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浮生盡
“我要一壺酒。”
一位白袍男子走進了茶舍,面孔比他的衣服還要雪白。輕蹙着眉宇,淡金色的眸中,含着秋水般的愁緒,長及腳踝的青絲微微淩亂,與雲紋長袍一齊垂落在青磚之上。
他仿佛從很遠的地方趕來,帶着一身風塵仆仆,卻把神色端得極為認真,從袍子裏慢悠悠地,伸出一根玉白的手指,輕輕屈起,叩響梨花木的桌面,對那趴在櫃前的一名瘦小老頭,再次低聲地,重複了一句。
“我要一壺酒。”
小老頭兒瘦得只剩個骨頭架子,身型也矮不隆冬,翹着腿坐在又高又細的板凳上。正昏昏欲睡間,聞言掀起眼皮看了來人一眼,面無表情,半天也不作聲。
繼而,拈起皺巴巴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撥動手裏的算盤,将算珠打得叭叭響。老頭兒兩顆混濁的眼珠,跟骷髅上兩個黑漆漆的洞一般,不帶半點生氣。
他幹啞着喉嚨說,“這裏是茶館。”
氣氛安靜了片刻,那道古雅清冷的聲音緩緩響起,“我知道。”
男子唇色十分淺,唇形卻很豐潤。微微垂下卷翹的眼睫,便遮住那一雙足以攝魂奪魄的水杏鳳眸。
小老頭随手翻開了賬本,又拈起細毫筆蘸了些墨,擡頭,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知道這是哪兒?”
白衣男子看着他啓唇,柔和地吐出三個字:
“浮生盡。”
他說話的同時,手會無意識撫上腰間別着的一把劍。那劍柄漆黑如硯,瞧着質地倒像極了某種骨石,也不曉得是哪裏采來,成色上佳如結淩澌,襯着他修長蒼白的指,一時卻無端透着冰冷的死氣。
不過,死物而已,氣息冰冷也不足為奇。
老頭兒打量了他幾眼,忽然不耐煩地擺手,像驅趕什麽惱人的蚊蟲,“既知這裏是浮生盡,便該通曉些規矩,”另一只手握着筆在賬本上劃拉幾下,口裏振振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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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速離開吧,我們黃泉浮生盡,只做死人的生意。”
逐客令的意味如此明顯,尋常人早該識趣地離開,那男子卻恍若未聞,悠悠轉身,一甩袖坐在了一把客椅上。
上半身如同沒骨頭一般靠住了椅背,長發伴随着天青色的束帶慵懶散下,仿佛是窩在了寬大的椅子中,微微仰起修長的脖頸,神色安靜地不知在望着什麽。
老頭兒擰眉瞧着他的背影,于那無雙的風華之中,竟硬生生看出了一絲頹然。
他瞪圓了一雙幹癟的三角眼,仿佛突然間憤怒到了極致。這股沒來由的憤怒,讓他下巴處短而利落的山羊胡滑稽地抖動起來。
“砰”的一聲,老頭重重放下手裏的算盤,跳下那吱呀作響的椅子,繞過櫃臺,三兩步走到那男子身邊:
“眼瞅着你仙氣中正,橫豎也不像是那些個撒潑耍橫的妖魔吶。怎地,今兒竟要賴小老兒這了?”
漲紅了臉,唾沫星子橫飛,然而遭到質問的人許久沒有說話,就在老頭忍無可忍要再開口時,男子微微偏過臉來,他低眉瞧着這個矮小的老頭兒,神情居然是茫然的:
“我除了這裏,無處可去。”
在他看着他的同時,小老頭也盯着他,倏然間,卻是狠狠地駭了一跳。不為這男子的話語,為他的眼神。
這人生了多麽美麗的一雙眼,眼皮極薄,眼尾略窄而細勾,長長的睫毛弧度彎曲,不論是形狀還是韻味,均古雅風流到極致。
便連淡金色的瞳仁都漂亮得不似凡品,像極了上人間極東雲歸山上未經雕琢的靈曜石。
只可惜,此時他的眼神,極沉、極安靜、極黯淡。
如同,一汪死水。
是的,死水。
風兒的呼嘯聲穿堂而過,掀動老頭兒稀疏的頭發與單薄的灰綢,沙沙作響。然而奇怪的是,那男子本該仙氣飄飄的衣袂、墨發竟是紋絲不動,仿佛他整個人與這個世界,早已鮮明地分隔開來,動與靜,生與死,顯得分外突兀不合。
屋外,茶鋪的簾旌被風吹起,“浮生盡”三個大字鮮紅如血,在嘶吼的風中獵獵飄擺,顯得無比蒼涼。
此處是連接陰陽世界的忘川河畔。
這裏的風不似地府裏那般陰冷刺骨,而是終日溫暖和煦。
許是因了從塵世吹來的緣故,寄托了無數未亡人對逝者深切真摯的懷念,便使得這風,也變得有情。
那簡陋的茶鋪便孤伶伶地伫立于一片深翠竹林之間,給人的感覺半新半舊,卻不易忽視。似乎存在了千年百年,又似乎是不久前才冒了出來。
竹林之外,是密密的彼岸花海,紅白交織,有花無葉。
傳說中由逝者生前記憶幻化的魑魅蝶,在不屬于塵世的光芒下翩翩起舞,風華絕代。
這邊,茶鋪裏的氣氛一時間很是詭異。
幹枯瘦小的老頭兒半張着口,死盯着椅子上一黑發白衫的男子,臉色通紅,抓耳撓腮了半天,終是憋出一句問話:
“閣下可是……傾珀神君?”
他問出言的一瞬,自己卻在心裏篤定,是了,是的。這般姿容,這般氣息,天下間分明只有一人擁有。
傾珀……傾珀。
這世上最後的神。
八荒群仙之首,上界天人之主。
可那樣風光霁月的人兒,怎會來到黑暗污穢的黃泉之下,忘川河畔浮生茶舍?
男子仍是靜靜地坐着,并不答話,甚至也沒再轉頭來看一眼。
老頭當他默認,也不拜不跪,只是雙手籠着,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
“小人鬥膽請問,神君得蒼天恩澤護佑,當與日月星辰同壽,自有千千萬年的大好時光,可為何,要來到此地?”
輕輕地說,“……君當知,此為死地。”
男子終于有了反應,他默默地望着虛空,唇瓣輕微地翕動。
“我弄丢了一樣東西。”
傾珀面上并無什麽表情,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卻攥得很緊,直攥得骨節發白,仿佛是想努力抓住什麽:
“那樣東西不在了,我要千千萬年的時光,又有什麽用呢?”
“是極要緊的麽?”
“是不能失去的。”
瘦小的老頭兒嘴角一撇,哈哈一笑:
“那麽看來神君終究還是失去了,對嗎?”
話音落地,傾珀唇上最後一抹血色,終于在剎那間,褪得幹幹淨淨。
許久,他說:
“我尋了很久,可是找不到,”語氣近乎喃喃,“我找不到。我從碧波雲歸一路走來,十重宮闕,南海西疇,青丘九澤,我找遍了,可是不在。”
“山,不是,水,不是。流動的雲,靜止的幻影,花月鳥獸蟲魚精怪,統統不是。”
傾珀怔怔地側目,眼眸微擡,視線穿過扇形的窗戶,望向茶肆外連綿翠竹,黯淡的光芒下翩翩飛過三兩只蝴蝶:
“我想了想,只有黃泉,我尚未來過。那人說,或許我能在這裏得到答案。”
老頭默然良久,半晌,“那麽,神君,現在你還想知道答案麽?”
“不了。”傾珀揉了揉額頭,神情看起來有些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奈,“現在,我只想要一壺酒。”
兜兜轉轉又繞回了原點,老頭頗有些哭笑不得:
“您也知道,這是茶舍。茶舍自然只備了茶,這酒,卻叫小老兒哪裏尋來給您?”
問着話,半天也沒得到回應。老頭兒納悶看去,這才發現原來傾珀根本沒有在聽,只微微偏着腦袋,一心一意地瞧着窗外那些美輪美奂的小生靈。
老頭不滿地哼了哼,随即幽幽地嘆息一句:
“何必,何必……”他神色仿佛很是惆悵,可也不過是惆悵了片刻,便轉了語調,捋着胡子笑道,“乍一想起,小老兒我倒存有兩種茶,那滋味,絕對賽過世上一切玉液瓊漿,可謂是妙不可言啊妙不可言——您且稍待,我這便給您取來。”
也不等傾珀應聲,慢悠悠地踱着步子,一掀深灰色的布簾,身子一閃沒了影,大概是至後院煮茶去了。
留下傾珀一人發着呆。
境遇難料,人事易改,此話果然不假。誰能預想,曾經大名鼎鼎令妖魔聞風喪膽的傾珀神君,如今竟然變得像一個傻子。
……
小老頭将一個黑釉碗盞往傾珀面前推去的時候,傻子終于回神了。
小老頭又将一個白釉的盞子擺在桌上,渾濁的眼彎着,笑眯眯地道:
“神君可選一選。你面前的,名叫盡歇。而這碗,喚溯回。”
浮生盡歇。
蓬萊有無根花,五百年開花,五百年結果,其花包治百病,其果使人忘情。
而浮生……溯回。
顧名思義,飲下此茶者,則墜入一場夢境,在夢中圓滿前塵憾事,永不蘇醒。
茶舍又變得空蕩蕩。
小老頭靜靜坐着,發呆的姿勢像極了那個傻子。
他的手裏握着算盤,指尖輕動,算盤串着的算珠轉了轉,卻原來不是什麽圓潤珠子,竟是一顆顆小小的……骷髅。
他的指,猶如蠶蛹蛻變一般變得光滑如玉。而一頭幹枯稀少的發如被渲染,頃刻間化作三千柔順青絲,随風飄蕩。
老頭兒不是老頭兒。
一滴淚從她清澈美麗的眼中滑出,“滴嗒”一聲落入身前的黑色碗盞,濺起幾粒小小的水花。
“記憶讓我痛苦。可我不願遺忘。”
他淡淡的聲音猶在耳畔。
她似哭似笑,聲音如珠如玉:
“風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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