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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官商勾結,官商勾結”,齊明兩家,一個是鐘鳴鼎食的權勢家族,一個是永享宮廷采買供奉之權的暴富皇商,因此,這兩家小兒女的婚禮排場,豈止是幾行筆墨所能形容。
夏日黃昏,漫天的流霞如散開的雲錦絲緞,籠灑着齊家大宅的一重又一重朱樓屋瓦。明珠下轎以後,瞎着一雙眼睛,她已記不得自己是怎麽垮火盆,又是怎麽被人攙扶走到了正廳禮堂。偌大的府宅,只聽處處人聲鼎沸,喜樂喧天,她就那麽木偶似地被人牽着,攙着,終于行完一套套規矩後,自己早已是筋疲力竭,形如虛脫。
到了拜堂時候,齊府的最高位份統領者齊老太君——果然如明珠母親陳氏所說,整個禮堂上,所有的人都笑意滿面,就她一個老太太始終面無表情、也不笑,也不說話,只四平八穩地,目光嚴嚴厲厲靜坐在高堂之上。
齊瑜穿着件鳳鸾雲肩通袖妝花織金禮服,頭戴簪纓冠帽,腰束革帶,線條流暢而如刀切般的袍擺褶痕在滿庭燈火中曳然垂動,那厚重的質感,大紅的色澤,非但不顯一絲俗氣,更映得白皙秀雅的五官如美玉流光。
因此,待新娘送了洞房,宴請賓客之時,便有人玩味調笑:“好個潘安見了都會汗顏的新郎官兒啊!三郎啊三郎,我且問你,早聽說你的這位新娘子也是咱們汴京城裏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可是?呵,當然——雖然這位美人是個瞎子,不過稍有帶疾的女子也是越發惹人憐愛啊,三郎,本太子這就敬你一杯,祝賀你們夫妻瓜瓞連綿,白頭偕老,嗯——”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東朝的皇太子殿下朱承啓。
齊瑜不僅是工部五品侍郎,也是翰林院為皇帝起草诏書的庶吉近臣,其父齊季林不僅乃內閣的一屆宰輔,還是堂堂的太子太師,因此,他的這番婚禮——這位膚色略黑、向來風流成性的東朝太子——自然也會前來祝賀參加。齊瑜不喜歡這位年輕儲君,不僅在于這太子的心胸狹窄、氣量短小,更在于——他從未就不覺得這位太子會是個統籌治世的英明君主。
此話一出,與之同桌的王孫公子全都跟着起哄逢迎,更有那其與齊瑜素日玩笑慣了的年輕公子敲杯弄著、邊說邊笑:“哈哈哈,就是就是!三郎啊,今兒晚上洞房的時候你可得悠着點啊,本來這女人有時候該管教是得管教,可三郎你別欺負你這位新娘子眼睛不好使,便由你着胡亂折騰,啊——?”“哈,我說這你們就錯了!常言道,畏首畏尾不如來個下馬威風,三郎,好好殺他個三百回合,殺得新娘子從此對你俯首投降,見了你就躲……”“……”如此這般,齊瑜倒也淡淡靜靜地笑:“好吧,好一群‘刁嘴毒舌’!看到你們時候,我又怎麽收還回來!……”
那天的宴席便行得着實熱鬧,一番酒酣耳熱後,那位太子還故作親密摟着齊瑜脖子,在他耳畔低聲調笑:“三郎,說句不怕丢醜的話,這都說‘貞靜賢良妻,娶妻當娶賢’,今兒晚上你可得仔細檢查好了,要不然那就,嗯——?”說着,還故意朝齊瑜手肘一靠,然後笑意深沉地坐回席桌繼續喝酒去了。
齊瑜面上并未顯露聲色,不過,他的唇畔隐浮起一抹輕蔑微笑:衆人皆知,東朝的這位太子殿下舉止輕浮、說話孟浪,是個不太端得上臺盤的未來儲君。然而,雖如是說,但他萬萬想不到,這人居然連這種話都說得出來。再一擡眼,他又恍惚覺得,映在喧嚣燈火中的太子朱承啓今日有哪裏不對。不過,到底是哪裏不對,自己又說不上來——他的目光是冰冷而陰霾的,臉上雖然笑着,卻是那種譏諷嘲弄的淡淡亵笑,也許是酒喝多了的緣故,興許是由于長期深受父親壓制想借此發發酒瘋,但不知為何,他這樣的表情總讓齊瑜升出一抹遙遠的錯覺——那是關于他,關于明菊、甚至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明珠的錯覺。
“是麽?怪不得人們常說‘小飲小人參,量多淹死人’,殿下,看來你真的是喝多了……”齊瑜轉動着手中金杯,墨眯輕眯,淡淡地飲了一口。
終于,笙歌散盡,齊瑜回到新房之後,但見暮色褪盡,夏夜的星辰早已在墨雲之中如撒釘般一顆顆浮透出來。
齊瑜手揉了揉太陽穴,擡起頭時,只見廊檐下一盞盞五色羊角宮燈飄垂懸挂,燈下垂着七彩的流蘇穗子,襯着夜色星光交織的一種寧靜繁華,恍惚之間,竟讓他又想到兒時被明珠強拉着偷溜到夜市去看元宵花燈。
“你看,那個是繡球燈……那個是獅子燈……那個是魚龍燈,還有那兒、那兒……”
“明珠,你看夠了沒有?”
“沒有、沒有,還多着呢,齊瑜,你讓我再看會嘛,再看會嘛,嗯,我在想……你要是能這樣陪我看一輩子就好了。”
“……”
齊瑜搖了搖頭,忽然,額角疼痛,許是喝多了酒的緣故。他把衣領微微松了松,步履飄晃,險些踉跄了一下。聽差榮貴以為他喝得醉了,便趕緊上前:“少爺,要緊麽?要不要喝點醒酒的茶消一消?”
齊瑜擺手說不必,正要走,忽然又停住腳步,再次擡眸望着廊下的一盞盞宮燈嘆息了聲:“榮叔,你說……那些燈真有那麽好看麽?”
榮貴愣住,還未明白過來少爺的意思,齊瑜若無其事一笑,說了聲“沒什麽,榮叔,你先退下吧”,這才整整袖口,負手上了喜房臺階。
““齊三,王八蛋!王八蛋!”
喜房內,所有侍女嬷嬷們也都退下了,齊瑜推開房門,才剛一進穿堂,突然,只聽一陣尖尖利利嗓音攸然入耳。他先是怔了一怔,接着循聲再一望,須臾,不禁面部猛地一抽,怔在哪裏!
屋角的一扇月洞窗門下,一只紅嘴鹦鹉正拍打着翅膀在金絲籠中上竄下跳。齊瑜走過去,一邊搖頭,一邊将那鳥籠給摘下來:“王八蛋?”他看着籠中的那只小毛畜生,撫颔輕笑:“——王八蛋?想必你家主子為了教你這句罵人的詞兒定費了不少口舌吧?不過倒也是,今兒是你家主子的好日子,倒為你這麽個平日自由自在飛慣了的小東西要被關起來了,小東西,真不好意思,你這将就将就兩天,等哪天你這張小兒嘴吐出象牙來了,再把你放了如何?嗯——?”他自言自語說着,便又重新将鳥籠挂上去。
“王八蛋!齊三!王八蛋!”
那東西怒瞪着一雙豆大的小黑眼,越發扇動翅膀,在鳥籠中跳來跳去。被罵作‘王八蛋’的齊三再也忍不住彎唇笑了笑,低低說了聲“真是有其主必有其鳥”,倒也不再逗它,只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轉身踱回裏間。
房內點着百合香,随處可見的臂粗紅燭閃閃爍爍,在滿室的寂靜喜氣中,透出溫暖而透明的昏黃光亮。齊瑜撿起桌上一只紮着紅綢的金色秤杆,拿在手中把玩一番,剛剛繞過一座木架屏風,忽然,他擡眸一愣,整個人便凝住不動了。
“來人。”他叫了一聲,轉身在床榻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手指敲點扶手,竟看不出是何表情。
一名五十左右的婦人趕緊推門進來,眉目慈藹,不是別人,正是明珠的奶娘:“……姑爺,請問您、您是有什麽吩咐的麽?”
奶娘語氣結巴,笑得尴尬,齊瑜倒也并未再說些什麽,半晌,他的目光在奶娘臉上掃了掃,又徐徐斜到喜床上的明珠淡淡乜了一眼,然後,才從桌上端起茶盞,不疾不徐地說:“奶娘,可否告訴晚輩,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奶娘叫苦不疊,臉上額線一黑,“姑爺……”
她往地上一跪,心中哀聲暗罵,好個“不解風情”的呆姑爺!夫人不使這一招,就咱們小姐的性子,今晚這房能“圓”麽?!
夏日本就躁熱,加之屋內燭光熏香彌漫,因此,布滿大紅喜色的婚房更添一份說不清的暧昧靡醉之氣。
奶娘走後,齊瑜這才手撫着下颔重新踱回明珠床前。帳簾随風輕動,他走過去,擡手将帳簾用金鈎輕輕束起來,紅燭昏帳中,只見身着大紅喜服的明珠正歪歪斜斜躺在床榻上,閉着蝶翅般卷翹睫毛,烏雲散亂,金釵斜墜,将榻上的桂圓、紅棗、花生、并一串串镂空小銀香球亂七八糟散了一地,齊瑜搖了搖頭,直看了半晌,才解了自己外裳,脫靴上榻……
次日清晨,明珠自一陣竊竊語聲中睜眼醒來。
因為這一覺睡得實在太沉,醒來時候,不禁頭昏腦脹,身子還有一種疲倦累贅之感。
說起來,她現在的身份再也不是什麽明家大小姐了,她有一個新的尊稱,即堂堂正正的齊家三少奶奶。當然,明珠也一直清楚這一點,只不過現在還來不及回味她的三少奶奶身份,或者說還來不及思考她昨夜的“洞房花燭”是怎麽過的,接着,就聽窗外那幾個陪嫁丫鬟在悄聲嘀咕着什麽。
“嗳,姑爺這樣豈不是給咱們小姐沒臉嗎?您說,這要是傳回去,讓咱們夫人知道了,可怎麽想啊?哎——”
長長的嘆氣聲,是陪嫁侍女雲容的聲音。
陳氏擔心依照明珠的性子嫁到齊府會闖貨吃虧,于是,除奶娘外,陳氏還巴巴地精挑細選出四個機靈聰慧的侍女給她服侍。她們分別是——輕娥,拾香,雲容,燕書四個婢女。四個女孩性子不同,長處優點自然也有所不同。
明珠覺得雲容的話裏透着奇怪,且又唉聲嘆氣,是有同情她的意思。明珠思索片刻,便輕手輕腳摸下床,把耳朵往屏風悄悄一貼。
都說眼瞎之人雖不能視物,但聽覺、嗅覺卻相當靈敏。明珠現在的聽力可以遠達數步以外,可是,她不聽還好,這一聽之後,整個人便如一具屍體放進了蒸鍋,全身的血液肌膚都在鼓泡漲氣——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偶爾一兩天沒更,是卡文的緣故,希望大家不離不棄啊。因為有強迫症,又不喜歡注水,寫文比較看重故事的節奏感和轉承啓合,因此,就這麽改來改去——哎,誰來改一改我這毛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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