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夢裏是黑暗的一片,沒有光。

李父生氣的臉,李母嘆息的臉,包子嫌棄的臉……這些表情像投放在白幕上的巨幅照片一張一張在腦海裏交替閃過。

在沒有蘇白的十年裏,李莫愁的體重整整暴漲了二十公斤。她抱着堆成圓錐狀的大碗飯菜邊走邊吃的時候雖然也常常遇到那些将她當成怪獸的目光,卻再也沒有人像蘇白一樣,戳着她包子一樣的臉念叨,莫愁呀,你怎麽又吃這麽多。

第一次冷戰的時候李莫愁也曾經想過,也許其實蘇白對她來說并沒有那麽重要。那時蘇白和許仙的戀愛剛好進行到最熱烈的時候,她們之間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怎麽聯系。李莫愁原本的性格比較孤僻,在蘇白的影響下也一點一點逐漸開朗起來,到了大學時,已經能夠正常地和同居的室友說說笑笑了。那天李莫愁和室友原本是約好一起去學校附近的商業街看衣服,在路上卻恰好遇到了手挽着手往回走的蘇白和許仙。

“莫愁。”那時的蘇白似乎依舊是笑着的,看到李莫愁和室友開心地走在一起的樣子,想着也許一直困擾着李莫愁的煩惱已經過去,依舊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李莫愁的目光落在她們交握着的手上,笑容卻不知不覺地冷掉了。

“莫愁,你到底在鬧什麽脾氣?”蘇白看着李莫愁拉着身邊的室友話也不說一句就要轉頭離開,終于領悟過來這份不善的對象大概就是她自己,眉頭也微微皺起來,“有事不能好好說嗎,為什麽突然不理我?”

李莫愁維持着一個側着臉的姿勢,并不看她,“你貴人事多,哪裏輪得到我來不理你呢?”

蘇白再好的脾氣也終于被李莫愁的莫名其妙弄得有些惱火,話語中也不由帶上了三分冷意,“有話不能好好說麽?”

許仙似乎也察覺到了兩人之間僵硬的氣氛,拉了拉蘇白的袖子,蘇白倔強的脾氣上來,也生氣地張大了眼睛瞪着李莫愁。李莫愁餘光瞟到兩人的小動作,原本已經到嘴邊的道歉又全數咽了回去。

“我沒有話要和你說。”

“你确定?”蘇白氣極反笑,“李莫愁,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鬧別扭,但是你講話之前最好想清楚。”

“我沒有話要和你講。”李莫愁別開眼,拉過站在一邊的室友的手率先走開。

她們開始冷戰。

那段時間對于率先挑起事端的李莫愁來說其實也并不好過,不管是上課、自習還是吃飯,她都把手機貼身帶着,稍有一些動靜就迅速地打開來看是不是蘇白的短信。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她沒有等到蘇白,卻等到了李母的一個電話。

“莫愁啊,你是不是有一個同學叫蘇白啊,她的爸爸好像出事了,現在滿大街的報紙上寫的都是……”

李莫愁發了瘋一般跑去蘇白的寝室找她,卻得知蘇白請了長假,已經很久沒有再去學校。網絡上的新聞首頁,蘇白父親的大幅照片占據了大半個版面,甚至有好事的記者一同扒出了蘇白的個人信息。蘇家的電話線被拔掉,打過去永遠是忙音,蘇白的手機常年關機,李莫愁發去長長的短信,卻再也沒有人回複過。她跑去蘇白的家裏找她,遠遠就看見一堆圍堵的記者,聞訊趕來的病患家屬們正缺一個發洩的渠道,用刺目的紅油漆在蘇白家門口雪白的牆壁上寫下大大的“殺人償命”四個字。

蘇白消失了。

李莫愁一個人時才回憶起以前蘇白對她種種的好。蘇白是唯一一個會單純只是為了她紅眼睛的人,蘇白是唯一一個皺着眉沒收她全部的零食卻又在她餓得嗷嗷叫時不忍心,最後松口同意讓她中午多吃一只鹵雞腿的人,蘇白是唯一一個不嘲笑她的小說家夢,陪她一起幻想以後成名時的場景的人。

可是現在蘇白家出了那麽大的事情,她卻不在她身邊了。她想說聲對不起,卻已經找不到那個想要道歉的對象。

李莫愁急得快要發瘋。

再見到蘇白已經是整整四個月之後的事情。李莫愁每天到蘇白樓下去等她,久而久之也和蘇白的室友們認識了,互相交換了電話。李莫愁收到蘇白室友的通知之後立馬去了蘇白上課的教室找她,蘇白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快要連衣服都撐不起來了。

“有事嗎?”蘇白看着李莫愁,淺而得體地微笑着,卻成功地讓李莫愁把一筐的話咽回了肚子裏。

她能感覺到,蘇白有哪裏不一樣了。

如果說以前的蘇白,雖然有着倔強的殼,卻在面對着李莫愁時永遠把柔軟的那一面袒露在她面前。那麽現在的蘇白,終于也只留給李莫愁一個微笑着卻沒有溫度的殼了。

李莫愁的心,在蘇白清澈的注視裏一路涼了下去。

“莫愁,莫愁,快醒醒。”

朦胧之中好像又聽到了蘇白的聲音,李莫愁睜開眼,蘇白着急的表情讓她瞬間松了一口氣。還好,那只是成為過去了的夢而已。

“你怎麽哭了?”蘇白的手在李莫愁的臉上蹭了蹭,再拿下來時已經是一手的淚水。李莫愁微微怔了怔,“大概是做噩夢了吧。”

“真可憐,”蘇白安慰地摸摸她的頭,伸出手掌攤開兩片藥片,“你發燒了,趕緊把藥吃了。”

“唔……”李莫愁結果她手中的水杯将藥吞下,突然想到了什麽般擡起眼充滿希冀地望着蘇白,“如果明天天氣好的話,我們一起出去逛街吧。”

蘇白皺起眉,“逛什麽街,你都發燒了呀。”

“我們已經很久都沒有出去逛街了。”

“可是……”

“你這段時間也是每天都悶在屋裏,不想出去走走嗎?”

“……”

“這點小感冒睡一覺就好了,我真的好想出去逛街啊,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蘇白想了良久終于輕輕點了點頭。

“那好吧。”

周一的商業街上并沒有很多人,李莫愁長胖以後通常都是直接在大碼女裝的淘寶店裏網購,也很少再出來逛街。街道兩邊櫥窗中剪裁美好的時裝對于她來說,已經遙遠得像是上一個世紀的事情。

蘇白和李莫愁手拉着手邊走邊看,間或停下來為了某件衣服到底是否好看很認真地争論一番。除卻兩個人一胖一瘦的詭異身材搭配來看,倒真的和其他親密的閨蜜沒有許多差別。蘇白的身材好得衣服上身可以直接當模特,李莫愁幫她挑了一件米白色長外套,配上內裏的黑色荷葉領襯衣,看上去落落大方的感覺。

“其實如果是我自己選肯定不會選這麽OL風格的衣服。”蘇白拎着裝外套的紙袋小聲跟李莫愁抱怨,她一向喜歡暖色系的搭配。

李莫愁憨憨地笑了一下,“這樣你以後每次打開衣櫃,看到這件你‘自己肯定不會選’的衣服的時候,才會想到我呀。”

蘇白的臉色黯了黯,如果李莫愁告訴她的、關于她病情的預測是準确的話,再過十年,她也會一同把現在經歷着的這一切全部忘掉。

“莫愁,要是十年以後,我再忘記你一遍要怎麽辦啊?”

“涼拌呗。”李莫愁打着哈哈将話題敷衍過去,把胖胖的手□口袋裏,向着下一個目标進發。

沒事的,只要我記得就好了。

商業街的中心是一座小型的美食城,李莫愁很久沒有再來這裏逛過,一時激動買了很多東西。蘇白坐在座位上滿臉黑線地看着她一臉喜滋滋地端回裝着烤魚烤香腸小盤披薩羊肉串臭幹子還有炕土豆的托盤,忍了忍終于還是忍不住念叨了一句,“莫愁,你怎麽還吃這麽多呀!!!”

李莫愁拎起一串烤魚塞進嘴裏,辣得直呵氣,“唔唔,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念這裏的吃的!”

“……你不減肥嗎?剛剛不是還感嘆那些漂亮衣服都沒有你的號碼的嗎?”

“嘿嘿嘿……不吃飽哪裏有力氣減肥呢?”

“……”

蘇白瞪了李莫愁兩眼,聞着桌上食物誘人的香氣,終于也還是挫敗地嘆了一口氣,從滿滿一托盤的肉食中挑出一串看起來不那麽辣的,加入了轟轟烈烈的吃東西大業。

回程的時候蘇白堅持為了消化掉她們吃得撐到快要溢出來的食物,兩人步行回去。商業街不遠的地方新建了一座廟宇,穿着黃色僧袍的小和尚站在門口對駐足觀看的行人們講解圍牆上經文的釋義。蘇白從小到大都是堅定地無神論者,經過類似廟宇或者道觀的地方從來都是目不斜視。李莫愁神神怪怪寫得多了,對這種事情從來都寧可信其有,于是兩個人又是一番争論,最後蘇白還是拗不過李莫愁,被她拉着一同進了廟裏。

銅黃鍍金的佛像被高高地供奉在佛堂中央,大紅色的蒲團上跪滿了虔誠祈禱的香客。李莫愁一直等到有位置空出來才緩緩上前雙膝跪下,雙手掌心相向合作一起舉到胸前在心中一遍一遍默念着想要實現的願望。蘇白站在後邊看着她圓滾滾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廟中肅穆氣氛的影響,心頭忽然被一種莫名壓抑的感覺沉澱下來。

佛像的背後是一張解簽用的簽臺,李莫愁好奇去抽了一支,将序號遞給笑得一臉和藹的老和尚,換來一小張皺巴巴寫着兩句話的小紙條,那是她的簽詩。蘇白雖然不信這些,依舊是充滿了好奇地将腦袋湊上來看,“曾伴浮雲歸晚翠,猶陪落日泛秋聲……莫愁,這是什麽意思呀?”

“沒什麽。”李莫愁笑笑,随手将紙片揉成一團塞進衣服口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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