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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邊。”陸遠志指着前頭,盧昭看過去,賀琳琳和另外一個女孩子坐在一起,桌上放着兩桶泡面,賀琳琳手放在泡面上壓着,聽着對面的女孩兒說話。
“你今天早上車上帶的就是她吧?”陸遠志問,盧昭就嗯了一聲,轉身去買吃的。程遠志就是随口一問,他性格就是這樣,早上看見盧昭車上帶了個女孩兒,根本憋不住,盧昭一到教室就上去問了,盧昭說是鄰居,他得了答案,就舒服了,也不覺得有什麽,盧昭身邊總有些女孩兒的,他對女孩子并不冷淡,別人上來問什麽他也願意說,別人要是非要逗他笑,他也會禮貌地笑一笑,他不讓人難堪。
但也僅止于此了,他态度越是自然,反而越有道牆橫在面前。女孩子都說盧昭好,但死心糾纏得卻少,不用盧昭說什麽,自己往往先膽怯了。
劉一倩正在問賀琳琳今早怎麽沒來,她等到五點四十不得不走了,心裏很不安,賀琳琳答車壞了。
“那你怎麽到學校的?”劉一倩問。
賀琳琳剛要回答,旁邊經過個人,他眼光剛剛瞥過來,她就立刻叫了一聲“盧昭哥”态度尊重得有點多餘,盧昭不過點點頭,他身邊的男生倒是對她笑了下。
等他們走後,賀琳琳答道:“早上就是他帶我來的。”
劉一倩問哪個,賀琳琳說:“個子高一點的那個。”劉一倩說:“高一點?是不是穿灰色衣服那個?”賀琳琳搖頭,說:“不是,另外一個。”劉一倩沒再問,掀開泡面蓋子,往裏頭放玉米腸,神色認真。
王可兒本來今早要和賀琳琳一起來吃早餐,結果看見劉一倩在教室門口等她,就不肯來了,還有些生氣。“你怎麽和她一起?”王可兒問,賀琳琳沒明白。“她和我們不一樣。”王可兒期期艾艾,湊近她低聲道,“她是弱智。”
劉一倩說起昨晚哪個臺放得電影,問賀琳琳看沒看,賀琳琳說沒有,問她:“你家裏讓你看電視?你晚上看書嗎?”劉一倩說:“我和我媽一起看,她說我不用看書。”賀琳琳只得道:“那你媽媽挺好的。”劉一倩喜道:“你晚上來我家吧!”賀琳琳說:“下次吧。”
王可兒有些誇張。
賀琳琳又想起昨晚碰見的那兩個女孩兒,就問劉一倩她們是誰。
劉一倩說是班上同學,她失望又困惑:“我先和她們說話,她們不理我,後來,又來找我···”賀琳琳問:“她們今天又來找過你嗎?”劉一倩搖頭說沒有。
賀琳琳沒再說什麽,劉一倩有許多話,大部分是關于她家裏的事,賀琳琳答應一句,她要回十句,賀琳琳就忍不住告訴她,有些話不能和別人說。
劉一倩問為什麽不能,賀琳琳無奈:“那你和我說可以,不要再告訴別人。”
劉一倩點頭,像跟她做保證般:“我只跟你說。”
劉一倩說自己小時候發了回燒,醫生沒給她治好,她家裏還有一個弟弟,在讀初中,爸爸在外面做生意,媽媽在家給他們做飯,要是所有人都在家,就出去吃。
“但我還是喜歡在家裏吃,我媽媽做飯很好吃的,你來吃一次就知道了。”
賀琳琳卻說:“我媽做飯也挺好吃的。”劉一倩看着她,賀琳琳又加了一句,“你來吃一回就知道了。”劉一倩立即開心起來。
賀琳琳不記得高中時自己聽沒聽過劉一倩,即使聽過,她那時候肯定也和王可兒想得一樣。冥冥之中,有個慈悲的意志,讓劉一倩遇見的不是那個時候的賀琳琳,她不知道積蓄了多久的勇氣,沒有被一再浪費。
賀琳琳也為此慶幸。
因為記着今晚羅麗芳要下廚,賀琳琳特地空了肚子,等着晚上吃一頓好的,放學後劉一倩騎車帶了她一段路,她又走了一段,到家比平常還晚,桌上收拾得幹幹淨淨,什麽都沒留。
羅麗芳問她怎麽現在才到家:“你車子在樓下,你今天沒騎車?”賀琳琳說車子壞了。“哪兒壞了?”羅麗芳焦躁起來,“叫你平時騎車小心點,你一點都不愛惜。”
賀長峰在旁邊翹着腿坐着看電視,讓羅麗芳閉嘴,說:“壞了就讓她自己走去上學。”賀琳琳拉開冰箱門,裏頭有碗湯,海帶排骨湯。
羅麗芳怒火轉移了,罵起了賀長峰:“你這說得什麽屁話!別人都是車接車送,你叫女兒自己走去?”賀長峰譏諷道:“誰家有車你去啊。”
賀琳琳關上冰箱門,從羅麗芳身邊擠出來,客廳本來就小,他們說話聲音一大,顯得空間更不夠用了,到處都滿了。
“你幹嘛去,澡不洗了!”羅麗芳看見女兒往房裏去,更氣了,覺得這家裏各個都是要氣她。賀琳琳說:“我進去拿毛巾。”她盡力維持住一個平常的音量。羅麗芳沖進房裏給她找毛巾,嘴裏還在說,一會兒說賀琳琳,一會兒說賀長峰,一會兒說自己。
她是命苦,她當初從農村出來,嫁給了賀長峰這個城裏的工人,住上了樓房,一下子從泥裏把腿□□了,以為要飛,結果也只是不用再往下陷,賀長峰本事不大,脾氣卻大,運氣還差,一輩子沒走過運,她也跟着倒黴,樓房都住舊了,一家家一戶戶的都往外搬,只有他們家還在這兒駐守,鐵了心要把這舊樓守成危樓。
羅麗芳有時就忍不住盼着這樓倒了,又怕這樓倒了。
賀琳琳對這棟樓倒有點舍不得,當然她也喜歡大房子,可直到她二十九歲,家也在這兒,她不得不依戀這棟樓。
樓前的草坪,樓後的空地,她小時候和玩伴們專愛在那兒消磨時間。
這些樓原來依着工廠建的,工廠一敗,樓也跟着敗了,院子裏依着建的幾棟樓都是一樣的景象,一眼望過去就預感哪面牆上劃了個“拆”字,已經有一棟說定拆了,被拆的都歡天喜地,樓裏頭的人得了錢就走了,但夜裏有時又看見哪家窗戶裏透出點光來,賀長峰說是租了出去。
“還要賺,還嫌不夠。”他忿忿不平,好像這些人賺走了本該他那份的,“本來這片都要拆的,這群人獅子大張口,要錢,就知道要錢,好好個廠子就是被他們掏空的!”
家裏沒人接他的話,沒人像他一樣對工廠念念不忘。
他把工廠跟自己聯系起來,他覺得自己處在危機中。
但他的危機對有些人而言,又是一個時機。
三樓的盧桂平就借着這個勢起來了,但平心而言,他原本就在賀長峰上頭,只是這次之後,賀長峰越來越夠不着他了。
“盧昭馬上就要高考了吧。”羅麗芳問了一句,“聽說考完就要搬家,搬到那邊的新小區,一百多平,還要單獨裝天然氣。”她嘆口氣,一下子沒意思了。賀琳琳接過毛巾,不答話,也不敢看她,躲去廁所洗澡了。
賀琳琳想起盧昭,她有點兒不敢想他,但又忍不住不想。
熱水從頂上灑下來,她仰着臉閉着眼,摸到洗發精的瓶子,按了幾泵,倒在頭上,抓搓了幾下,泡沫都沖散了,從頭發上滑下來,她又淋了一會兒,才從花灑底下出來,拿毛巾把臉上的水擦幹,外頭羅麗芳催促:“還沒洗完?”她答應了一聲,匆匆在身上抹了一遍香皂,沖幹淨後關了水,拿毛巾從頭到腳的擦了一遍,推開門出去了。
進了房間,她按開臺燈,低着頭,坐在風扇前面吹頭發。
水珠子吹到了腿上,有一點涼。
她想到盧昭,又因此想到樓下停着的自行車,趕緊站起來。
羅麗芳進去洗澡了,賀長峰看電視,問也不問,賀琳琳自己拿着打氣筒下去,懷着僥幸,希望車胎能自愈。
到了樓下,賀琳琳把車推出來,吭哧吭哧地打氣,怎麽打都是癟的,她想起西西弗斯推石頭的故事,她覺得自己現在就有點西西弗斯的意思。
賀琳琳把氣筒一扔,一屁股坐到了車上,外頭涼快些,風比電扇吹出來的要涼,她有點不想上去,她坐在後座上,手扶着車座兒,兩只腳在地上踮着,車子一會兒前進一點,一會兒後退一點,其實一直在原地,後車胎磨在地上的聲音越來越聽不見,幾乎是完全貼在地面上了。
賀琳琳借着從樓棟裏漏出來的光低頭看過去,耳邊忽然又聽見一陣車胎擦地上的聲音,不過不是她的車,她擡起頭,看見盧昭騎着車,離她越來越近,最後車将将停在了離她車子一步遠的地方。
他騎車原來這麽快。
盧昭下來,樣子有點煩躁,看起來沒有早上那麽好商量了。
賀琳琳也從車上下來,盧昭看她一眼就別過頭,賀琳琳穿了個吊帶裙,也不是細吊帶,夜裏又看不清什麽,她本來不覺得哪裏不對,盧昭這一扭頭,倒讓她不好意思起來,也可能是她自己想多了,人家就是轉個身去鎖車而已。
賀琳琳稍稍自在一點,找話說:“你們才下課啊。”
盧昭背對着她:“我們晚一個小時。”
明明就是一個問一個答,卻非要用你們我們的。
賀琳琳說:“你下個星期就要考試了吧?”
盧昭轉過身,說是。
賀琳琳看清了他的臉,一下子忘了要說什麽。
盧昭看着她後頭的自行車,說:“你車好了嗎。”
賀琳琳點點頭,點完醒過神來:“沒好,你明天能再帶我嗎?”她幾乎沒猶豫就說了後頭一句,說完卻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剛剛想什麽也全都不記得了。
盧昭說好,說完就進了樓。
賀琳琳沒有跟着上去,夜風更涼了,她聽着他的腳步聲,不知道他要走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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