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別說,那藥黑不溜秋又難聞,卻還挺靈,到晚上方卿出了一身汗,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燒也退了。
喬萬山把那只羊拴在院子一角,騾子在旁邊,到土坡後頭割了些草放在裏頭。
等第二天逢集,讓方卿在家歇着,趕着騾子去城裏買了一大袋米,路過徐記的時候又買了幾斤酥餅和一斤糖果。
到家裏把剩下的錢都夾在方卿的小本子裏。
方卿在一旁道:“你做什麽?那是你的錢,我不要。”
喬萬山嘿嘿一笑:“把錢給咱家管事的,掙錢給媳婦,天經地義。”
論臉皮,方卿可比不上喬萬山,他裹着被子在被窩裏不說話,喬萬山把袋子裏的糖拿出來,問:“嘴裏還苦麽?看俺買了什麽。”
方卿愛吃甜的,心裏高興,嘴上卻還說着:“又亂花錢。”
喬萬山也不戳破他,拿起一塊就往他嘴裏塞。
這家裏,可算有個家樣。
***
這一年清水村注定不能平靜,春天糧食顆粒無收,夏天又逢上大旱,清水河的水一降再降,魚都在河面上翻了白眼,但沒人嫌,拿網撈回家,白水煮了就吃。
天不下雨,這事兒得求天,逢此時節,娘娘廟上頭香火正旺,多是求風水的。
這少了一季糧食,等下一季又得好幾個月。
這幾個月咋過?
方卿在班裏頭上課,看見一個男同學時不時快速把頭低到課桌底,然後又擡起頭來,無事人似的,只嘴裏一直咂摸咂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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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卿拿黑板擦敲了敲講臺,提醒着:“上課不可以吃東西。”
誰知那學生竟然頂嘴:“方老師,俺餓。”
與此同時幾十雙眼睛巴巴望着方卿。
方卿放下書,走到那個男生跟前,才發現他課桌底下的桌洞邊上放着一砣鹽巴,有些碎鹽粒子掉在邊上。
那個男生解釋道:“俺娘讓俺帶的,說餓了舔一舔,就不餓了。”
這群孩子正值長身體的時候,身上卻沒一點肉,瘦得能清楚瞧出骨頭的形狀。
方卿聽辦公室有老師說,這些孩子不知從哪裏聽來的歪理,說喝水曬太陽,光合作用就能産生澱粉,于是沒事兒都在走廊裏聚成一溜兒靠着教室牆根曬太陽,還以為肚子裏能曬出個大饅頭。
下課後方卿去辦公室,從抽屜裏拿出一小袋糖果,這還是喬萬山給他的,他沒舍得吃,只偶爾拿一小塊在嘴裏放着。
他剛要把那袋糖拿出去給學生分,杜德明堵在門口:“喲?方老師這是幹什麽呀?”
看得出來杜德明的日子也不好過,整個人縮水了一圈,衣服挂在他身上都有點空蕩了,“快評優秀教師了,方老師這不會是要買學生的嘴吧?”
方卿不願理他,徑直就要出去,手裏的袋子卻被杜德明一把奪過去,嘴裏還招呼其他老師:“我們這些上課的,站在講臺上才是真消耗,他們坐在座位上又不累,你有這心思,不如分給我們大家。”
說着就把糖分給辦公室其他人。
分出去了,方卿也不不好要回來,他沒說話,從杜德明讓開的門框裏望向外頭,沒孩子在外頭瘋跑了,沒勁兒跑,聚在走廊裏玩一種游戲,拿手指頭戳胳膊腿,會凹下去一塊,比比誰凹的時間久。
方卿想起上回把水草抱上草席的時候,手不可避免地碰到她胳膊腿,按下去一個癟窩,就沒再起來過。
死人的皮肉凹下去才不會起來。
大白天的,方卿突然有些心裏發寒。
放學的時候喬萬山趕着騾車在城西口等他,自打從礦井回來,喬萬山天天跟着接送他。
方卿到跟前,瞅一眼車上,啥也沒有,他問:“你忘記買面啦?”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唠叨着呢。
“沒,俺沒忘,”喬萬山扶了他一把上車,“俺帶了五塊錢,在街上轉了一圈,沒人賣!”
有錢也花不出去,方卿這才意識到饑荒是真的來了。
快出城的時候遇到幾個孩子,手裏拿着大白面饅頭,時不時拿指頭捏下一塊放嘴裏幹嚼。
這幾個孩子長得怪異得很,四肢瘦不拉幾的,肚子卻脹得像個皮球,肚皮呈現一種透明的狀态,太陽底下,方卿隐隐約約覺得能看見裏頭綠腸子。
來上課的路上他也看到過,這會兒才真正覺得不安。
那幾個孩子在路邊站成一排,拿眼直愣愣地瞅着他。
方卿有點怕,往喬萬山跟前縮了縮,他問:“哥?你看他們。”
他不明白,這吃得挺好,為什麽長成這個樣子,是害了什麽病嗎?
“那可不是什麽白面饅頭,”喬萬山瞥了一眼,一手趕着車,一手攬了攬他,“那是觀音土。”
觀音土,名字起得真好聽,聽着像是來救人命的,實際卻是抓人魂的,其實就是白泥,吃下去飽飽的,卻拉不出來,要是吃多了,能活生生脹死。
晚上村裏又有放電影,這回他倆去得早,坐在最前頭,這麽大的事兒,竟稀稀拉拉沒什麽人,人都在家躺着呢,不想費勁兒出來。
電影的旁白是一口北京話,怪滄桑的,方卿覺得說話的人要哭了一樣。
打頭幾個鏡頭走過北京的輝煌美景,幾個宮殿、皇上的寶座、頤和園、大牌樓和西太後用來過生日的排雲殿,再到昆明湖、十七孔橋、石舫銅亭和兩百七十六間長廊。
“美啊,真美啊,”那旁白說。
喬萬山在底下跟方卿咬耳朵:“等往後有機會,俺帶你去北京瞧瞧。”
他把方卿的手偷偷地拿在手裏,揉着人中指的繭子說酸話。
他還以為北京那地兒都是這樣的。
誰知鏡頭一轉又到了破落的平房舊屋,人靠着牆根,跟清水村屋呀、人呀的沒啥兩樣。
黑白幕布裏的人兩手背在身後在街上溜達,北京話還在說着:“賣了一天的力氣了,連一頓飽飯都吃不着。”
那人看了一眼路邊牌子,上頭是白粉筆字,念了一遍:“達治橋,還說什麽呀……”
鏡頭終于對上他的臉,一個紮着白頭巾的老大爺,眼鏡像是要睜不開。
“我今年六十多的人了,可我......我餓呀,我餓了好幾天了,我的眼前直發黑,”他抱着一根木頭柱子,然後又松了手直往下滑,“這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完了,哎喲!”
他說餓的時候幕布外頭也有人跟着喊餓,有小孩子在大人懷裏直哭,大家都有點不耐煩了。
方卿想,這片子興許是放錯了。
喬萬山在一旁問方卿:“北京那地兒,也有人挨餓麽?”
他想象中,那可是個好地方,建國時的禮炮轟天,啥都在那兒,一般人可去不了。
“我也不知道,”方卿悶悶道,“這講的是過去時候了。”
“過去?”喬萬山問,“那現在和過去有啥區別啊?”
“區別大着呢,在進步呢,你沒看到,”方卿道。
他這麽說,心裏頭其實也拿不準,他不曉得過去是怎麽樣,現在卻覺得有些觸目驚心。
***
李書華萬萬沒想到秦朗這個時候來找他是為了這事。
傍晚天他在床上躺着,一動不動,為嘛?動就得消耗能量,吃下去的野菜就消化完了。
秦朗進門就問:“書華,你跟我說,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傻子了?”
除了徐六這裏還有哪個傻子?
他心裏頭一驚,從床上坐起來,下意識就反駁:“你胡說什麽呢?”說着往外頭看了看,沒人,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他有點不高興,不知怎的,他不喜歡聽旁人叫徐六小傻子,他覺着,那人要是沒燒糊塗,指不定怎麽靈巧可愛呢。
“我胡說?”秦朗瞪着他,“你什麽樣我不知道?咱倆一塊長大,你看他那個眼神,我曉得,不對勁兒,”他不給人喘息的機會,逼問道:“你老實說,你是同性戀麽?”
“我不是!”
什麽同性戀,喜歡男人,可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你別急,這個病啊,我聽說有得治......”
“我沒病!說了不是就不是!你哪只眼睛看出來我看上他了?”李書華大叫起來,有些虛張聲勢,肚子裏咕咕直叫,憤怒使他感到更加饑餓了,“就他那樣?我真看不上!”
“你還嘴硬!那他親你,你跑什麽?那不是你做事的風格,回回碰上他,你既然看不上他,你偷瞧他幹什麽?你別嫌我說話直,我這是為你好。就那回,要是看不上、不喜歡,被男人碰了嘴有什麽?你不知道你那時候那樣......”秦朗皺着眉瞧他,“旁人看不出來,咱倆一塊長大,我可是都看在眼裏。”
末了,他做定論:“我看你就是被那傻子迷昏了頭!完啦!”
李書華還想反駁什麽,可喉嚨裏跟卡了根魚刺似的,什麽也話也說不出來。
是因為太餓了,沒力氣說話,他想,我不與你吵,反正我可不是什麽同性戀。
秦朗見他什麽也聽不進去,轉身走了,只撂下句話:“你要是不想在這破地兒呆一輩子,就好自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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