她的眼睛，溫聲道：“收回去罷。阿影寶貝，為夫沒有這樣孱弱。”

……什、什麽叫沒有這樣孱弱啊。

程疏影哼了一聲，不甘不願地将那四枚混沌青蓮子收在懷裏。她看見孔宣的衣領散落了大半，露出一小截紅線來，忽然想起他懷裏還有一枚儲物戒指。

孔宣雖然修複了那枚戒指，但是他不會改密碼。

程疏影伏在孔宣胸前，百無聊賴地玩着他的頭發，然後趁着他沒注意，将那些青蓮子放到了儲物戒指裏。儲物戒指的精神束是與她聯系在一起的，就算孔宣比她厲害，也完全不知道。

孔宣阖上眼睛，一下下地撫拍着她的脊背，安撫的意味甚濃。

“我來殷商之前，曾經在天庭和地府裏都走過一遭。”孔宣忽然開口道，“在這世上，能逃過封神劫的仙人，除開六位聖人和鴻鈞道祖之外，就只有三皇了。但是伏羲常年在娲皇宮陪伴女娲，神農是出了名的不理世事，所以有些人，就求到了人皇軒轅那裏，想要讓軒轅氏插手封神劫。”

程疏影靜靜地聽着，沒有插話。

“如果得到了軒轅氏的庇佑，那麽逃脫此劫的機會，也會大大地增加。而且天帝也在趁此機會拉攏三皇，想要在封神劫中得到最大的收益。軒轅氏身為人皇，比女娲聖人更在意人族的安危。”

程疏影在他懷裏翻了個身，輕聲道：“他是一個……心懷天下的人。”

孔宣低頭望她，眼裏有些疑惑。

程疏影想起阪泉之野上的冰涼劍鋒，忍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輕聲道：“軒轅氏不會輕易妥協。他所認定的事情，就算是天道定下的規矩，也對他無效。”

孔宣搖頭道：“……這我就不清楚了。如果軒轅氏不插手，那麽人歸人，神歸神，人與神泾渭分明，這場封神劫就和凡人沒有什麽幹系。如果軒轅氏出手，那麽局面就亂了。”

殷商對西岐，闡教對截教，這場封神劫本來就是為衆仙準備的。

但是如果亂局一開，連凡人都攪進仙人的戰火裏，那局面就複雜了。

孔宣有節奏地撫拍着她的背，長指有意無意地拂過她的長發，禁不住又有些心猿意馬。他不得不去思考一些別的事情，讓自己分散注意力，免得在新婚之夜前便唐突了佳人，委實不妙。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外間的月色和星輝也漸漸變得黯淡，黎明就要到來了。

孔宣俯身在她的額前輕輕一吻，笑道：“新嫁娘該回去梳妝了。”

程疏影被他鬧了個大紅臉，推開他，磨磨蹭蹭地走了。

孔宣雙手枕在腦後，望着程疏影離去的背影，眼中沉沉地多了一些暗色。他起身攏了攏外袍，從外邊喚過幾個仆役進來，将今天的流程一一确認無誤之後，才徹底地放下心來。

是日吉，宜嫁娶。

程疏影的娘家在另一個位面，所以這場婚禮也精簡了許多。她迷迷糊糊地被喜娘帶着，在司儀的唱腔裏上了喜轎，然後被擡着繞城走了一圈，就算是送嫁了。

這場婚禮和殷商絕沒有什麽幹系。程疏影默默地想。

這個時代處處都透着詭異，不該出現的總兵一職，不該出現的喜娘、喜轎和蓋頭，不該出現的大紅嫁衣……她扯了一下自己的鳳冠霞披，面無表情地端坐在轎子裏，等着孔宣帶她下轎。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程疏影扯了一下手裏的大紅綢緞，表情抽搐地想，幸虧她穿來的是洪荒而不是上古殷商，否則一定會被自己糾結到哭的。所以——還是繼續詭異下去吧。

她被喜娘扶着進了孔宣屋裏，周圍燃燒着熠熠的紅燭，紅紗幔帳在身旁搖曳。這一套禮儀走完之後，她就算是成為孔宣的新婦了。但是自己還沒來得及将這件事情告訴給爸爸媽媽，而且地球位面……地球位面距離恐龍滅絕，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

紅燭在室內發出噼啪的聲響，一簇火光在窗前跳躍。

據說在“這個”殷商裏，新娘子是要乖乖留在屋裏，等着新婚夫婿過來挑開蓋頭，才能見人的。又據說在這種大喜的日子裏，新郎是要在外面酒過三巡的。據說……

這個時代太詭異了，才不是上古殷商呢，哼，╭(╯^╰)╮

“夫、夫人！”

外間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一個仆婦，誠惶誠恐地來到她這位新夫人面前，大哭道：“西岐打進來了，大人帶着兵在外間禦敵，請、請夫人……”

兵法有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所以趁着過年啊，主将新婚啊，夜深人靜啊……這種時候動手，是最好的。

程疏影默默地嘆了口氣，隔着蓋頭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罷。”

“夫、夫人？”仆婦一愣。這種時候夫人不是應該痛哭流涕，尖叫着要躲避外邊的敵軍，然後驚呼一聲“夫君救我”嗎？這位新夫人……似乎有些鎮定過頭了。

程疏影再次隔着蓋頭問道：“我與孔宣算是夫妻了麽？”

仆婦不明就理，卻也戰戰兢兢地答道：“大禮已畢，自然算是夫妻了。”

“如此甚好。”程疏影文绉绉地掐了一句詞，自己扯掉蓋頭，拍拍那位仆婦的肩膀。她手心裏帶着一縷霧氣，仆婦只感覺到眼前一黑，便歪到在椅子上昏睡過去了。

程疏影瞥了一眼本不該出現的椅子，搖搖頭，這真是一個詭異的時代。

她穿着一身大紅的嫁衣，推開屋門，慢慢地朝外頭走去。這座府裏的仆役們都已經逃得差不多了，旁邊兵府裏的将士們也已經被孔宣帶走，大約是到外面抵禦西岐去了。看來果真如孔宣所說，人對人、神對神，他只負責把對面的闡教收拾幹淨，至于人族的紛争，就讓人族自己來處理罷。

不知道對面的闡教，來人是誰？

程疏影捏起一團紅色的雲霞，坐在雲團上飄飄悠悠地飛到了半空中。地面上一片暗沉沉的看不清敵我，殷商和西岐的将士們在黑暗中混戰，死傷無數。孔宣站在一片荒蕪裏，望着四周圍的野草和碎石礫，神情有些肅穆。

他身上穿着一件大紅的錦衣，在夜風中微微揚起。

本該是一場大喜的婚禮，卻偏偏碰上了西岐要伐殷商……程疏影回想起一些殘缺的片段，坐在雲團上托着腮，靜靜地看着孔宣，沒有上前去打擾。她知道孔宣很厲害，在沒有碰上準提聖人之前，在面對闡教十二金仙的時候，幾乎從無敵手。

現如今孔宣怕是比原先更加強大了。

一團瑩瑩的光芒出現在孔宣手心裏，散發着赤紅色的氣息。程疏影認得那是他的五色神光，但不知道為什麽，孔宣這回只用了紅色。這一團紅色光芒在暗夜中無聲無息，與他身上的紅色喜服融在一起，肉眼完全分辨不清楚。

倏然之間，地底下鑽出來一個圓滾滾的道人，天空中也降落下一個幹瘦的道人，朝孔宣而去。孔宣直挺挺地站在夜空裏，手心那一團紅色光芒泛着幽幽的色澤，在夜色裏顯得分外詭谲。程疏影忽然想起來，孔宣的五色神光之所以能落世間萬物，是因為萬物皆在五行之中，如今他只用紅光……

為什麽？？？

孔宣絕非莽撞之人，身旁那兩個人手裏各執法器，至少要兩道不同的神光才能全部刷下來。為什麽他手裏握着一團紅光，而不是……而不是五色神光？

程疏影倏然從雲團上站起來，想了想，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這樣做很可能會擾亂孔宣的心神，還是靜靜地看一看罷。

黑暗裏傳來叮的一聲，似乎是有一件法器落地了。

緊接着黑暗裏又傳出輕微的嗤嗤聲，還有一個欣喜萬分的“他被我擊中了”的聒噪聲。孔宣靜靜地站在黑暗裏一動不動，薄唇微抿，眼裏跳躍着一簇幽幽的火光。

地面上忽然冒出一枚小小的尖芽，偷偷碰了碰他的靴底。

一縷淡淡的生機從尖芽上飄散出來，滿溢到孔宣的身體裏，滋養他的傷勢。孔宣神情一震，下意識地朝夜空中望去，果然看見了一團大紅色的雲霞。他的新娘坐在雲霞上，擔憂地望着他。

孔宣無奈地搖搖頭，低聲道：“莫要胡鬧，我在破封神榜。”

尖尖的小綠芽倏地一聲鑽回了地底下，地面上複歸一片暗沉的寂靜，唯有旁邊的厮殺聲還在此起彼伏。孔宣閉上眼睛，細細感受着周圍氣機的變化，眼裏一片沉沉的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