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繁星高挂天空,夜色深沉,難得不見一絲冷雨。

樹人在林間穿行,腳步沉穩有力。

雲婓睡得正香,夢中翻了個身,差點從高處掉落。幸虧藤球纏住他才沒有發生意外。

冷風迎面襲來,吹幹額頭上的冷汗。雲婓靠向樹幹,長長呼出一口氣,單手按住胸口,掌心下是劇烈的心跳。

樹人察覺到異樣,同時停下腳步。

“主人?”

“我沒事。”雲婓閉上雙眼,再沒有一絲困意,為轉移注意力開口道,“和我是說一說平原鎮的黑松,你之前說他是守護邊境的樹人?”

“邊境樹人是特殊存在。”确定雲婓沒有問題,老樹人繼續上路。

“特殊在哪?”雲婓問道。随手抓過一個藤球,看似堅韌的蔓枝意外柔軟,收縮起表面鱗狀的刺,手感相當不錯。

“雪松領鼎盛時期,境內樹人超過兩千,其中有一半在守護邊境。他們常年面對危險,多數時間都在戰鬥,性格中有鐵血一面,變得十分好戰。”老樹人解釋道。

“好戰是缺點嗎?”雲婓好奇道。

“不能這樣說。”老樹人沉吟片刻,組織一下語言,“大多數樹人更喜歡睡覺,他們只是性格獨特。”

樹人體魄強悍,戰鬥力非同一般,邊境樹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在雪松領最強盛的幾百年間,他們威名遠播,甚至有一種說法,寧可和領地的騎士戰鬥也不要惹怒這些樹人。可見成為他們的敵人會有多令人恐懼。

“黑松是其中一員?”

“是的。他比我年長許多,多次和炎魔正面對抗。”老樹人實話實話,提醒雲婓見到黑松時一定要謹慎。幾十年沒有打過交道,他無法斷定黑松的性情是否發生改變。

雲婓對黑松愈發好奇,想到即将會面,不由得生出更多期待。

見他不再發問,老樹人停止說話,帶着幾個新生樹人繼續向東行進。

平原鎮中,夜風徐徐,送來陣陣奇特的花香。

受驚的酒客雙腿發軟,互相攙扶着站起身,小心避開纏繞的樹根,踉踉跄跄走到家門口。幾人顫抖着手打開門鎖,進到屋內後立即關門,靠着門板滑坐在地,低頭埋入掌心,大口大口喘着粗氣,慶幸自己能撿回一條命。

酒館前,戰馬預感到危險,暴躁踏動前蹄,不斷打着響鼻。

酒館的門窗被樹根封住,裏面的騎士根本聽不到戰馬的聲音。戰馬只能自救,奮力掙脫缰繩,沖過樹根盤踞的街道。即将沖出小鎮時,被豎起的藤牆攔住。

牆上開滿藤花,一串串粉白交織,随晚風搖曳,散發陣陣幽香。

戰馬不斷向前沖,沒能撞開藤牆,更被藤蔓纏住四肢,一匹接一匹落入陷阱,再也動彈不得。

一牆之隔,巨熊騎士對酒館外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他們開懷暢飲,麥酒一杯接着一杯,很快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騎士隊長撐到最後,扶着桌面站起身,搖搖晃晃走向吧臺,從懷裏掏出一袋銀幣。手指因酒精發麻,咚地一聲,口袋落向地面。袋口的繩結斷開,印有國王頭像的錢幣從袋子裏散出。一枚沿着地板滾入吧臺,沒入黑暗不見蹤影。

“怎、怎麽回事?”

酒意不斷湧上,騎士隊長腳步踉跄,不小心撲倒在吧臺前。腹部撞向桌沿,鎖子甲無法抵禦疼痛,頓時嘶了一聲,意識清醒許多。

發現錢袋掉在地上,騎士隊長晃晃頭,試圖彎腰撿起。

視線放低的一瞬間,黑褐色的樹根猛然蹿出,鋒利的尖端刺穿铠甲,從他前胸貫入,後背伸出,帶出大片殷紅的血珠。

滴答。

血沿着樹根滴落,一滴、兩滴、三滴,彙入地板縫隙,凝成厄運般的暗紅。

騎士隊長低下頭,樹根已經收回,胸前留下洞穿的傷口,心髒破碎。

高大的身軀向後栽倒,沉重摔向地面。騎士隊長雙眼圓睜,表情凝固在生命最後時刻,即非痛苦也非恐懼,而是懷疑和不敢置信。

醉酒的騎士毫無覺察,仍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老盧克走出吧臺,酒館的門窗同時打開,冷風湧入,室內的燭光瞬間熄滅。龐大的樹根盤踞地面,尖端化為一把把利矛,在黑暗中帶走騎士的生命。

整個過程,老盧克始終面無表情,既沒有快意也沒有憐憫。

最後一個巨熊騎士停止呼吸,他從吧臺後提起一盞油燈,收回龐大的樹根,邁步穿過室內,清點着騎士們的屍體。

“巨熊騎士,久違了。”

停在騎士隊長跟前,老盧克彎腰拾起重劍,看到劍上熟悉的标記,神情終于有了變化。

一百年前,炎魔軍團襲擊雪松領,雪松騎士團危在旦夕。巨熊騎士團違背王都的命令,更誤導多支援軍,使得雪松領孤立無援,淪為一座孤島。

老盧克握住劍柄,劍尖對準騎士的胸膛,那裏已經沒有心跳,只有一個血淋淋的傷口。

平原鎮曾是雪松領的軍事要塞,駐紮近一百名樹人。

遭遇炎魔突襲和援軍背刺,雪松領騎士團死傷殆盡,要塞中的樹人被烈焰圍困,僅存他一人。

同族戰死沙場,唯有他茍延殘喘。

這一百年來他受盡煎熬,年輪刻印的不是歲月而是仇恨。

年複一年,他以為複仇希望渺茫,往事只能化為煙塵消散在歲月之中。不想峰回路轉,年輕的領主血脈覺醒,事情終于發生轉機。

“血債理當血償。”

夜風吹過,花香更濃,混合腥甜的血腥氣彌漫整座小鎮。

老盧克走出酒館,來到小鎮廣場中央,登上一座木臺。

邊鎮治安官時常在臺上講話,講話後就是處決罪犯,立起木架,在歡呼聲中敲開木樁,送走闖入小鎮的匪徒和強盜。

老盧克登上最後一級臺階,站定後開始樹化。

一棵龐大的黑松拔地而起,樹冠傘狀張開,樹枝無限延伸,遮天蔽日,籠罩整座小鎮。

酒館地下,一間空蕩蕩的酒窖裏,關押着邊鎮治安官。

早在十多天前,治安官就從人們的視線裏消失,一直沒有露面。

正是地動頻繁人心惶惶時,治安官不出現無異于火上澆油。鎮民們生出諸多猜測,以為治安官發現危險,已經舍棄鎮民逃往主城。

這個說法被越來越多的人采信,導致更多鎮民心生不安,紛紛舉家搬走。小鎮很快變得空蕩蕩,僅剩下不到十戶居民。

這座小鎮和酒窖裏的治安官是老盧克精心準備的禮物。三十名巨熊騎士屬于意外,不過既然來了,老盧克不會讓他們有機會離開。

黑松矗立在小鎮中心,樹根深入地下,靜靜等待雪松領的主人。

天邊泛起魚肚白,樹人的腳步停在小鎮外。

雲婓撥開樹枝,望見眼前的一切,下意識詢問老樹人:“沒走錯嗎?”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裏都不像是一個邊境小鎮。

房屋傾倒,道路塌陷,遍地殘垣斷壁,簡直像遭遇一場地震。

僅存的幾座房屋位于小鎮邊緣,屋子裏傳出驚呼,下一刻房門打開,滿面驚慌的鎮民扛着包裹沖出來。遇到盤踞腳下的樹根,驚得魂飛天外,又轉身逃回到屋子裏,門窗緊閉,不敢放出一絲聲響。

一棵龐大的黑松矗立在小鎮中央,樹幹高達五十米,樹下纏繞黑褐色的藤蔓,和伴生藤同種,但比伴生藤更加兇狠。

“主人,他就是盧克。”老樹人開口,向雲婓介紹黑松的身份。

黑松在晨光中蘇醒,從土中拔出樹根,一步一步向雲婓走來。他的步伐極大,每一步踏下都能引起大地震動。

在他身後,藤蔓陸續散開,現出立在地上的高大石柱。每根石柱上都挂着數具铠甲,铠甲旁佩有重劍,屬于落入陷阱的巨熊騎士。

随着距離接近,雲婓感受到極強的壓力,還有濃重的血腥味。

雙方距離五米,黑松收攏樹冠,由巨木變成一個灰發灰瞳的老人。笑容慈祥,态度和善,和鎮子裏的一切格格不入。

“很高興見到您,雪松家族的繼承人,雪松領的主人。”

布魯提前告訴過雲婓,守衛邊境的樹人極有個性,他們不僅擅長戰鬥也好勇鬥狠,在樹人之中屬于不能惹的那一種。

雲婓牢記在心,見老盧克主動打招呼,示意布魯放下自己,鄭重向對方還禮:“我的榮幸。”

“您可以叫我盧克。”黑松态度親切,顯然對雲婓的到來十分滿意,“我為您準備了一件禮物,希望您能夠喜歡。”

“禮物?”雲婓心生詫異,這個發展有些出乎預料。

“在地下酒窖裏。”老盧克側身指向小鎮中心,酒館所在的位置。

“勞煩帶路。”雲婓沒有猶豫,選擇接受這份未知的禮物。

老盧克笑意更深,看向跟在雲婓身後的布魯和幾個尚不能變化的樹人,滿意轉為嘆息:“布魯,你這些年都做了什麽?該會的東西全都忘了嗎?”

布魯沒出聲。

經驗告訴他和黑松争辯毫無意義。不如閉上嘴,老老實實承認無能。

一行人來到酒館,新生樹人留在門外。有他們在,鎮子裏的居民不會輕舉妄動。

酒館沒來得及打掃,維持昨夜的樣子,地板上的暗紅清晰可見。

老盧克提起油燈,推開藏在吧臺後的暗門,帶着雲婓和布魯進入酒窖。

酒窖溫度很低,裏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木門被推開,老盧克将油燈挂在牆上,蜷縮在牆角的人立刻撲過來,沒能擊中目标,狼狽撲倒在地,摔斷一顆門牙。

“他就是為您準備的禮物。”老盧克道。

地上的男人擡起頭,還算英俊的面孔沾滿塵土,下巴上的胡子染上鮮血,因失去一顆門牙說話漏風,仍堅持破口大罵。

“盧克,你這個該死的賤民!快放我出去,不然我一定殺了你!”關在酒窖裏十多天,治安官顯然不清楚外界變化,如果知道,他絕不敢對盧克叫嚣。

“他是禮物?”雲婓看向盧克,等待對方回答。他不想邪惡,可眼前的一切很難讓他正直。

“主人,他是刺槐領主的堂親,邊鎮治安官納德羅。”老盧克嫌男人太吵,一腳将他踢倒,踩在他的背部,使他無法出聲。

“他是刺槐家族的人?”雲婓吃驚于男人的身份,沒留意黑松稱呼上的變化。

“是的,他是直系血脈,很得刺槐領主信任,負責巡視邊境和兩座礦山開采。”老盧克繼續道。

聽完樹人解釋,再看地上的男人,估算出他的價值,雲婓恍如看到一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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