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羅麗芳下班回家看到桌上放着的糖和煙沒說什麽,也沒問,賀琳琳就也當做不記得了,坐那兒看電視。羅麗芳在屋裏轉了半天,賀琳琳也不和她說話,一會兒她去廚房切了一盤西瓜端出來,賀琳琳本來不想吃,可最後還是拿了一塊兒,羅麗芳這才進去洗澡。

第二天賀琳琳去了盧昭家,她九點多出發,路上走了快二十分鐘,到的時候十點過一點兒。盧昭開門時倒沒說什麽,賀琳琳自暴自棄,反正盧昭也算了解了她本性了,能踩點絕不早到。

盧昭請她在客廳坐,賀琳琳想喝水,又不好意思說,想着拿書也要不了多長時間,待會兒出去買瓶水喝算了,在別人家還是不要太自如。盧昭不知道是看出來了,還是向來這麽禮節周到,他去廚房冰箱裏拿了瓶可樂出來,打開後遞給她,賀琳琳接過來,連忙道謝。

盧昭返身進了房間,一會兒就抱着一摞書出來,碼在桌上,人也坐到了沙發上。

賀琳琳打了個嗝兒,可樂喝得太急。

盧昭側頭看過來,似乎想說些什麽,賀琳琳趕緊打斷:“這麽多書啊!”

盧昭嗯了一聲,回過頭在書堆裏翻翻揀揀。

賀琳琳這才有機會不好意思一會兒,她盡在盧昭面前丢醜,搞得好像成了個習慣。

盧昭揀出幾本書,說:“這幾本是習題冊,還有些卷子,你到時候估計也要做這些題,你可以拿這個做個參考。”他後半截兒沒說出來,但賀琳琳意會了,可以參考,但不能照抄,現成的答案啊,賀琳琳很掙紮,但面上還是喏喏答應了。

盧昭交待完這些就去找了個袋子,把書裝進去,再把袋子系好。

賀琳琳立刻起身告辭,她說着往窗戶外頭看,這個點兒太陽正猛。

盧昭放下書,也朝外面望了一眼,問道:“你帶傘了嗎?”

賀琳琳說沒有。

盧昭道:“那再等會兒吧。”他坐下,随手打開了電視。

賀琳琳也只好坐下再等會兒。

盧昭家電視是新買的,大平板液晶電視,挂在牆上,賀琳琳家現在看得還是那種背後有個大包的電視,一直要等到她上班後,才出錢給家裏換了一個。

盧家裝修得像是那種家居廣告裏出現的房子,幹淨又新潮,要是羅麗芳肯定會嫌太素。賀琳琳到處打量着,想起自己當年是怎麽樣羨慕盧昭的。盧昭的生活就是她向往的,父母體面,家境也好,一棟樓裏這麽多年從來沒聽過他們家吵架,盧昭成績又好,大家都清楚,他們不屬于這棟樓,他們和這棟樓一點相似的氣味都沒有。

賀琳琳那時還羨慕盧昭總是昂首挺胸地,不怕人家看他,他好像一點也不覺得別人的眼光可怕,她就不行,她老是忍不住想人家是怎麽想她的,背後怎麽議論他們家的,她太在乎這些念頭了。

可現在想想,那些念頭其實再正常不過了,她當時正是十七歲,敏感多思的年紀,她本人庸常,家庭算不上和美,父母也艱辛,能享受的快樂有限。賀琳琳就記得盧昭買那輛賽車時,她眼熱就忍不住和羅麗芳提了一句,然後被羅麗芳生生說哭了,她倒也沒有罵她,只是用一種平淡的語氣,反反複複地提醒賀琳琳,她和盧昭不一樣,他們家和盧家不一樣。

她那時候就幻想,要是她生在盧家該多好,盧昭可以做她哥哥,盧桂平肯定不會罵她,方春英又溫柔,還能輔導她功課,她也會變得和盧昭一樣優秀。

即使到了現在,她又回到了十七歲,賀琳琳有時候還是偶爾會忍不住這樣想。

她不因此苛責自己,這類幻想不過證明她是個人,是人就免不了要豔羨,要妒忌,她相信就連盧昭也會有一些與她類似的幻想。

但盧昭會羨慕誰呢?賀琳琳忍不住猜測,比他成績更好的?比他家更有錢的?

盧昭突然問她:“你成績拿了嗎?”

賀琳琳回過神,說:“還沒有,明天去拿。”

盧昭哦了一聲,眼睛盯着電視。賀琳琳看了看桌上的可樂,猶豫了一下,伸手過去拿,湊巧盧昭也剛好去拿遙控器,就擱在可樂旁邊兒,兩人手碰到了一起,不過就是指頭擦了一下,雙雙尴尬起來。盧昭停頓了一下,還是把遙控器拿來了,等他離開,賀琳琳才拿起可樂,罐子外頭挂了一層水珠,早就不冰了,她喝一口,甜的發膩。

陽光并沒有衰弱之勢,賀琳琳肚子已經餓了,她坐不下去了,說:“那個,盧昭哥,我還是先走吧···”她想找個理由來說明她必須要走,可盧昭并沒有非要留她,她自己想多了。

盧昭站起來,拎起裝書的袋子,走到了門口,賀琳琳跟在他身後,門一開,就伸手去接他手裏的袋子,盧昭卻沒給她。

他換了鞋,說:“我送你下去。”賀琳琳雖然覺得沒有必要,可也沒有拒絕。

他們進了電梯,賀琳琳等了一會兒,盧昭按了一樓,數字從十三開始往下遞減。

盧昭問:“你那天怎麽找到我家的。”那天,他們都知道是哪天。

賀琳琳答:“聽說的。”她沒說是聽她媽說得。

盧昭也沒追問,賀琳琳想起來,那天她為什麽來他也沒有追問,她為此慶幸。

盧昭回憶那天只剩下一些畫面和溫度,其餘的話語和表情,全都躲藏了起來,他就記得她來了。

電梯提示,到了一樓。

夏天實在是逼人言而無信,不管先頭鼓起了多大的決心,一到外頭都恨不得立刻縮回去。賀琳琳接過袋子,和盧昭道別,咬牙走了出去,她剛走了一步,就确定自己待會兒要中暑。

後頭上來一個人拉住了她的手腕,他手心裏仿佛藏着什麽東西,貼着她的皮膚在跳。

賀琳琳轉身,盧昭卻放開了她的手。

她感覺那塊他碰過的皮膚比先前還耐不住熱了。

賀琳琳看着他,盧昭說:“你等等,我給你叫輛車。”

賀琳琳就笑,笑得比剛才要大方得多,有意一樣,又說謝謝,卻忘了推辭,其實他們不熟,她應該推辭的。

他們走到街邊的樹蔭裏等出租車,街上剛剛走過一輛灑水車,路面蒸騰,積聚在一起的水珠反出刺目的光。

有兩三輛出租車過去,但裏面都已經坐了人,司機根本不停,熱賀琳琳也不急,也不覺得那麽熱了,熱現在是次要的,她難耐別的多于高溫。

賀琳琳笑道:“天氣太熱了,車都不出來。”

盧昭沒有接話,還看着街上,賀琳琳低頭看了看袋子裏的書。

“我騎車送你吧。”盧昭回頭對她說,也不需要她同意就往回走。

二人又回到樓下,盧昭把車子騎出來,把袋子挂在車龍頭上,賀琳琳再坐上去。

風撲到臉上是不燙人的火,盧昭就像剛才的樹一樣,投下一片蔭涼。

“你往裏躲。”他說。

“哦?哦··”賀琳琳應着。往裏躲,哪兒是“裏”呢?她揪着他腰上的衣服,面朝着他,他就是“裏”。

衣服就像和他的肉連在了一起,都被她揪在手裏,盧昭突然渴起來,最好現在下一場大雨,夏天要有一些無常的大雨才對,光是熱不夠。

到家時,賀琳琳請盧昭上來坐坐,盧昭當然拒絕了,賀琳琳再三道謝,說:“那下回···”下回什麽呢?她一下子哽住,下回再找他玩兒?他們并非玩伴,也過了再這麽輕易約定的年紀。

他們再不是鄰居,又并非朋友,他要去過接下來嶄新的人生,跟她截然不同的人生,已經沒有下回了。

賀琳琳把手裏的書徒然地往上提了提,希望盧昭補上後面的話。

盧昭沒有下車,手還扶着車龍頭,他朝哪兒看了看,又轉過頭說:“你明年就要高考了吧。”

賀琳琳說是。

他問:“你假期要去補課嗎?”

賀琳琳一下子從雲上落到地裏。

“補吧,應該要補。”她态度不太積極。

盧昭過了片刻才說:“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我手機號你知道嗎。”他語氣淡得聽不出來到底是不是個問句。

賀琳琳道:“我還沒買手機···”她是班裏為數不多還沒有手機的人。

盧昭說:“你先把號碼記下。”他說了一串數字,賀琳琳喃喃念了幾遍,怕是上個樓梯就要忘光,聯想到她的數學成績,盧昭懷疑她是天生對數字不敏感。

他從衣服口袋裏摸出支筆,賀琳琳奇道:“你随身帶着筆?”

盧昭說:“習慣了。”他有個壞習慣,或是詛咒,書包裏的筆永遠在掉,他費筆比費紙多,後來他幹脆就在身上随時放支筆,這支最後其實也會掉。

盧昭拿着筆,尚在猶豫往哪兒寫,賀琳琳已經伸出左手,攤開掌心。

“寫這裏。”

她是川字掌,三條互不搭界的線,居然就代表了人的一生,盧昭不信。

他一只手抓住她的手指,一只手拿筆,在川字的底端寫下了號碼。

筆尖在手心劃來劃去,賀琳琳忍着癢,不敢動,她轉移注意力,去看盧昭,發現盧昭皺着眉,低頭時從鼻尖到嘴唇的弧度,是一條凹進去的線,像畫了一半的圓。

“好了。”他松開手,擡起頭。

賀琳琳立刻移開眼,裝作專注地看向自己的掌心,就像她一直看得都是這裏。

盧昭說:“我走了。”

“嗯,拜拜。”賀琳琳點點頭,笑一笑,搖一搖手,讓再見顯得不那麽重。

盧昭此時終于笑了笑,他看見她手心裏的號碼,也揮揮手,離得近,扇起了風吹動了她額前的碎發,她還在笑,連眼裏都是笑意。

他一個人時車子總是騎的很快,片刻就看不到了。

賀琳琳又看了看手心,下意識握了個拳頭,想起來會出汗,怕汗會把字糊了,又趕緊攤開手。

她奇異地覺得這手不是自己的了,上面多了別的東西,随時要跑,只有他跑了她才能重新掌控自己的手,可她又怕他跑了。

賀琳琳上了樓,從牆上的花洞裏往外看,陽光變得溫柔了些,她猜測着此刻盧昭走到了哪條街上,地上的水是不是已經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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