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小野馬

莊亦雲在會上幾次三番走神,不由自主想會前的那通電話。從他說了不回去吃飯以後,顏延就一言未發,他從來沒見過顏延這副樣子。越是反常,越是讓人在意,在意到各種真實和虛構的細節都在腦內徘徊不散。

他不禁想,上次他拒絕回去過平安夜,顏延是什麽表情,是不是帶笑的眉眼突然就耷拉了下去。他一個人做那桌沒人吃的飯菜時是什麽表情,洗菜的時候沒有哭吧,下刀的時候會不會切到手。那今天呢?顏延說要做海鮮大餐的,會不會氣哭了一個不注意就被螃蟹欺負了?

人的思維一旦鑽進某個圈子就很難繞出來,莊亦雲從來沒有開過這麽心不在焉的會。明知道今天的會很重要,這次實驗數據和預計出入有點大,國藥的團隊都到會了,怎麽也要有個說法,可他發表完自己的觀點之後就不停走神。要不是一貫深沉臉,別人以為他在思考,那丢人就丢大發了。

“莊博,這個想法你認為呢?”

莊亦雲被叫回神,根本沒聽到對方在說什麽,面不改色地說:“還需要後續進一步論證,我現在的意見也不成熟。”

這波糊弄滿分,但總算把他亂跑的思緒拖了回來。雖然會後能補會議紀要,可無法取代現場的溝通。無人察覺,只有坐在他旁邊的栾清,敲鍵盤的手握成了拳又松開,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筆記本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屏幕上是他剛才記的發言。

莊亦雲一目十行掃過,跟上大家讨論的節奏。

散會時已經是十點多,他拿了車鑰匙就走,一路超車,到家時比平常花的時間少了三分之一。可站在家門口,伸手要按指紋鎖時,他卻生出遲疑,像是近鄉情怯。

三秒,手按了下去,門鎖轉動發出機械聲,接着大門應聲而開。

再一次,本應該是明亮溫馨的暖光,最後迎接他的卻是一片黑暗。

“我回來了。”

安安靜靜,一分鐘後,仍舊無人應聲。

他進門,燈光感應亮起,這一次更冷,餐桌上什麽也沒有。莊亦雲往裏走,在廚房門口踩到了一只蝦。生的,廚房地面上還有零星幾只,再一看水池裏還養着一批活的,地上這幾只是自己跳出來離水而死。

砧板上一條死去的東星斑躺那一動不動,魚血橫流,眼睛渾濁,魚身上的刀口整齊,只有最後一刀劃歪了,力道大得差點把魚尾斬下來。他鬼使神差地想,接他電話的時候,顏延不會就是在殺魚吧。

不得不說莊博士聰明,他猜對了,那歪了的一刀就是證明。

除了蝦和魚,還有螃蟹,不過這螃蟹明顯是沒法欺負顏延了,都已經拆好了,滿滿當當擺在蟹殼裏,旁邊放着芝士碎,但沒來得及做再加工。一排好幾個碗,都是切好的食材。火上一口炖鍋一口炒鍋,炒鍋裏放了油應該是要炸什麽,炖鍋一打開,鮮香撲鼻,是吊好的高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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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亦雲長嘆一口氣,出廚房門時在冰箱和牆的縫隙裏抓出一只亂爬的法國藍龍。他和藍龍大眼瞪小眼,藍龍的兩只大鳌在空中亂舞。

“你亂爬還有我看見,我就算在這跳舞也沒人看了。”

把藍龍放回池子裏,他掏出手機給顏延打電話,生氣可以罵他,這麽晚了該回家了。

打第一次,沒人接。再撥,還是沒人。再打,還是一樣。

莊亦雲于是改成給他發微信,等了五分鐘十分鐘,一樣無人回複。時鐘已經轉到了十一點半,他能去哪?

說不定等等就回來了?就算不接電話不回微信,他應該也會看消息的吧。莊亦雲坐立難安地等到十二點,小區內的燈光越來越少,他站在陽臺上一直看小區門口,還是沒有顏延的身影。

他坐不住了,決定出去找人。

可是去哪找,除了學校和家裏,他不知道顏延還能去哪裏。顏延的朋友他只見過姜黎,但是沒有聯系方式,要問都不知道能問誰。這麽晚了如果給他爸媽打電話,直接去他家裏,要是他回去了還好,要沒回去,肯定要讓他爸媽擔心。

莊亦雲把車發動,發現自己只有唯一的已知目的地,就是顏延上次給他發的宿舍樓定位。

太晚了,學校大門已經關了,外來車輛不允許出入。莊亦雲只能把車停在校門外走過去,走到顏延宿舍樓下,宿舍樓已經全部熄燈,黑漆漆的。密密麻麻的窗戶,他不知道應該看向哪一扇。他不知道顏延的宿舍號,宿舍樓大門已鎖,他硬着頭皮敲門叫宿管。

過了好一會,宿管阿姨被吵醒後不耐煩的聲音才緩緩傳來:“誰這麽晚敲門?放假了就不知道門禁了是不是?哪個宿舍的?”

問話聲終止于看到門外站着的男人,高大成熟,襯衫領帶西褲,羊絨大衣裹身,明顯不是住他們這棟樓的,他們這棟樓可是本科生宿舍,這男人的氣質可不見半點青澀。

“抱歉這麽晚打擾了,我是來找人的。”

“找什麽人?”宿管阿姨警惕地看着他,現在打扮得人模狗樣的不一定是人,這麽晚說來找人,誰知道是不是圖謀不軌。心裏這麽想着,阿姨舉起手裏的手電筒照到了這人臉上。之前燈光暗看不清,這一下照過去,好家夥,好俊的一張臉,阿姨态度頓時松動了幾分。

“我,我弟弟沒回家,打電話不接,所以我想看他是不是在宿舍。”

“哪個宿舍的?”

“我不知道哪個宿舍。”說出這話,莊亦雲也有點尴尬。

“你弟你不知道哪個宿舍?是親弟弟嗎?叫什麽?”

“顏延。顏色的顏,名是綿延的延。”

宿管阿姨一聽來勁了,臉上還帶了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原來是小顏的哥哥,難怪長得這麽俊,你上學時候肯定也是校草吧。”

“校草?”

“小顏可是連續四年被選為校草,這麽長臉的事他不跟家裏人說嗎?”

莊亦雲搖頭,不欲再多談,再說也只是進一步彰顯他對顏延的無知,他把話題拉了回來。

“小顏不在,他們宿舍全回家了,大四的宿舍不實習的都已經走了。”

離開的時候莊亦雲還是不知道顏延在哪個宿舍,他轉身往校外走,不知道還能去哪裏找他。又給顏延打了一次電話,依舊無人接聽。

他們領證也有兩個月了,他對顏延的生活竟然無知到這個程度,以前他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對,但是現在卻覺得自己大錯特錯。顏延消失了,他連去哪裏找都不知道。其實還不止這些,顏延知道他很多小偏好,可他連顏延愛吃什麽都不清楚,他好像什麽都吃。

說要給他學習上的幫助和指導,卻連他學習狀況都不清楚。他大四了,是準備就業還是考研?就業的話工作找了嗎?秋招已經結束,今年的研究生考試也結束了,他現在是什麽情況?

說要承擔他的開銷,可他除了買菜,連買衣服都是陪他去年會才買了一套,根本不花什麽錢。

莊亦雲走着走着,就停在了原地。

當意識到自己這些日子以來是如何被遷就,被包容,他的心一下空了。顏延對他太好,讓他根本不需要去思考,甚至沒有意識到,對方根本不需要他,也沒有向他展露過什麽有效信息。顏延像一道為他服務而專門編寫的程序,一道程序的喜怒哀樂人生軌跡,誰知道呢?

下雪了,紛紛揚揚的雪花灑落而下。星市今年的第一場雪,落在莊亦雲手心就化了,很快連化出的水漬都消失了。就像顏延,他不想被他抓住的時候,就能消失得幹幹淨淨。

他猶豫着要不要去顏延家裏找,想了一路,回到車裏時還是決定暫時不去了。他畢竟是個二十一歲的大男生,輕易不會出事,把他爸媽吵醒了沒必要。如果他在家那就更沒必要了。

在學校跑空一趟,最後只能自我安慰着回家等。他沒吃晚飯,可一廚房的食材他不會做,只能把顏延已經處理好的食材封好放冰箱,然後翻出一桶泡面來吃。

吃完洗了個澡,他穿着睡衣一直在客廳等,一邊等一邊看書。漫天雪花在窗外飛舞,室內地暖讓空間維持在舒适的二十多度,可他的心冷得像陽臺欄杆上落的雪,和這一片暖意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像在兩個世界。

淩晨四點的時候顏延還是沒有回來,他一看表發現他的生日已經過了四個小時,可是自己連他人在哪都不知道。

書也看不進去了,莊亦雲起身套上羽絨服,決定下樓去車上搬東西。他想,顏延今天總會回來吧,不如想想怎麽跟他道歉比較實際。

來回搬了兩趟他才把後備箱裏的東西全部搬上來,是他給顏延準備的生日禮物。一路搬進影音室,開始動手改造,這一忙倒讓他暫時放下了焦急和忐忑。忙了兩個多小時收工,天光蒙蒙亮,他起身出影音室,活動活動酸軟的胳膊。走到客廳通往陽臺的玻璃推門前,下意識往小區大門口看。

落了一夜的雪已經停了,地面上的積雪把世界映得比平常要亮。已經有早起的人出門,只是比平常少多了。寥寥數個人影裏,有一個人晃晃悠悠往小區裏走,在地上留下一串逆向的腳印。他走得慢,一手按着頭,走一會晃兩下。

身形很像顏延,但那人長了一頭耀眼的金發。

莊亦雲推開玻璃門走到陽臺,想把那人看得更清楚一點。這一看,雪地裏那人擡起了頭。他朝着天空呼出一口氣,霧氣萦繞在他臉上,瞬息間散開,露出了一張清晰無比的面容。

是顏延。

莊亦雲外套都沒顧得上穿,起身就往門外走。按電梯下樓,等他到樓下門廳時,雪地裏晃晃悠悠的金發青年正在和門禁搏鬥。面色駝紅,明顯喝了酒,站在面部識別儀面前怎麽都站不正,只被掃錄了半張臉。一直無法識別,他氣得一拳捶了上去。

莊亦雲立刻從門廳內打開了門禁,顏延聽到聲音擡頭,看到莊亦雲先是笑,笑了一下突然垮了臉,指着他質問般喊他名字:“莊亦雲……”

他大概想罵什麽,但是腦子混沌,想不起來是要罵什麽。

“你混蛋!”想了幾秒終于罵出了口,他快步上前還一副要打他的樣子,結果腿一軟,一頭栽進了莊亦雲懷裏。

莊亦雲把人接住,那瞬間被他的體溫燙得呼吸一窒。他還穿着睡衣,絲綢質地的單衣,如實地将對方的觸感和體溫傳遞了過來。他一手接住顏延的胳膊,一手攬住了他的腰,顏延的頭砸在他肩膀上,呼吸全灑在他領口。

“我們先上樓。”他說話的語調都是僵的。

他想松開顏延讓他自己走,可顏延被他抱住以後就不肯自己走了,沒辦法,他只好半抱半拖把人弄進了電梯,不過是上個樓,被激出一身汗。

電梯上升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在顏延的頭發上,第一次看得這麽仔細。發根是新長出來的一小截黑色,長度比他平常的栗色頭發長了至少五公分,是真發而且不是今天染的,他對這方面再沒有觀察力也明白了,一直以來顏延戴的都是假發。

他大概不舒服,在他肩頭晃了晃頭,露出了耳朵上的飾品。荊棘耳圈、鑽石耳釘、蛇形耳骨夾,耳朵上的洞沒一個空的,還搭配得雜而不亂。所以什麽小時候身體不好被打了很多耳洞的話,多半也是假的。

莊亦雲深吸一口氣,壓下了湧上來的情緒。

一進門,到了有暖氣的環境裏,顏延立刻喊熱。把他放沙發上他就開始脫羽絨服,莊亦雲給他倒杯水的功夫,他已經脫得只剩襯衣和長褲。

“莊亦雲,你看什麽看?”

第二次喊他名字了,不知道是生氣喝多了才喊,還是平時背着他就是這麽喊的。看着他醉得站都站不穩的樣子,莊亦雲再也克制不住上湧的戾氣。一言不合就通宵喝酒夜不歸宿,滿嘴謊話戴個假發,一直把他當傻子耍是嗎?他這一晚上不睡,他的擔心都是笑話?

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正猶豫怎麽處理眼前的狀況,就見顏延突然站起了身。剛還要他抱着上樓的人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眉一挑,手指就放在了褲扣上。修長靈活的手指一扭,一秒把褲扣從褲眼裏解了出來。

“我知道了,你喜歡看我穿襯衣……光着腿的那種。”

顏延說着拽了拽身上的襯衫,作勢要過來。莊亦雲定睛一看,穿的是他的。

艹。破天荒地,莊博士的髒話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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