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旅途

122

“木星,我覺得你會成為一名合格的職業經理人。”李蓉說:“和你聊天很舒服,我很久沒有感受到來自家鄉人的親切和活潑了,你真讓我喜歡。”

“那就做朋友喽,反正我在深圳也沒幾個知己。”

“真的嗎?好啊,我可以給你設計衣服穿。”

沈木星被李蓉那質樸的話語打動了:“真是受寵若驚,看來我以後注定要走在時尚尖端了。”

“其實我的知己也很少,能認識你我很高興,尤其我們還是老鄉。”李蓉說。

“跟你一比呀,我就是只井底之蛙。”沈木星笑了笑。

和李蓉的這頓飯,吃得還算融洽,她沒有沈木星之前見過的那些設計師身上慣有的臭毛病,很謙遜很随和的一個女人,不用刻意吹噓,就能夠讓人看得出來她經歷過很多。

沈木星吃了一小口牛排,笑着問:“怎麽想起嫁給外國人了?”

李蓉頗有魅力的一笑,答:“中國男人性價比低啊,個子沒有老外高,又不如老外浪漫,思想還多半停留在封建社會。唯一比老外強的就是一顆永恒不變的真心。”

李蓉又說:“我算是心灰意冷了,這十三億人口,真真兒就是沒有屬于我的一顆真心啊,所以幹脆去國外找皮囊了。”

沈木星被李蓉幽默的說辭都笑了:“我竟無言以對啊!”

李蓉笑睥着她:“你多省心,和嚴熙光的愛情長跑也算有了結果。”

沈木星一怔,笑容收了收。

原來所有人,嚴熙光身邊的所有人,都覺得他和她一直沒有分開過。

沈木星苦笑了一聲,低下頭,用勺子攪着咖啡,說:“誰知道,一轉眼也就熬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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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時間過得可真快,就好像昨天我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工,剛剛跟着蛇頭出國一樣。”

沈木星不說話,心裏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想他二十出頭的模樣,想他昨天吻別時那個未講完的故事。

李蓉也陷入了回憶,她眯起那雙上挑的眼梢,慢悠悠的說:“我還記得出去的第一天,你們家嚴熙光穿得什麽衣服呢。”

“是嗎?”

“沒錯,我也記得我自己穿得什麽衣服。”李蓉的表情變得微微苦澀,全然沒有剛才的神采飛揚,她說:“因為當時我們這一批出去的多數都是年輕男女,大家都很興奮,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坐飛機,自然打扮得體體面面的,你家嚴熙光平日裏穿衣就好看得體,我就多看了兩眼。那時候我們都以為,就像蛇頭說的,睡一覺,飛機落地,就會到國外了。”

“結果呢?出了什麽差池麽?”

李蓉的目光放得很遠,望向窗外……

那是六年前的秋天。

剛滿20歲的李蓉第一次坐飛機。

在她的印象裏,世界仿佛從來只有水頭鎮那麽大,可當飛機升上天空的那一剎那,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只小青蛙,長出了翅膀,飛出了枯井。

爸爸說,多少外面回來的都發財了,在國內,一輩子也就是個打工的。

李蓉想,爸爸攢了一輩子攢出幾萬塊錢,都用在她身上了,她一定要在國外混出個樣子來。

同行的有十四個人,八男六女,上飛機之前,帶隊的蛇頭還貼心的給每一個人買了一瓶礦泉水,未經世事的孩子們內心都充滿了期待。

蛇頭說,要先帶他們去北京辦護照,他們年紀輕,好辦,就用留學生的身份弄出國,不過護照下來要等20天,為了防止有人中途反悔回家,所有人的證件都要交給他暫時保管,連手機也要上交。

蛇頭是個四十歲的男人,頗為親切,将他們一群毛頭孩子哄得服服帖帖。

在北京的小旅館裏住了20天,李蓉和嚴熙光,以及其他幾個年輕人會結伴去話吧給家人打電話。

“我記得,嚴熙光從沒給家人打過電話,他只給你打過。”李蓉說。

沈木星點點頭:“是,那個時候我還在賭氣,軟磨硬泡的不想讓他走,他在北京時,電話裏多半都是在哄我。”

123

李蓉笑笑,她那個時候也和沈木星一樣,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

本以為拿到護照就可以去意大利了,沒想到蛇頭說要先去朝鮮試試水,看看能不能行得通。

帶領偷渡客的蛇頭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油條了,他們口中的“行不行得通”,李蓉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也就跟着蛇頭走。

到了朝鮮,歇了一個禮拜,蛇頭又說要再回北京一次,去弄俄羅斯的簽證,一行人又跟着蛇頭回北京,沒曾想簽證搞不下來,他們只能先去丹麥,又從丹麥坐飛機去了俄羅斯。

這一趟曲折的旅途,讓年輕的心開始疲倦躁動起來,所有人都開始懷疑到底能不能去意大利。

老蛇頭十分耐心的給他們講:“年輕人,這點苦頭都吃不得,到了國外你也發不了大財,蛇頭蛇頭,我蛇頭為什麽要叫做蛇頭啊?整個偷渡的路線就是一場蛇形的曲折路途,躲躲藏藏,行蹤不定,這才叫蛇,偷渡,就是這個樣子地,你們要是有個有錢的老爹,不用吃這個苦頭,可你們誰有?意大利不向咱們這些下等人敞開大門地。”

蛇頭的安撫讓年輕人們吃了一顆定心丸。

對,為了美好的未來,吃點苦怕什麽,老話說得好,若要等高頂,莫怕旅途艱。

于是他們八男六女在俄羅斯的一家非常小的旅館裏住下,他們是老鄉,是旅伴,是年齡相仿的同齡人,加之溫州人向來團結,大家都是一人有難八人來幫,竟然在路上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誼,蛇頭為了縮減開支,只開一間房,十四個年輕人睡在一屋,床和沙發都讓給女人睡,男人挨排睡一地,白天有說有笑,晚上會打打牌,那個時候,竟然誰也不覺得苦。

事情就發生在離開俄羅斯的前一天,隊伍裏小裁縫,非要向蛇頭要電話……

當嚴熙光去找蛇頭要自己的手機時,他們才發現,原來幫他們“暫時保管”手機的蛇頭已經兩天沒有露面了。

“把我的手機還給我。”嚴熙光站在旅館門口,和帶隊的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僵持着。

他固執極了,一定要拿到自己的手機。

帶隊的男人叫大明,是個東北人,眉毛缺了一塊,有道疤,看起來兇極了,卻還是笑呵呵的跟嚴熙光解釋着:“小哥兒,你要到手機在俄羅斯也使不了,你也不是國際的號啊!”

嚴熙光沒什麽文化,他不懂什麽國際不國際,只有一腔固執的念頭,已經有半個月,他都沒有與外界聯系了。

“把我的手機還給我!”

他絲毫沒有把大明的話聽進耳裏,臉上是不容分說。

李蓉就在旁邊,眼看着大明的臉色一變,被嚴熙光生硬的語氣給激怒了,趕緊上去勸:“小裁縫,大明說得對,你就是要到了手機,也打不出去電話呀,這是在俄羅斯。”

嚴熙光靜了靜,對大明說:“那你的手機能打回國內嗎?”

大明冷冷的說:“能啊,咋地呀?”

嚴熙光的語氣柔和幾分,說:“你可不可以借我打個電話?”

“不、借!你能咋地!”大明砰的一聲關上了旅館的門。

嚴熙光突然變得暴躁起來,他去開門,卻發現房門鎖了。

一個老鄉說:“小裁縫,你別出去了,蛇頭說了,就只能在這旅館活動,不許出門,出去了被老毛子逮住,我們都得被遣送回國,一輩子都出不來了。”

嚴熙光不再說話,回到角落裏坐了下來。

在俄羅斯整整困了兩個多月,他們終于動身去了捷克,國邊境的時候需要過河,幾個女孩子都吓哭了,然而新換的蛇頭十分兇,是個比大明還要高一頭的山東人,他吓唬大家說,如果誰不過河,就把他打死,屍體丢到激流裏沖走。

千難萬險的過了河,進入奧地利境內,蛇頭又換了。

李蓉過河的時候,正是例假的第一天。

後來嚴熙光又因為手機的事情鬧了一次,被新蛇頭給打了。

他們有三個人,不由分說的把嚴熙光按在地上,用衣服包住他的頭和腳,護住臉,只踹他身上穿衣服看不見的地方。所有人都吓壞了,不敢出聲。

李蓉聽見嚴熙光低低的悶哼着,直到他不出聲了,蛇頭才叫人停了手。

蛇頭放話說,如果嚴熙光再敢鬧,就在路上把他打死。

誰不怕死?

嚴熙光不鬧了,他經常坐在角落裏發呆,有時候李蓉會主動和他說兩句話。

“喂,小裁縫,你有沒有女朋友呀?”

“小裁縫,你喝點水,嘗嘗這裏的面包。”

嚴熙光不說話,像個啞巴。

124

第一次在捷克邊境過河,被水沖走了一個人,死了。蛇頭不得不帶他們原路返回。

這一滞留,又是四個月,一轉眼,他們已經出來大半年了。

所有人幾乎都忘了,為什麽要出來。

在捷克邊境的那一陣,是李蓉一生當中最黑暗的時光。

又一次連夜趕路,他們擠在一輛面包車上,被運往邊境的一家住店,車子臨時停在了一個加油站,天很黑,蛇頭從加油站的便利店裏帶來了一個捷克男人,然後将車上的一個女孩兒叫了下去。

女孩兒回來的時候,是十來分鐘以後。

她的頭發有點亂,格子襯衫上的兩個扣開了,大家都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但她卻什麽也沒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着。

所有人都看着那女孩,男人們的臉上開始有憤怒顯現。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這時候,一個男人的聲音在狹窄的車裏突兀的響起來,李蓉看向嚴熙光。

嚴熙光從狹窄的車廂裏站起來,沖着那女孩問:“他們對你做了什麽?”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女孩的臉隐沒在黑暗中,不鹹不淡的說:“沒做啥。”

又是一陣沉默。

李蓉清楚的看見嚴熙光咬咬牙。

過了一會兒,車裏開始有人竊竊私語,也有人罵髒話。

嚴熙光又站了起來,對車上的男人說:

“大家聽着,如果蛇頭再來找我們的女孩,我們就和他們拼了!”

車上的男人們像是覺醒了一樣:“對!大家都是老鄉啊!”

“幹他們!”

“對!我們有八個男人!難道我們還護不住我們的女孩?”

“拼了!”

八個男任,五個女人,本來有六個女人,過境的時候被河水沖走了。

聽着他們憤怒的聲音,李蓉的眼睛濕潤了。

她和車上的其他女孩緊緊地抱在了一起,有的互相安慰,有的吓哭了。

車外是無盡的黑夜……

方圓十裏只有加油站亮着。

蛇頭又從加油站裏出來,打開車門,在女孩之中巡視了一圈,目光突然落在了李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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