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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昭看着面前哭得傷心可憐的女孩兒,不知所措。
他聽過賀琳琳哭,哭聲夾在她父母的争吵聲中,盧桂平聽得笑:“他們家人嗓門兒真不一般。”
賀琳琳後來哭得時候少了,賀長峰和羅麗芳依然争吵,她卻幾乎沒有聲音,好像從那個小小的家裏消失了。
賀琳琳在樓裏總是瑟縮的,碰見人不打招呼,他媽方春英有一回就玩笑似地說了一句,“琳琳怎麽這麽文靜。”羅麗芳為着這話又把賀琳琳罵了一回。但賀琳琳碰見他會喊一聲盧昭哥,叫完就又把頭一低,他有時候也忍不住低頭跟着去看,看是不是地上有錢。
他們做了很多年鄰居,又在一個學校,可并沒有成為一對玩伴,十歲之前,賀琳琳倒是喜歡追在他身後,那時候她還不害羞,也并不覺得他們有什麽不一樣,十歲之後,她一夕之間也不知道明白了什麽,自覺和他疏遠了,後來也再不試圖接近。
盧昭沒明白她的行為,但也沒覺得多可惜,只是偶爾會想起來他們小時候有幾回在一起玩得情景。是在後來聽到賀家的争吵聲時,他才有些厭煩,他只有等樓下安靜下來才能開始做自己的事兒。他一周裏偶爾能在學校裏碰到她一兩回,早上上學的時候很少能見着她,他有時候懷疑她天天都在遲到,他就是怪她這一點,所以一有機會了就忍不住要說出來。那天早上賀琳琳叫他帶她的時候,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松了口氣,心想,這回她肯定遲不了到了,他把她想得太壞,像是她故意要遲到一樣。
賀琳琳還在哭着,他往前走了一步,她就兩手伸出來把門一攔,哭得更凄切了,只說他不能去。
盧昭就問:“為什麽不能去?”他說完回身去給她拿紙巾,示意她先把眼淚擦了。
賀琳琳接過來随便抹了抹,說:“反正就是不能去。”
盧昭皺起眉。
賀琳琳立刻又想哭,這回是真覺得委屈,她的眼淚随叫随來,滴滴沉沉地往地上墜。
她哭着嚷嚷道:“都說了你不能去,你怎麽不相信人!我還能害你啊!你非要去幹嘛!”
她抽噎着,埋怨又期待地看着他。
盧昭卻遲遲不松口跟她說一句“不去了”,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手裏的鑰匙還沒放下。
賀琳琳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也是沒辦法了,一咬牙沖上去抱住了他,雙手繞成個圈兒把他箍住了。
盧昭起先反射性地掙了一下,賀琳琳兩手在他背上握得更緊了。
他一低頭就看見她的腦袋,頭發壓在他衣服上,擠得翹起來一片。
“你幹什麽···”他說了一半兒想起來她好像從來沒有留過長頭發。
賀琳琳說:“你不能去。”她不再哭了,冷靜下來,眼角看着他衣服上的一截白色。
盧昭半天沒有說話。
賀琳琳入定般,抱着他一動不動,也不覺得此情此景尴尬,她全是為了盧昭,一點兒私心沒有。
她打定主意,要是盧昭不答應,她就這麽拖着他,她準備着,連汗都忘了出。
盧昭卻越來越熱,火烤一般。
“我不去了。”盧昭終于開口。
賀琳琳立刻仰頭望他:“真不去了?”
盧昭:“嗯,真不去了。”他沒看她,賀琳琳尚有懷疑,他側臉對她,表情如常,她卻突然慌慌張張地松開手,做錯事又不敢認的表情,她又看了一眼,他耳廓紅得發透,像有個她看不見的太陽躲着只照他一個人。
“我···”她賀琳琳本來想說我先走了,可又不放心,硬生生改口,“有道數學題不會做···”
盧昭回頭看過來,賀琳琳不敢看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太正常。
“哪道題?”
賀琳琳擡頭,盧昭問得很認真,樣子是她熟悉的,她安下心來。
盧昭給盧桂平打個電話,說他突然不太舒服。
“嗯,頭疼,我睡一覺就好,家裏有藥,替我和老師道歉。”
等他挂了電話賀琳琳立即問:“你爸沒罵你吧?”
盧昭放下手機,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說:“沒有,哪道題?”
他找到了自己高二的數學課本和習題冊,連做過的所有試卷他都裝訂得好好的,他讓賀琳琳找,賀琳琳硬着頭皮,指了課本上一道課後題。
“這個?”盧昭手指點上來,表情嚴肅,賀琳琳遲疑地點點頭。
他先問:“這個你學過了吧?”賀琳琳點點頭,他又問:“老師講完當堂應該就叫你們做這個題了,你當時沒做出來?”賀琳琳又點點頭,盧昭:“那你去問了嗎?”他語氣越來越熟悉。
賀琳琳瞬間回到了數學課上,她想解釋,可她當時的确沒問,她數學不好,因此就怕數學老師。
“我沒問···”
“為什麽不問?”盧昭很不解,賀琳琳也不指望他這樣的好學生明白她的心境。
“不敢問?”盧昭猜。
賀琳琳沒回答,想裝一裝輕松又笑不出來,比方才還尴尬。
她怪自己怎麽想到這個借口,居然讓盧昭教她做題,她讓任何人教都不能讓他教。
現下看他這樣看着,她就已經明白自己蠢得出奇。
盧昭沒再問下去,他拿出紙筆讓賀琳琳先做一遍給他看。
她看見筆像看見蟲子,害怕又惡心:“我自己做?”
盧昭點點頭,賀琳琳立刻想鑽地縫。
她不情不願地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個“解”字,然後把題目的第一句話抄了一遍。
接着就陷入了苦苦思索中,眼睛恨不得貼在紙上,又有意擋住了盧昭的視線,不讓他看。
盧昭看着手裏的習題冊,似乎沒注意到。
他偶然一回頭覺得這情景哪裏熟悉,想起來是考場上見過,有些人和賀琳琳一樣,一臉冥思苦想,結果一交卷子,卷面上大部分是空的。
盧昭突然從賀琳琳胳膊底下把紙抽了出來。
“诶,我還沒做完···”
賀琳琳還在垂死掙紮,盧昭一眼就看完了紙上的進度,他放下紙看過來,賀琳琳羞慚至極,她以為自己早就過了因為做不出來數學題而傷自尊的年紀了。
她握着筆,看着課本,雖然極力想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看着更可憐了。
盧昭倒不好再說些什麽了,他氣她,但光是因為她解不出來這道題他又覺得自己氣得有點多餘。
兩人都沒說話,賀琳琳是不敢。
“上課要好好聽講。”盧昭最後就說了這麽一句,賀琳琳想辯解一下,她上課有好好聽講,但有的事又不是光靠努力和認真就可以做到的,但這麽一辯,好像就剩下智力問題了。
賀琳琳更郁悶,她被盧昭和自己雙重打擊了。
人和人為什麽就這麽不一樣呢?
盧昭開始給她講題,他寫解題步驟,寫完一步,就問賀琳琳“這步你明白嗎?”賀琳琳說“明白。”他就叫她解釋一下,來驗證她是不是真的明白,賀琳琳說不明白,他就一點點拆開來講,要背的公式和知識點都單獨拎出來,他超乎尋常的耐心,有的問題賀琳琳自己都能察覺出來有多蠢,她問得越多,盧昭就愈加耐心,賀琳琳想到看過的武俠小說裏,大俠總是要歷經磨煉,盧昭是大俠,她就是磨煉。
“你自己再做一遍。”盧昭把筆遞給她,他就坐在一邊看着。
賀琳琳仿佛置身考場,還單獨給她分配了一個監考。
她被關注着,下筆尤為謹慎,也一樣不敢四處亂看,也沒人可看。
視線從紙移到紙上的筆,再到握筆的那只手,好像就是瞬間走完的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她握筆的姿勢看得他別扭,想提醒她不需要那麽用力。
盧昭離得近,屋裏空調不知道幾度,賀琳琳覺得有點冷,她想往熱得地方靠。
一道題她解了兩遍,第一遍用了三分鐘,第二遍用了三十分鐘,解得頭昏沉,仿佛過了半世紀。
盧昭拿過去看,賀琳琳坐在一邊忐忑。
“對了嗎?”她忍不住問。
盧昭很淡然:“對了。”沒有徒弟出師的喜悅。
賀琳琳成就感卻油然而起,笑得很有幾分驕傲。
盧昭不動聲色,翻開習題冊,指着上面一道題說:“你再把道題做了,這和剛剛那道題題型一樣。”
賀琳琳信心滿滿,盧昭看着她,看她漸漸露出了先前的那種情形,又故意把紙遮住,不要他看。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嘆了口氣,賀琳琳往後一縮,卻還要對他笑,他心情又不好了。
方春英回來時特地給兒子打包了湯品,怕他頭疼吃不下飯。結果進家門一看,兒子好端端地坐在房裏看書,臉色看上去并不差。
“爸沒回來?”盧昭問她。
方春英說:“還和你老師聊呢,我先回來了。”她看見桌上擱着的課本:“你怎麽把高二的書找出來了?馬阿姨上次和我說,讓我把你高中的課本給她,她兒子今年要升高中。”
方春英語氣裏有種久違的快意,盧昭成績出來後,她實實在在地松了一口氣。
方春英在一中教數學,當初所有人都以為盧昭會考到一中去,結果他偏偏沒考上,別人安慰她,說盧昭向來聰明,“肯定是緊張了,你別給孩子壓力。”她不想聽,但不得不聽,還要裝作不在意,說:“其實到哪兒都是一樣學,讀書還是靠自覺。”
學校本來要給盧昭安排進來,方春英拒絕了,那樣進來有什麽用。她就這麽惶惶不安了三年,終于今天才徹底松快了,這回是真的不在意了,沒考上一中可以徹底的定性為一次意外。
方春英把湯放下,說:“給你帶了雞湯,喝一點吧。”
“嗯。”盧昭頭也沒擡。
方春英想叫他不用再看了,可還是沒說。
她靜悄悄地出去,走到門口時,盧昭又開口了。
他說:“課本我要用,馬阿姨要的話,我可以幫她借我同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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