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溫寧元年。

四月, 谷雨時節,太後賜婚長公主與當朝戶部尚書,金玉良緣, 衆人欽羨。

五月,長公主去宏覺寺酬佛。寺中走水, 長公主薨殁, 戶部尚書悲恸不已。皇上也因此悲痛抱病卧榻, 未能臨朝, 朝事由九王爺代為處理。

百官朝列的大殿之上,氣氛一直凝重肅然着。

散朝之後,戶部尚書餘還景獨自走着。他一身緋色朝服, 面色不好, 行走間匆匆,朝臣們看着也不好上前與之搭話。

中書令老大人看着, 只一聲輕嘆,拍了拍餘還景的肩以表關懷。

餘還景朝着老大人拱了手, 便徑直離了殿。他行過青石直道,過了白玉橋,匆匆在宮廊上走着,來到了禦和殿。

殿外守着的人進行通禀, 很快便出來,請餘還景進去。

“陛下怎麽樣了?”餘還景看着雙目充紅的杭實, 問着他。

杭實朝着餘還景點了點頭, 臉上的表情終于帶着雲銷雨霁的緩和。這幾日他與幾位太醫一直守在殿內,不敢離開, 也防着這消息讓旁人知道了。

沉香榻間, 傳來了一聲輕咳, 之後啞沉的聲音就喚着,“還景。”

杭實讓開了身,讓餘還景上前走近到榻邊。

餘還景眉頭緊皺,他看着榻上的寧子韞,心緒很是複雜。

這些事的安排,都是寧子韞吩咐下去的。

寧子韞傷得很重,除了原先受的刀傷,左腿骨也被砸得折了,右腿也傷了。當時觸目驚心的血肉模糊,一想起來,都讓人痛得不行。

太醫說,就算治好了,以後每逢天氣陰潮時節,這腿傷估摸還會反複。但能活下來,也已是不容易。

九王爺聽說了之後,幾乎拆了大半個太醫院。聽着寧子韞口中還在喚着寧妍旎,更是急得想把寧妍旎找回來。

但是他又實在不敢。寧子韞決定的事,都是不容他們輕易置喙的。只有寧妍旎,才不管不顧寧子韞說的話。

“陛下,都辦好了。”餘還景上前,對着寧子韞說着。

她終于如願地離開了宮城,帶着阿栀阿棠,還帶着那只小犬,就是沒有帶上想跟她一起的寧子韞。

寧子韞艱難地扯了下唇角,“她現在,應該很開心罷。”

殿內直棱窗只是半開,風也不大,但寧子韞的眼皮卻很是酸澀。身上血肉骨骸的痛楚,也不過如此。

寧子韞讓餘還景把椿臺上的小匣子打開,這個匣子,就是之前一直放在他書案上的那個烏木小匣。

“這件事,我應該做得更早些的。”寧子韞淡淡說道着。

烏木小匣子內,靜靜躺着一枚銜珠桃形紅珊瑚耳珰,還有薄薄的兩頁紙。

這薄薄的兩頁紙,就是最先開始,寧子韞想從東宮取出來的東西。

那時,富賈溫府一夜之間被倭人縱火侵奪,溫府布在各州城的産業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擊。後來那皇上出面,假仁假義出面平息民慌,将溫府的産業全收到了國庫之下。

但是世人不知,一切劇變的源頭,都是那老皇上造成的。匣子裏的這份,便是當時皇上與倭人的約定協議。

君王的卑鄙無德,最後都由多少無辜的人受了罪。當時的東宮儲君太子卻是知道此事,在寧子韞準備動手時,太子先寧子韞一步取到了這份罪證。

太子拿它在手裏,一直放着,不動聲色,也是因為考慮日後若有大變,可以拿它要挾那老皇上。

這畢竟是件極其下作的事。

寧子韞本想緩緩圖之,想兵不血刃。只不過沒想到,最終,還是太子敗了之後,寧子韞才從東宮将它取了出來。

如今,這一旦明示昭告出去,便會在史書和民間留下多少的罵名。

不止寧皇先祖在地下要跳腳,當今在朝的寧氏皇室宗親,蒙羞之餘也會引得朝局動蕩。

餘還景明白寧子韞現在的意思,默了默。

寧子韞垂眼,将那枚耳珰取了出來,握在手裏。

爾後,寧子韞讓餘還景将這個小匣子一起帶出去,與中書令老大人和刑部一起,将此事清楚明白地明榜貼告。

終于到了新一年的盛夏。

無垠的天幕之下,破曉再也無了拘束。大地的每個角落,終是盡皆灑照金光,萬物長出新的生機。

一小院中,兩女子相對而坐。

一個雲髻峨峨,身着妃紅百水衣裙,身姿婀娜。水彎眉細長,雙目柔情似水。

另一女子着的玉渦色暈錦襦裙,面容一如流雲白瑩,五官嬌豔如琢。尤是那杏眸潋滟,叫人看得挪不開眼。

“咳。”濃青郁郁的黛紫丹蔻正撫在書卷之上。

曾經的容妃,如今的将軍夫人,姜湄,她頭往下盯着書卷,雙眸卻一直擡着往對面瞧去。

姜湄正偷偷在看着對面寧妍旎這小妮子。

前些天,陛下明榜昭告了先皇的過錯,還了溫府多年的清白,将溫府昔日的産業歸還到了寧妍旎的手中。

現在,她面前坐着的寧妍旎,可謂是尊大金佛了。

在院中的這日光之下,寧妍旎如今整個人更似發着亮的瓷娃娃,叫姜湄看着,真想将她整個抱回自己屋中去。

那日,寧妍旎哭得都快喘不上氣來。現今,寧妍旎倒是平靜得讓姜湄咂舌。

“我正在找宅子。過些日子,我就從你這搬出去,不叨擾你們了。”寧妍旎擡眸看過去,正好與偷瞧她的姜湄視線交彙。

寧妍旎手中握着毫筆,桌上放了溫府産業的賬簿,正在算着寫着。

具體算些什麽,姜湄是看不懂了。

但姜湄卻沒有那個意思,她噘嘴就說着,“你找什麽宅子呢,在我這住着不好麽。可是,哪住不慣還是吃不慣了?”

之前姜湄離了宮之後,就嫁了個三品的駐外将軍。

那駐外将軍人糙,但是耿直厚道,而且好騙。姜湄雖是續弦,但只幾句話,就讓那将軍的後宅之中只餘下她一人。

上個月将軍回京述職,姜湄也跟着一起又回了盛都。

姜湄本就只是妃,深居後宮,又不是那時常露面的皇後。橫豎現在盛都,也沒多少夫人千金見過她的臉,姜湄也就心安理得地在盛都行走。

本來姜湄還很是唏噓這半年變化之大,尤是聽到長公主薨殁之後,姜湄還難過地哭了大半宿。

結果,當寧妍旎再活生生站在她跟前時,姜湄就差沒吓得個魂飛。

“在你這住着是好,但是到底我還帶着兩個小孩,還有溫府的一些人在。一直在你這住着,就不好了。”寧妍旎說着。

寧妍旎将澤哥兒和細細從餘府接了出來。

寧妍旎心中實在是對餘還景有愧。所以在寧妍旎離了宮之後,餘還景再是說無所謂,寧妍旎也不好意思,再将澤哥兒和細細留在餘府。

澤哥兒和細細,本就是溫府的孩子,自然就應該由溫府養着。

餘還景的恩情,溫府以後也是一定要還的。

也就是那個時候,寧妍旎才知道,寧子韞竟然還荒唐地讓二品的在朝将軍,過來教這兩個小孩打拳。

也沒想到,實在是很巧,寧妍旎還沒找着宅子,倒先在盛都遇到了姜湄。

姜湄還一個勁熱情地拉着他們到了将軍府上,住了這麽長的一段時日。

其中緣由,說起來也心虛。姜湄砸巴了下唇,她實在不知道,寧子韞那面冷的惡煞,竟然還是個多情至厮的人。

想起寧子韞說過的話,姜湄又開口挽留,“你在這這段時間也看到了,我夫君一個月也就回來那麽幾趟,還從不在這過夜。我府裏很是安全,你就放心在這住吧。”

這還能不安全,外面都藏了多少的護衛在。

姜湄越說,寧妍旎心下就越了然。

駐外的将軍回京述職,哪還有這麽多事要做,連自個府邸都不回一兩趟。

想來是有人故意讓這述職的将領又領了些別的職務,讓那将軍忙得不可開交,就也不用回府了。

那人可還真幼稚。

寧妍旎眉間微蹙,她看着對面的姜湄,有了身子之後,那肚子也慢慢地較之前大了起來。

如今姜湄的眉眼之間,除了先前的媚情似水,還有些母親的柔和在。

“宅子先前就已經看好了,還重新修葺了一番,那人也知道的,你不用擔心。”寧妍旎複而開口回着姜湄。

姜湄一聽,寧子韞也知道,當下就放心地點了點頭,“寧子韞知道便好,可別到時候還來找我夫君麻煩。”

“到時入宅了,可要請我過去,我和夫君過去,幫你們旺旺新屋添點人氣。”

寧妍旎輕聲一笑。

姜湄可真是。

寧妍旎只是随口一說那人知道,姜湄便直接把寧子韞都招了出來。

聽餘還景說,寧子韞傷得很重。現在看來,寧子韞還能管這些閑事,看來傷應該是好多了,沒死就好。

“诶,你說,這句經文是什麽意思來着。”姜湄還不知自己剛才說錯了話。

姜湄的目光已經落回書卷之上,只一看,便又看到了一句不認識的。姜湄只得又開口,指着她手上的書卷問着寧妍旎。

她手上拿着的是一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看了幾天,還在看第一品法會因由分處。寧妍旎看了一眼那句,便為她講說了起來。

“竟然是這個意思。”姜湄聽了之後,有些恍然。

并且開始擔心,寧妍旎要是離開了之後,那誰來跟她講解經文。

“哎,我總後悔自己之前做過的錯事。那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沒法子挽回,就算我再是忏悔,也沒法子當沒做過。”

人做錯了事,哪怕真的悔過,但要再求得原諒,又何嘗容易。

姜湄幽幽嘆着。

姜湄再哀哀地看着寧妍旎,又跟她道起了歉,“我也對不起你的。後來知道錯了,總在悔恨當中。尤其是現在我腹中還有了孩兒,更總擔心錯孽累到了孩兒身上。”

所以姜湄現今日日捧着金剛經什麽佛經,希望罪業報應在她自己身上便好了,她也不奢求什麽減輕負罪。

“......放心罷,佛祖不會跟你這麽計較的。”寧妍旎安慰了一句姜湄。

姜湄不安地抿着唇,看回金剛經上,卻又實在晦澀難懂。

她又不安分地探頭過去,看着寧妍旎娟秀的運筆之下,那如珠串般神采飛揚的字跡。

姜湄咂舌,“你前陣子抄了兩整卷的佛經,手不酸不疼?”

現在竟然就能運筆自若。說起抄佛經,姜湄還很欷籲,“你父兄在天之靈,也應安息了。你也別難過,也當是他們超凡擺脫了人世之苦。”

寧妍旎本還在勾寫的毫筆突然頓了下來。

她抄了兩卷的佛經,一卷供奉在了父兄墳前,另一卷,卻是供在了宏覺寺,想求那人無事。

她只是不想,他因她落下什麽殘傷,不要再因為這些難過的事,兩人再生出什麽糾葛。

寧妍旎的毫筆頓了很久。

她筆下蘸着的墨滴落在紙上暈了開,大團的墨跡在白紙之上,如此紮眼,但寧妍旎都未察覺。

直至溫管家走進院裏,來到寧妍旎身旁。

溫管家小聲地同寧妍旎說着,“小姐。小姐要我們尋的護院,現今已經有二十餘個人選了,小姐可要親自看看?”

寧妍旎找好宅子之後,就又讓人去尋招些護院。

原先溫府剩下的人裏,還有幾個現在也随在寧妍旎身旁。

但畢竟這之後的日子,可能也就只餘下她們幾個和兩個小孩。宅裏還是要再培植些信得過的得力護院,才安生些。

姜湄一想,也明白了寧妍旎的意思。

當下剛好将手中金剛經放放,佛祖也不會怪罪。姜湄利索說着,“走,我陪你去看看。要說看人的心腸好壞,我可看得清楚了,聽我的就行。”

她這話說得铿锵有力,也确實如此。聞言,寧妍旎也就擱下手中的筆。

這日,天清氣朗,風暖日麗,日華照頭。

姜湄挺着個小肚子,陪在寧妍旎身旁。

姜湄黛紫的丹蔻撫着肚子,眯着眼準備細細地敲下面前這二十餘個前來應招護院的人。

只是一眼剛掃過,還未來得及細細打量,姜湄便已是瞠目結舌。

二十餘個護院,已是經過溫管家初步甄篩。雖不至良莠不齊,但有一人站在裏頭,分外紮眼,叫人只一掃,便不由自主地把眼神落到他身上。

他劍眉直鼻,身姿颀長。清冷的面容比之前消瘦了許多。黑白分明的眸子,只盯着寧妍旎看。

他站在這群人裏,簡直像那什麽鶴立雞群。

姜湄看着那人,驚顫着手直抖。

朝傳他們陛下生了病,生的什麽病,莫不是腦子病了,好好的陛下跑來混在這堆護院中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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