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1.2.1

許文容領着二人回到了她暫租的院子,有仆人四五人,在院中請傅青爵和楚清露入座喝茶。許文容進屋換衣,出來時,她已經變了一種裝扮。

之前許文容在臉上稍微遮掩,扮了男兒模樣,再着文士衫,行動間毫無女氣,任誰見了都覺得她乃一長相普通的文弱書生。

換裝後的許文容,恢複了自己的本色。她年紀三十多,與楚清露的母親年紀相仿,氣質卻勝出一大截。在官場蟄伏二十年,她容顏文秀,臉上并無多少歲月的痕跡,鴉青長發用桃木簪低挽,換了一身女士紗罩青色文士袍。灑然行來,眉目間高遠淡潦,仿若立于青天之上。

楚清露和傅青爵對望一下,心中贊嘆:許大人真是風格多變,之前演技那麽浮誇,如今這一副典型才女的模樣,當真能唬得住人。

在許文容被傅青爵認出後,便不能再裝作沒見過二人了。她本來出京一行,就是為了奪傅青爵,不想扯上人情債。誰料到傅青爵神通廣大,運氣也極好,都到了這一層,仍能找到許文容。

院中一棵粗槐下,一張石桌隔開兩方人。許文容坐于對面,神色仍然淡淡的,吩咐下人上茶。許文容親自為二人倒茶,手高高揚起,姿勢優美成畫。叮叮叮的水聲中,碧綠葉尖在沸水中旋轉,在一團雪白中,開出一簇簇清新的茶花。

這倒茶的手藝,足見此人的功底,一般人也做不到。

楚清露接過茶盞,細細打量下,聲音清越如玉落,“一流的名器配一流的茶,墨盞青茶,可比水墨花開。許大人是懂茶之人。”

“你看清楚了,這不過是普通的一杯茶而已。”許文容冷淡道。

楚清露同樣沒有多熱情,跟受天下學子尊敬的國子監祭酒說話,節奏也掌握在她自己手中,“我翻看前人書卷,得知前朝喜好鬥茶。茶色貴白,只有黑釉茶具方能顯現茶之本色。此風今朝早已遺失,難得在大人這裏重見。”

許文容這才擡目看向這個漂亮的小姑娘,眼底浮波微動。半晌,她慢吞吞道,“你這樣的小孩子,我以為該讀些聖賢書,好考取功名。前朝遺失了許多書籍,能被你讀到……唔,你不怕雜書讀多了,廢了本業嗎?”

楚清露讀的書确實挺雜的。

她今世十五歲,表面一本正經,內心極為跳脫,好讀閑書。她前世讀的閑書也多,随着記憶一日日的清晰,讀過的書也被她慢慢想起來。由此兩世加起來,她不敢稱“博”,卻當得“雜”稱。

她不認為這是廢業,讀書人的思維不該只被限制在四書五經中。若只知道讀三綱五常,那就是書呆子了。

楚清露和許文容侃侃而談,傅青爵在一邊坐得沉靜,借着低頭品茶的掩飾,他半低的目光一刻不離開楚清露,眼中有明顯的熱情和陶醉:不愧是他最愛的露珠兒!

許文容既然帶他們回來,便是有服軟的傾向。對楚清露的考察,其實從他們一進院子,便開始了。傅青爵心知許文容願意見楚清露,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他實不能給楚清露再多的提示;不然,許文容那本來就不多的探尋心,也要被他的畫蛇添足,給弄得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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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傅青爵不說,楚清露心裏一想,也能猜出。

許文容和傅青爵的博弈,傅青爵暫時略勝一籌,之後的,傅青爵必得給許文容面子。許文容不是一般的博士,她不會因為自己和傅青爵的親戚關系,就對楚清露照顧有加——多加刁難,才是可能發生的。

楚清露心底也生了好勝心:我并不是依仗傅青爵,才能站到你面前。我所有的學問,都是我自己的,和傅青爵并沒有半點關系。你因為不待見傅青爵,把怨氣發到我身上,實是不應該的。你看不起我,我非要憑我自己的本事,證明給你看。

許文容在國子監時為她改過一次規定,那她定要出色到,讓她為自己再改一次原則。

許文容倒茶,默默聽着小姑娘的茶道,時而插上一句,讓小姑娘思索片刻。她自然能看出楚清露眼底的野火被自己點亮,她的神色卻從來沒變過,一直一副并不太當回事的樣子。

“先五百年前虜人入侵,占地八千,焚書改制,神靈震怒,以半日無日月警戒九州……”

“神靈警告不過是野史。”

“野史必與正史相連,史書也提到這段時間,京都不見天日……”

“欽天監的監制中有記錄,你大約沒看過。”

……此言彼語,思路清晰。

話題越來越深入,楚清露的語速越來越慢,思索的時間越來越多。她以茶入手,談及古人舊制。新朝初建不到百年,禮制不全,舊書殘缺,楚清露認為很少有人在這方面下功夫。她絞盡腦汁,把自己的博學展示給許文容。可無論她談什麽,許文容看着心不在焉,卻能很快接話。

楚清露暗暗心驚:這位尚書大人記憶力出衆,閱書極廣。自己故意談一些少見的野史,她也能從正史中找到依據,可見自己今日的思量,這位大人之前都有過。

楚清露心中有些沮喪,在盛京養的一身傲慢之氣,去了七八分。在同齡姑娘中,她覺得自己很厲害,又素有急才,往往憑小計謀能勝一局。

而現在,許文容給她上了一課:在真正的大儒面前,一切小聰明都沒用,只會自取其辱罷了。

楚清露之前有些不服氣,現在卻極為敬佩這個人。她想拜對方為師的決心,也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但許文容對她挑刺的态度,給她一種感覺:這位大人一點都不滿意她。

到後來,楚清露已經談不下去,沉默逼仄。

傅青爵倒杯茶,遞給許文容,“姨母,您請!”

許文容與傅青爵的目光對視,少年目色并無壓迫,維護心愛女子的神情卻也不隐瞞。許文容心裏不屑,雖說現在許家和傅青爵的關系不太好,按說她作為許家人,為了和傅青爵交好,該給對方一些面子。但是,許文容要是那麽好說話,她至于躲了端王一路嗎?

許文容對楚清露道,“你寫篇文章給我看看吧。”

楚清露不知道之前一關,自己有沒有過。但進入了新的一關,她便要全力以赴。她積極地調整着自己的狀态,以應付許文容的出題。

許文容讓書童端來筆墨,望着對面小姑娘伏桌執筆的模樣,她說話語氣有些怪異,“百家之論,獨小說家最末,你便論一論小說家的學說吧。”

“……!”傅青爵臉色鐵青,他猛地瞪向許文容,手中茶盞被他握得發緊。

楚清露一開始只低低應了一聲“嗯”,覺得這個文章不太好寫,小說家,乃百家中最末等,不說此朝,便在先朝時,也多為人瞧不起。他們家的學說,要想起來,有些麻煩。

咔擦。

瓷器碎聲,讓出神思考的楚清露驚起。她不明所以地看向傅青爵,發現他臉色青白,所有的血色,都到了他手上——他硬生生捏碎了手中杯盞。

傅青爵壓低聲音,“你故意的?”

他一把将楚清露拉起,直面仍坐着不語的許文容,冷聲,“小說家式微,百家中,你也素來不喜這家,小說家最後一代傳人告老,乃是你所批。小說家的學說?你根本對這個沒興趣沒研究,卻要露珠兒做文章?!”

許文容的回答是嘲諷語調,“露珠兒?端王這是正式和許家分道揚镳啊。”誰都知道,許家一直想把本家姑娘嫁給他。

傅青爵一滞,發覺自己竟在許文容這裏露了底。露珠兒的名號,現在還不應該讓許家人知道。他相信許文容不會把楚清露的存在告訴許家人,但現在看許文容的态度,他有些不确定了。

楚清露這時才想清楚:傅青爵之前給她開小竈時,告訴了她許文容的偏好。這位吏部大人,最喜兵家和法家學說,兼修儒家和墨家,道家和雜家也在她興趣之中。依許文容的往年出題所好,她一般會在兵家和法家的學說中出題,最為難人的時候,也是在道家和雜家的範疇。

結果現在,她用小說家的學術來考楚清露。

這根本不是許文容的專長,她出這樣的題,打臉的意思更重:我猜你傅青爵為了你的小情人,肯定洩了題,洩了我的喜好。那我就非要為難你,把題目難度上升數道。

她并不是真想考楚清露這樣的題,她是在當面罵傅青爵和楚清露。

文人的罵法,都要拐這麽好多彎。

楚清露一時也心中氣惱:往常出題,主考官的喜好,本來就不會多加隐瞞,沒有人覺得這是作弊。但許文容卻走極端路線,懷疑她的人品,懷疑她作弊,懷疑她的真才實學。

也就是說,她楚清露之前的所有努力,在許文容眼裏,都歸為“作弊”二字!

許文容低眼看着杯中茶漬,随口道,“不滿意我看低你,随時可走。”

“我不走!”楚清露推開傅青爵拉她的手,重新坐下,她平靜地看着許文容,“我所學,皆為我所有。我心中無鬼,自然不怕你考察。”

“哦,你是等着我日後發現自己錯怪你,向你道歉吧?”許文容語氣中的輕蔑都不掩飾了,“不會有那天。”

“會有的。”楚清露的強大心髒,并不向許文容屈服。她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屈辱,卻不代表她受不起。

不管許文容出于什麽原因,楚清露想讓她承認自己的心,反而更加勝。但她心裏又開始舉棋不定:這樣一個人,是非黑白不問,只憑自己判斷,真的值得她拜師嗎?

楚清露咬着牙,有心過五關斬六将,最後在許文容願意收下她的時候,驕傲地摔門拒絕。

當晚,一間小宅,星火如豆的窗前竹榻邊,楚清露垂坐,在為傅青爵受傷的手包紮。傅青爵一直沉默不語,楚清露擡頭,看着他的反常,“你這麽聽話,真是不習慣啊。”

“也許我錯了,”傅青爵低着眼,不與她對視,“她是因為我的原因,才對你刁難萬千。如果不是我帶你來,她不會這麽為難你,她從來沒這麽為難過別人。”

“哦沒關系,我原諒你。”楚清露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不必難過。

“露珠兒,我在想,我是不是有些自大。”傅青爵微迷茫,聲音悶悶的,“在面對你時,我是不是不該這樣?”

“沒錯,”楚清露承認得特別幹脆,“你應該一切聽我的,我說什麽就是什麽,只能我安排你,不能你安排我。我永遠不會錯,你該以我為明燈。”

“……”傅青爵的迷茫堅持不下去了,呆呆看着楚清露。他不過是自己示弱,希望露珠兒安撫一下自己。安慰着,露珠兒心軟,說不定能讓自己親親抱抱。結果……露珠兒這麽“自信”,居然毫不猶豫地往她自己臉上貼金。

露珠兒伸手撫摸他的頭,哄小狗一樣的溫柔語氣,誘拐之味極濃,“別怕,你對不起我的事情多了,債多不壓身,我會幫你記着每一件,供你随時找理由向我道歉。”

傅青爵頓時有心驚肉跳之感,忽地擡手抓住她手腕,“你是不是記起什麽了?”

“呵呵。”楚清露但笑不語,讓傅青爵局促不安,卻不知道該如何問。

楚清露望向窗外:她是想起了一些片段。

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年,在她中途明明暴露過自己冰山美人的性格後,她仍然對傅青爵和氣有加。在楚清露的記憶中,她只對傅青爵這麽賠過笑臉。除了他,她對誰都是漠着一張臉。

但那時,之前對她百般好的傅青爵,對她的态度卻有些冷漠,甚至帶着敵意。他看着她的眼神很清楚地說出“厭惡”這個詞……如果她愛他,她得多傷心啊。

楚清露漠然地想着這些,沒有前因後果的記憶,讓她輕而易舉把傅青爵推到“對不起她”的一邊。

她現在不向傅青爵發難,不生氣,不難過,除了那是前世的事情外,還有一點最關鍵最重要的:她要把前因後果都想起來,想明白自己為什麽那麽“賤”,傅青爵為什麽對她态度轉變那麽怪。只有想清楚自己的過錯,才可以想辦法把過錯推到傅青爵身上。

哎,她就是這麽個心機重的壞姑娘,沒辦法。

“乖。”楚清露摸摸情郎的頭,心情愉快。

一得一損,她從傅青爵這裏得到的歡愉,注定在許文容那邊消磨。傅青爵有一點說的沒錯,許文容的多才是出衆的。這些日子,她确實考了楚清露不少知識。每一樣,不論楚清露答得如何,許文容都能從中挑到錯處。

誰都能看出來許文容對楚清露的挑刺程度有多嚴重,連端茶送水的仆人都能看出來。傅青爵心疼楚清露,他愈加猶豫自己的決心,想就這樣算了。但楚清露一直咬着牙堅持了下來,每天忍受許文容的挑剔,有錯邊改,不說一句廢話。

楚清露心想:許大人每天都不給她好臉色,也不提她的學問如何,也許是想等她自己醒悟,自己後退。

可惜許文容錯了,她楚清露不是那種脆弱的人。越是被人瞧不起,她越是能挨到後面。她非要鼓着一口氣,讓許文容看到,自己沒有那麽輕易被打倒。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都要堅持下去。

每到新的一天,許文容仍然能見到小姑娘來向她請教學問。許文容虛着眼查看前一天的作業成績,終于忍不住問出聲,“你應該能看出你的才學和我的要求,差距巨大。你不會自慚形愧嗎?”

“我今年不過十五,學問達不到許大人的要求很正常。許大人都不嫌我丢人,我當然相信我自己。”楚清露不卑不亢答,她對許文容的刻薄感官也不如何好,但這不影響她向許文容請教學問。

“你相信自己?”許文容像聽到天大的笑話一樣,臉上神情古怪,“不是憑着端王殿下和我的關心,你能走到我面前?你這麽大的小姑娘,我早見多了。扒着端王,得到不少好處吧?”

“也許我的學識水平确實達不到你的要求,但我的人品你也無權置喙!”楚清露聲音冰冷,平視對方,“所有外力皆可廢,也皆可用。若你不是許家人,只憑你自己,你又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你自己并非清白,何以用有色眼光看別人?我和端王殿下的關系與你無關,不需要你評價。”

“不需要我評價?”許文容笑一下,懶洋洋道,“我知道我兄長在和宮中德妃商量端王和我家中侄女的婚事,你說你和端王的關系,與我無關嗎?”

楚清露神情不變,“當然是與你無關的。端王殿下是你們許家的附屬品嗎?他的婚事,你們能完全做主?”

許文容臉色微變,她當然知道許家做不了主。或許本來能做的了主,但近些年,傅青爵走得越來越遠,甚至有和許家分立的意味。

許文容眯眼,“你心裏不喜我吧?僅僅因為我對你的學問挑刺?若你以這種态度求學,你一輩子也別想進國子監。”

楚清露仍不受她影響,“你不用說這些,我的求學心至真至誠,不因你挑撥而自我否定。我想過你這樣的态度,也許只是考究我的心智,看我何不合格。但無論如何,我仍覺得你的态度是錯的。你說我待學問之心不誠,你的态度,和我又有什麽區別。”

許文容一怔,沉默不語,看着小姑娘的眸子卻閃爍不定。幾日相處,她已經察覺楚清露有顆強大的內心。那個小姑娘執拗起來,連她都有些煩。

小姑娘揚起下巴,直視她疏冷的面容,得了今天的選題,便出去答題了。

許文容則站在窗前,安靜地看着院中,傅青爵和楚清露說着什麽。她目光不看傅青爵,只盯着楚清露。這個小孩子,确實引起了她的興趣。

她慢慢回身,閉了眼。

起起伏伏,在官場二十年,人話鬼話她都會說,文鬥政鬥她都經歷過。每年國子監都湧上那麽多出色學子,上舍的學子尤為出衆,博士們都喜歡從中選人,作為自己的傳人。

只有她,一直占着國子監博士之名,卻從不收徒。唯一的外門弟子馬宜雲,也是出于還人情的緣故。

傅青爵希望她收楚清露為徒,許文容都能想到傅青爵這麽做的目的。

她能看出傅青爵這樣考慮的原因:楚清露的性格,和她年輕時很像。

如果當年……也許,她不會只見到一個跟自己少年時這麽相像的人物。

傅青爵以為她一定會喜歡楚清露,一定會願意收楚清露為徒……他卻從來不想,為什麽她從來不收弟子。

她這一生的路子,是她踩着荊棘,抛棄所有,向着一個目标,一個人走出來的。她心有所願,世上又有幾人懂?她不願收徒弟,也是不想誤了別人,也是沒幾個人能堅持到她考察的最後一步。

楚清露堅持下來了。

只是觀傅青爵待楚清露的态度,許文容又覺得,這個姑娘,也許會犯和她當年一樣的錯誤。到最後,也許是楚清露不願意入她的門,而不是她不想收下這個女弟子。

她這樣想的時候,打了個冷戰,默默關上了門窗。如果當年沒有發生那樣的事,也許現在的許文容,也夫妻恩愛,子女成群,弟子數十……

給楚清露一個機會看看吧。

許文容到底心軟了:也許那個小姑娘,能說服她;她當然處理不好的事,也許楚清露能處理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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