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焚過草根,晾了一天地,就得犁田翻土灑黃豆種子了。
村裏牛早就沒了,今年只能人工犁地,犁頭前面拴着繩纏到身上,扒拉着人,賊啦重,後面人扶推着。
縱使喬萬山這樣的壯勞力,一天下來,從肩膀,前到胸膛後到脊背,也能勒出兩條青紫的紅印子,粗糙的手上也被繩磨出血泡。
一忙就沒法去接方卿,他情願這罪一次受完,好能早一天去接人。
晚上回去的時候方卿已經做好飯燒好熱水等着他了。
方卿只見着喬萬山灰頭土臉從外頭進來,脖子上的白汗巾已經黑了,他忙上去踮着腳給解下來。
媳婦兒就在眼前,喬萬山想碰碰他,可手上又髒又破,方卿今天穿着白衫子呢,幹幹淨淨的,自己這身碰着了肯定得跟着一身泥。
待人把汗巾拿下來,他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退,可方卿不知道他意思,又往他跟前站了站,問他:“累壞了吧?先吃飯還是先洗澡?”
“先洗澡吧。”
前兩天還下了一場雨,地裏泥乎乎的,今天在地裏粘了一身,他自己都嫌棄。
方卿轉身去給他找換洗衣服,這擱平時挺正常,指不定他還得三下五除二脫光了逗人一番,今兒個他站在那一動不動,嘴上把方卿往外趕:“俺自己找就成,你先出去吃飯吧,別等俺了。”
他身上有傷,摻着髒汗,火辣辣地疼,這要是讓方卿看到了,肯定得着急。
方卿愣了一下,這還是喬萬山跟他“确定關系”後頭一回這麽見外。
他突然就有點不自在:“那......那成,我先出去了,等你一塊吃吧。”
“不用,你先吃吧,俺早着呢。”
方卿“哦”了一聲,蔫巴巴地出去了,剛出門,身後門就被人給關上了,還插上了門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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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了望緊閉的房門,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在家洗澡嘛,關什麽門?
出來時忘提燈了,他只得借着屋裏透出來的一點光順着牆根往鍋屋走。
摸到鍋門口的小板凳上坐下,望着鍋底青灰裏僅剩的一點火星,他沒想明白,哥這是咋啦?怎麽突然這麽客氣啦?
方卿自覺不是什麽敏感的人,可從小時候人家多是看他臉色到長大多是看人家臉色,他心裏總是惴惴地。
那屋裏頭,喬萬山剛把褂子脫下來,肩膀那兩處磨得太厲害,肩胛骨那處皮肉粘着衣服,扯下來有些疼。
他把身上的泥給洗淨了,套上幹淨的一身。
往常衣服都是方卿洗的,今兒個他自己就着髒水把衣服給大致洗了洗,泥是掉了,可上頭那點血怎麽也洗不幹淨。
算了,等下拿到外頭晾着,明天早點起趁人沒注意再收進來。
他開門把髒水端出去潑在院子裏,方卿的聲音從鍋屋裏傳出來:“哥?你洗好啦?衣服放在那,我明天一塊洗吧!”
喬萬山忙道:“不用不用,衣服俺剛才就着水洗完了!”
他望着沒有一點燈的鍋屋又道:“鍋屋黑,你別亂動,等俺拿燈過去。”
等到他提着煤油燈到鍋屋,卻見方卿蹲坐在鍋門口,臉埋在膝蓋上手指摳着布鞋邊兒。
他提着煤油燈走過去:“怎麽還不吃飯?”
“我看不見,”聲音悶悶的。
“看不見不知道提燈,”喬萬山假意訓斥,然後火苗往方卿跟前移了移,“你來提着燈,俺來盛飯。”
方卿卻不接那燈,擡起頭直直盯着喬萬山:“哥,你外頭是不是......是不是有人了?”
煤油燈昏黃火光照着,喬萬山這才看清方卿的臉,眼睛紅得吓人。
他心裏一驚:“怎麽會?”
頓了一下又道:“俺就只有你一人!”
殊不知他這慌裏慌忙的模樣落在方卿眼裏就是印證了猜想,方卿把镯子從手腕上褪下來往他手裏塞,“你要是有旁人了,就直說。”
喬萬山把煤油燈往竈臺上一放,見方卿捋镯子也急了:“哪來什麽旁人?!”
他兩手往身後避着,不接那镯子。
方卿瞅準他胸前有個口袋就把镯子往裏放,不知碰到了什麽地方,喬萬山疼得“嘶”了一聲,皺着眉倒吸涼氣。
方卿一下子不敢動了,“怎麽了?”他問。
“沒事沒事兒。”
方卿可不聽他的,擡手就拉他的衣領,竈臺上的煤油燈晃着,胸前的傷暴露在他眼底。
方卿呆了呆,他沒見過這樣的傷,他攥着人衣服:“這怎麽回事兒?你跟人打架了?”
“俺跟人打什麽架!”喬萬山拉了拉衣服,臉往一旁轉了轉,聲音低下去:“今兒拉了會兒犁頭,磨的,沒事兒,你不用擔心。”
寥寥幾句,方卿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心裏頭羞愧得要命。
原來是不想叫他擔心,自己沒注意就算了,竟還在無理取鬧。
他一手提着煤油燈,一手拉着喬萬山回屋。
把人身上衣服脫了,這才看見滿身的痕跡。他轉身翻箱倒櫃找出來一些藥膏,可都已經放太久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他把煤油燈一提,就急急忙忙往外走。
喬萬山就是怕他這樣子,連忙要去拉住他:“你去哪兒?!這都小傷,沒事兒,你別亂跑!”
他一天下來腰背疼得要命,剛才又洗澡又洗衣折騰得渾身沒什麽勁兒,被門檻絆了一跤摔坐在地上,也沒拉住人,只見得一點火苗搖搖晃晃在黑夜裏頭走得老遠。
他心裏頭捉急,這黑燈瞎火的,煤油燈滅了可咋弄?又咬牙蓄了兩口氣扶着門檻趕緊爬起來。
這人肯定去找赤腳大夫去了,他連忙往那走,到半路上見着遠遠有處火光往回走,他心裏頓時松了一口氣,連忙迎上去攙着人。
“個擰巴的,”他氣結,“咋怎講不聽?”
方卿不說話,也回攙着他,兩人就這樣胳膊挽着胳膊一路回到家。
到家喬萬山就不願理方卿了,松了手就往炕上一躺,入夏炕上鋪得薄,有點硌人,碰到那些磨破了的皮肉,那叫一個酸爽。
方卿上前就要解他衣服上藥,他也不讓,背着人死撐着躺着。
躺了半天身後沒有動靜,他輕輕翻身往後瞅了一眼,就見方卿坐在炕邊抹眼淚。
這咋還哭了呢?
他連忙使了點勁坐起來,主動把上衣給脫掉,嘴上又忙哄着:“幹啥哭?俺不是不理你,你瞧瞧你……”
卻又說不出什麽責備的話。
方卿打開剛剛去大夫那拿的膏藥,“你轉過去。”
喬萬山連忙背過身,身後是進進出出,水聲,擰毛巾的聲音,然後腳步聲近了,背上被一塊毛巾輕輕擦着。
“疼嗎?”
“不疼,這點小傷......”
“你就知道逞能!”方卿打斷他,“幹什麽不告訴我?”
不等他解釋,方卿又道:“你不告訴我我就安心了 ?”毛巾換下去,涼涼的藥膏被手指一點點抹上去。
“轉過來,”他連忙轉身,這下臉對着臉了,方卿卻不看他,“你吓死我了!”
喬萬山看着眼前人,今晚真是一場鬧劇,他摸了摸方卿的臉,“俺怎麽會有旁人?俺這輩子都認定你一個!”
方卿聽慣了他的這些話,卻還是受用,起身又去拿了一床軟乎被子鋪上,叫喬萬山躺上去。
喬萬山進家門還沒吃過飯,這會兒肚子不争氣地叫了兩聲,方卿這才想起兩人還沒吃飯,又提着燈去盛了飯端過來。
話說開了終于好受,吃得快差不多的時候他盯着喬萬山道:“往後幹啥不許瞞我!”
這話聽起來像是村裏邊強勢的媳婦兒會說的,喬萬山一笑,連忙應着:“诶,下回俺什麽都說!”
這夜裏方卿可沒閑着,他怕夜裏喬萬山出汗燒得傷口疼,等喬萬山睡着了拿一蒲扇輕輕扇着,人稍微有點不舒服的意思就趕緊拿毛巾給人擦擦。
煤油燈在床頭燃着,點這麽一夜,明天鼻子裏肯定都是烏黑的煤灰。
他盯着喬萬山的睡相,手裏搖着蒲扇,驚覺原來不知什麽時候起已經習慣跟這人過日子了。
誰能想到當初搬進來,一過就想一輩子?
不知是他這樣盡心看着還是那藥靈,第二天早上那些傷看起來在總算沒有那麽猙獰了。
喬萬山忍不住炫耀:“你看,俺就說沒事兒吧,結實得很......”
一擡眼看見方卿拿眼睛瞪他,馬上又讪讪閉嘴了。
***
(當個文寫到一半的番外吧)
方卿八歲以前也是個喜歡貓啊狗啊的小男孩,但自從那年在麥場上被村裏一只大狼狗咬着褲腿在小麥地裏拖了十幾米,同年又被一只深更半夜到家裏偷食的幽綠眼睛的野貓抓傷了臉,往後什麽貓啊狗啊全被他當成冤家,見着都要繞着走。
還是小羊好,方卿想,白白小小的一只,抱在懷裏特別乖,不抓人不咬人。耳殼嘴巴都是粉粉的,蹭着脖子臉,特別舒服。
連叫起來都是軟綿綿的“咩咩”聲,不像狗,張嘴一副兇相,叫人害怕。
自打又有了一只羊,他天天早上五點就起來,背着背簍鐮刀到土坡後頭割草。
一早上眼睛還沒睜開,手就摸着衣服往身上穿,好幾次衣服都穿反了也不知道。
幸好過了立夏天亮得越來越早,不然這樣出去不得磕得鼻青臉腫?
喬萬山勸他可以一次割很多備着,他還不願意,說是早晨的草新鮮,小羊愛吃。
除了草,有時早晚稀飯方卿也會給小羊盛上一瓷缸子,溫了放在小羊跟前。
喬萬山心說羊哪會這麽挑三揀四,但後來實在見不得人這麽受罪,早上他就更早地偷偷起來把草割好,等方卿從床上迷迷瞪瞪坐起來時他已經把草用鍘刀切好了放在羊棚裏。
那棚子原是幾塊破木板搭的,本是騾子的地兒,現在被方卿拿幾塊好板子和塑料紙翻新了一下,變成小羊的新家了。
喬萬山一開始看他這麽忙活,不明白給一個小畜生這麽講究做什麽?
但當方卿開始準備翻新棚那天晚上把羊抱上炕摟着睡他就捉急了,他眼睜睜看着方卿摟着羊不摟他了,登時從床上坐起來,還管什麽明不明白?
二話不說點了煤油燈和蠟燭一晚上叮叮咚咚把棚子翻好,又把羊從方卿懷裏抱出來送回棚子裏。
笑話!一只小羊羔仔,白天占了方兒的注意就不說了,晚上還想上炕?反了天啦?!
這羊剛來的時候毛稀身瘦,身上的肋骨隔着皮肉短毛都能瞧得一清二楚,被方卿盡心喂了一個月終于有了肉,毛也有了光澤。
長成這樣方卿再抱起來沒有那麽輕松了,只能沒事給它順順毛。
說來奇怪,這羊養久了還認人,方卿一抱就特乖,喬萬山一碰卻咩咩直幹嚎。
有回喬萬山把稀飯缸子放它面前,它奶奶的,竟然伸起一只羊爪子就給踢翻,稀飯流了一地,末了還沖他挑釁似的叫了兩聲。
喬萬山瞪着它:“忘了誰給你買回來了?”
小羊不理他,扭頭去吃草了。
至此喬萬山和小羊相看兩生厭,覺得這羊簡直成了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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