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紀皖在醫院急診住了一晚上,第二天這紅疹才稍稍退了一點,她這毛病是高三畢業聚餐的時候發現的,那會兒她存了心要把自己灌醉的,對別人的敬酒來者不拒,喝了一瓶紅酒,當晚住了院,把家裏人吓得夠嗆,從此以後她就滴酒不沾了。

幸好這次過敏還是值得的,她深怕夜長夢多,第二天下午就去席衍的那家公司簽了字,席衍以五百萬入資橙子科技,占股百分之四十九,紀皖則以原始資金和項目入股,占股百分之五十一,簽字的那個助理笑着說,這是他經手過的最小标的的合同。

紀皖笑了笑,心中暗暗發誓,總有一天,她要讓這個最小标的的成為盈利率最高的合同。

周末的時候身上的紅疹已經退得差不多了,紀皖下班的時候買了兩袋點心回家了。紀家距離公司要穿過半個城區,房子是改造過的老小區,外面看看粉刷一新,裏面已經有快二十年的房齡了。

紀家住在一樓,一樓潮濕陰暗,但有一個好處就是自帶了一個院子,紀皖的姥姥已經七十來歲了,就喜歡坐在院子裏曬太陽。

紀皖到家的時候已經快七點了,姥姥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見她就歡喜地站了起來:“囡囡你可來了,天黑了路上有沒有跌跤?怎麽穿得這麽少,老底子話都忘光了是吧,春捂秋凍……”

這樣的絮叨紀皖特別喜歡聽,小時候媽媽要上班,姥姥就是這樣一點點絮叨着把她帶大的。餐桌上已經擺了兩個菜,廚房裏傳來“嗤嗤”的高壓鍋聲,她挽着姥姥的手坐在了餐桌旁,把買的各色小蛋糕拿了出來:“姥姥,你愛吃的。”

姥姥年紀大了嘴饞,最愛吃這種軟綿綿的點心,自己卻總舍不得買,每個星期等紀皖買來了就拎着和同小區的老年人炫耀,“這是我家外孫女孝敬我的。”

廚房的門開了,紀淑雲捧着一碗湯從裏面走了出來,紀皖連忙上去接。

“回來啦,”紀淑雲用圍兜擦了擦手,仔細地打量着她,“一個星期沒見怎麽好像瘦了?”

“蓁蓁拉着我一起減肥。”紀皖避重就輕地說。

“減什麽肥,女孩子有肉才有福态,屁股大了生孩子才不會吃苦,還有囡囡啊,別太辛苦了,身體好最重要,要早睡早起……”姥姥唠裏唠叨地說着。

“媽,別提你那些老觀念了。”紀淑雲的眉頭皺了起來,“年輕人不奮鬥還等着天上掉餡餅嗎?洗手吃飯吧。”

菜很豐盛,一共五菜一湯,除了姥姥偶爾的絮叨,餐桌上幾乎沒什麽聲音,紀淑雲從小對紀皖就要求嚴格,不僅學習上要力争上游,食不言寝不語也是基本的要求。

“囡囡,隔壁陳奶奶家的孫女領了男朋友進門了,說是年底就要辦喜事了。”姥姥忽然想起了什麽八卦,“你陳奶奶開心得不得了,說是——”

紀淑雲打斷了她的話:“開心什麽?這麽早嫁人給婆家做牛做馬嗎?皖皖,你可不要學她們,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自尊自愛自立,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是最虛無缥缈的,這一點,你一定要牢牢地記在心底。”

紀皖夾菜的手僵了僵,沉默着點了點頭。

姥姥急了:“淑雲你別這樣教囡囡,這樣囡囡都不敢談戀愛了。”

“愛情是最虛幻的,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紀淑雲冷冷地說,“她要慶幸有我這樣教她,不像我,吃了這麽大一個虧才明白。”

姥姥呆了半晌,混濁的眼眶裏濕潤了起來:“你這是在怪我嗎?”

紀淑雲噎了一下:“媽,你瞎想什麽啊。”

姥姥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一聲不吭就往卧室裏走去,紀皖飛快地跟了進去:“姥姥,你別多想,媽沒那個意思。”

姥姥在床邊坐了下來,抹了一把眼淚,喃喃地說:“誰知道你爸……那個男人會這麽狠心啊,他長得那麽俊,怎麽會這麽狼心狗肺啊!”她捶了兩下床板洩憤,忽然又想起了什麽,拉住了紀皖的手叮囑說,“囡囡,可你別怕,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會這麽壞,多長個心眼就好,可別聽你媽的,把天底下的男人都當成那個狗東西了。”

紀皖點了點頭,把頭靠在了姥姥肩膀上:“嗯,姥姥,你別擔心,我心裏有數。”

姥姥摸摸她的頭發:“囡囡啊,你的脾氣和你媽一模一樣,老犟老犟的,可這人活一輩子,要看開就要看開,不能鑽牛角尖裏出不來,曉得伐?”

姥姥時不時地冒出一句老家的方言,說得語重心長。和有些老年人不一樣,姥姥特別愛幹淨,幾乎每天都洗澡洗衣服,身上有着一股皂角的清香,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還用細發箍把碎發都攏了起來,乍眼一看,一頭銀發和挺直的腰杆,老太太還很有風度翩翩的感覺。

紀皖很喜歡姥姥,如果說紀淑雲在家中的角色就像是嚴父,那姥姥對她的疼愛就是慈母。

寬慰了姥姥幾句,紀皖出了客卧,餐桌上已經收拾幹淨了,廚房裏傳來了水聲,她走到紀淑雲身旁挽起衣袖:“媽,我來吧。”

紀淑雲沒有理她,那單薄的背影仿佛一堵牆,堅硬而冷漠地豎在那裏。

“公司拿到了第一筆風投。”紀皖輕聲說。

紀淑雲的手頓了頓,終于淡淡地應了一聲。

紀皖看着母親的側臉,忽然一陣酸楚。她看過紀淑雲年輕時候的照片,很漂亮,可現在她才五十出頭,看起來卻比同齡人老了很多,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這麽多年來,她為了一口氣,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媽,你別太辛苦了,那幾個兼職能推就推了吧。”紀皖接過她手裏的碗洗了起來。

“辛苦……”紀淑雲喃喃地念叨了一句,眼神漸漸茫然了起來,“皖皖,你知道媽這麽辛苦是為了什麽。”

紀皖心裏一陣木然,她當然知道,紀淑雲從懷孕六個月開始就一直咬牙堅持着這個信念,已經二十多年了。

“我要讓他們知道,我一個人也能把你撫養得很好,我要讓他們後悔一輩子,有朝一日會跪在我面前恸哭流涕,說他們錯了,當初不該喪盡天良把我們母女倆抛棄,”紀淑雲擡手撫摸着紀皖的頭發,那指尖微微發顫,最後停在了她的下巴上。

紀皖的下巴像父親,她上高中的時候,要不是當時出了個意外,紀淑雲一度想帶她去整容。

紀淑雲的眼神透着刻骨的恨意,紀皖幾乎能感受到她指尖強自忍耐的力氣。

“媽,”紀皖低聲叫道,手心一陣發涼,“我知道的,我會努力的。”

“好,你看着媽的眼睛,”紀淑雲顫聲問,“你和他們絕對絕對沒有來往,對嗎?”

紀皖用力地點了點頭。

“他硬要塞給你的那個賬戶,你沒去拿,對嗎?”

紀皖倏地瞪大了眼睛:“媽,你想什麽呢,那個賬戶我碰都沒碰,我就算死了也不會用他一分錢。”

“那就好……”紀淑雲長出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那清瘦的身形晃了晃,紀皖一把扶住了她,慌亂地問:“媽,媽你怎麽了?”

“皖皖,”紀淑雲的聲音有些哽咽,“你一定要記得媽媽的話,女孩子如果不為自己打算,不把自己鍛煉得鋼筋鐵骨一樣,是很容易受傷的,你千萬別被人騙了,最後落得像媽媽這樣的下場。”

紀皖咬緊了牙關:“媽,我知道,你放心。”

“你那個男朋友,分了吧。”

紀皖愣住了,她從來沒和家裏提起過盛海生的事情。

“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是什麽性格的男人,你還小,要把全身心都放在事業上,争口氣,暫時不用考慮這個問題。”紀淑雲重新變回了那個冷硬要強的模樣。

沉默了片刻,紀皖心裏有些酸澀,她自己要分手是一回事,被這樣勒令分手又是一回事。

“他家裏我都去了解過了,父母都是從內地農村出來到城裏落的戶,家裏一個姐姐,和他們差不多就是一樣貨色,你不聽我的話,會後悔一輩子。”紀淑雲加重了語氣。

紀皖吃驚地看着她:“你在調查我?”

“替你把關,不想你走媽的老路。”

胸口好像堵了什麽似的,紀皖有些喘不過氣來,她機械地擦着水槽,好一會兒才淡淡地應了一句:“已經分了。”

紀淑雲松了一口氣,拍了拍女兒的肩膀以示嘉許:“好了,歇着看會電視吧,媽給你弄點水果吃。”

切成丁的蘋果、剝成一瓣瓣的蜜柚,和從前讀書時候一樣,雖然是單親家庭,紀淑雲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別人有的她都有,甚至比普通人的更好。家裏所有的錢都用來培養她了,上培訓班、學芭蕾舞,甚至有一度還去學過最為昂貴的樂器鋼琴,幾百塊錢一節課,紀淑雲只不過是個公務員,而且是冷門部門的公務員,收入不高,聽老師說紀皖有彈琴的天分,非得讓紀皖去學,她瘋狂地接了幾分兼職,每天晚上都要熬到淩晨一兩點。是紀皖故意關門的時候把手指夾進了防盜門,才讓紀淑雲放棄了這個念頭。

有時候紀皖就在想,是不是她就是個災星,根本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是她的到來,讓母親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丈夫,孑然一身幾近偏執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是的,是她在母親肚子裏六個月的時候被偷偷查出了性別,當時父母都是公職人員,沒法生二胎,奶奶堅持一定要個男孩,不然他們家就絕後了,逼着紀淑雲做引産,婆媳倆就此吵翻。

而她的父親左右為難,兩頭求了半天最後居然屈從了老人的念頭,給紀淑雲兩個選擇,引産或者離婚。

紀淑雲傲氣地選擇了離婚,挺着大肚子去了民政局。

據姥姥說,當時她的父親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的時候淚流滿面,哭着說,她們是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兩個女人。

最對不起又有什麽用?

最後還是敗給了這可怕的社會惡俗,抛妻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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