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民國篇·韓聽竺(貳)
梁謹筝打量了阿陰幾眼,心下亦是鄙夷。富貴人家的小姐,自然瞧不起這種來路不明出身低賤的女人,卻忘記了她梁家現下想要攀附的韓聽竺又高貴到哪般。上前柔聲道:“聽竺,既遇到熟人,那我便自己叫黃包車先走。”
“無妨,稍等……”
“不必等,你送梁小姐,我同哥哥在街上逛逛。”阿陰開口打斷,再轉頭看向藥叉,“哥哥,走罷。”
白西裝打扮的男人被阿陰攬着就要出咖啡館,韓聽竺皺眉看她曼妙背影,一只手指勾了勾,附近他的人趕緊上前攔住,形成了面人牆。
阿陰沉了臉,“讓開。”
手下很是為難,道:“阿姐,先生擔心您。”
場面有些僵持,咖啡館裏人心惶惶,長久靜的可怖。
藥叉按下了挎在他臂彎的手,回身拿起了阿陰帶來的箱子,低聲念她:“小馬虎。”
再同韓聽竺颔首,笑容恰到好處,“韓先生,我與阿陰許久未見,也是頭回來上海。便同您借她半日陪我熟悉熟悉,天黑之前定送回去。現下世道着實不太平,你心裏挂念阿陰,我一樣的。”
他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韓聽竺挑不出什麽錯處,眼下周圍多少雙眼睛盯着,倒也沒心思給人演一場免費的戲看。
“好,我派量車給你們使。”
阿陰拒絕,“不必,你送你的梁小姐。”
“……”
這會子的第二個“不必”,他記得清楚。
一陣窸窣腳步聲,韓聽竺同手下開着三五輛車駛離咖啡館,阿陰和藥叉沿着街邊漫步,誰也不曾回頭。
“他倒真是全然不一樣了。”藥叉率先開口,看着同北平不甚相同的熙攘街道。在這裏,好像每一個人都幹勁十足,為了生存而活,因這裏是遠東冒險家的天堂。大抵就連街邊賣水果的攤販都有一顆馳騁大上海的心。人人做夢,且大同小異。
“嗯,足夠大相徑庭。”她語氣缥缈,聽的人感覺不太真切,摸不準其中幾縷愁絲、幾分深情。
“這人有沒有頭發,怎麽差別這麽大?難不成頭發越長,做人越狂?”
阿陰聽了怔愣一瞬,反應過來立馬彎了眼睛,明白他是在故意逗自己笑。
平複了那股莫名湧動的情緒,再度緩緩開口:“阿藥,你說得對,他确實不一樣了。我也因此離開過,可還是纏着崔珏問他前幾世的事情。崔珏不說,我大抵也想得到,他定然過得不好。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便又回來了。”
你應該經歷一次那般刻骨地愛一個人。便覺衆生靈長皆有意義,蚍蜉亦能撼動天地,春日裏消融的不是冰雪,是塵封的心。或許到了最後,有那麽一絲遺憾,也不足為懼。因我有無數次重來的勇與力。
“愛太美好,誠如他那張臉。無論時過境遷、滄海桑田,我只覺得,每多看一眼,都是奢侈,亦是賺到。”
那漫長的一千年中,阿陰常常覺得自己便是世人說的那句形容詞——人不人鬼不鬼。起初,她倒還會注意些打扮,在衣櫃裏選出明日穿的衣裳。久而久之,身上惡鬼的氣息愈發濃烈,她不是惡鬼,她是捉鬼的差人。且脖間的黑色鬼線,于她來說醜陋無比,時而厭惡到要把細白的頸抓出紅痕滿布……後來,便不在意了。總歸再沒有那個認真審視端詳的小和尚,甚至衣櫃裏添了好些男裝,束起發來愈加便利。一身難聞的氣味回到房間,也要提一壺女兒紅翻上房頂,對月獨酌,是極致的孤獨凄冷。
藥叉問過:為何只對當年見過一面的小沙彌如此念念不忘,用情至深?
她笑,他哪裏懂。林中初遇作不得數,重逢勾引也不算艱難,真正教她淪陷的啊,是他隐忍克制之下,滿腔笨拙的愛。膽敢為她鐵心歸俗,又為護她再入長安,即便身死也想着的是不能拖她久等。
阿陰哪裏是長安亦或是京城的尋常女兒家,求一生一世郎君獨寵,亂世之中最好為她殺人放火無惡不作。
她為他在責任傾然之下的愛屈從,難以自拔,亦絕不自拔。
最後一縷晚霞消失之際,上海灘霓虹驟起,馬路上喧嚣愈烈,在北平待久了的藥叉見狀笑的合不攏嘴,直道“真真不同”。這裏是十裏洋場,是戰場背後麻痹精神的“烏托邦”。
兩人正在一間百貨店,她為籠子太小而蹙眉,給老板畫了個尺寸,制好送到韓聽竺的宅子。藥叉手裏大包小裹,買的倒是比阿陰還多。此時,唐叁掐準了天黑,推門進去,道:“阿姐,天黑了,該回了。”
阿陰正拿着個鳥籠端詳材質,聞聲冷了臉看過去。見是唐叁,心裏莫名的又有些暖,他在服軟。于韓聽竺現下地位來說,實在沒必要非她一個女人不可,中午在咖啡館她給了他臉色看,現下還讓最信任的手下謙恭地來接,意義不言而喻。
同藥叉一起上了車,知會司機,“先去貝當路送人。”
司機看旁邊唐叁臉色,唐叁微微颔首。阿陰本就有些不快,現下無名的火愈加上漲,“竟成唐先生說了算了?”
“阿姐,哪裏話,新來的不懂事。”
有外人在,阿陰也不便同藥叉說鬼界事情,只怕會吓到前面那兩個人。一路無話,停到公寓門口,藥叉提着買的東西,和那個箱子進門,教阿陰等下。
她大了些聲音啐他,“不是說等籠子做好再給我?我還沒有同他說。”
“我才不幫你養,你怎的這點話事權都沒了……”
唐叁密切關注兩人動作,見阿陰下了車,靠在旁邊。不多時,藥叉再度出來,黑漆的夜裏,懷中一雙眼睛亮的靈異,是一只貓。
黑貓。
暗道了句不妙,阿陰已經笑盈盈接過,抱在懷裏。兩人瑣碎不斷,唐叁聽在耳中。
“你打算做些何事?”
“賺錢我便做,你還不知道我……”
“小心着些,上海灘現下生意倒不是那麽好做,黃浦商會會長剛剛易主……”
“安心,有數。改明兒帶我聽聽戲,近些日子在北平可是常聽,略懂了些皮毛。”
“上海的角兒哪有北平多,你想跳舞倒是能在大上海給你找好些擅長的舞女……”
“也可以學學……”
唐叁探了個頭,小心開口打斷:“阿姐,天晚了……”
“知道,回罷。”
車停穩後,唐叁一起進了門,到樓上書房見韓聽竺。阿陰心下了然,他總是這般多疑,兀自放下貓兒,開始理今天買回來的東西。
直到韓聽竺端着個玻璃杯立在樓梯旁,仿佛高高在上審視阿陰,這教她愈加不快。唐叁打了聲招呼疾步出門,下人低頭做手上的事,絕不多看。
她仰頭,語氣挑釁,“不過出去逛了半日,你有必要盯的這般緊?”
韓聽竺握緊了手裏的杯,忍不住皺眉,那模樣與她記憶中的人簡直是如出一轍,加上白日裏同藥叉聊了不少,阿陰霎時間眼眶濕潤,趕緊低頭抽出手帕輕輕拭淚。
他看在眼裏,心中咯噔一聲,當是自己逼的太緊,惹得她哭。可但凡理智帶回來那麽些許,便清如明鏡,她哪裏是那般容易被弄哭的,絕不是這樣。
阿陰擦完了眼淚再看過去,樓梯旁沒了人。真是個悶葫蘆,想同他吵都沒個火線可點。高跟鞋踩在樓梯上發出清脆聲響,把貓放進間客房,總歸都無人住,便開始脫衣梳洗。
一通動作完畢,今夜不進他書房,不幫他倒煙灰,不叮囑他少飲酒,獨自上了床,還要鎖住卧房的門,她勢必要有一架要吵。
九點鐘,一本《李義山詩集》翻閱過半,傳來房門扭不開的聲音,她不動如鐘,卻也再讀不進去一個字。走神功夫門便開了,他洗盡一身的煙酒氣,鑰匙扔到門口矮櫃上,立在原地。
“為何鎖門?”
阿陰合上書,放到床邊,語氣是頂天的不友好,“你現下沒有要同我解釋的?”
“沒有。”他仿佛也帶着股氣,言語之間愈發冷淡。
“你再同梁謹筝不清不楚的,我便……”
“你便如何?”靠在了床邊,興致盎然地問。
“我回北平,我說,我回北平。”阿陰語氣平和,重複了一遍,伸手按滅臺燈,背對着他躺下。
旁邊的人在黑暗之中仍舊靠坐着,阿陰閉上了眼,決計不理會他在那充死人。
許久,仍舊毫無困意,清靈的有些不尋常。
他開口,說:“你但凡對我有那麽幾分真心……阿陰,我求的多嗎?”
阿陰聽了立馬掀被子轉身,動作有些劇烈,“哪門子的道理?現下同我……唔……”
是他把人吻住了。
恰好她正開口講話,教舌頭趁機鑽進,用力纏着她,仿佛在無聲敘寫:我永不放你。
阿陰何人,哪裏是尋常女子,她殺過人,捕過鬼,十八層地獄亦曾走過。一掌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臉上,聲音極大,慶幸因胳膊蜷着消解了些勁,不然明日韓聽竺臉上定然活生生個手掌印。
他倒不氣,還悶聲笑了,暫時與她雙唇分開,再壓上去。
“阿陰,做得好。你何時同我這般活生生的,我才覺得你是真的。”
“韓聽竺,我原以為我再度回來,已經足夠輕賤,卻不成想,你竟更甚。”
細細密密地吻落下……
直到熟悉的聲音低沉着不厭其煩地喚:“阿陰……阿陰……”
她腦海中立刻有了鮮活地人臉,是觀澄,是她的觀澄。可她現下仍有那麽一絲惱人的清明,觀澄已死,如今耳鬓厮磨的人是上海灘韓聽竺。紅着眼眶隐忍,切不可出聲喚“觀澄”二字,只當是一場春/夢,夢中人與觸感俱真實,不願醒。
不甚溫柔地撕扯扣子,大力一拽,仿佛聽得到紐扣彈落在地的聲音,可鋪着厚而軟的地毯,哪裏聽得到紐扣響,定是幻覺。
……
記憶中,進入這座大宅之後,兩人做的并不頻繁,反而是多年前他尚在看管碼頭的時候,貧民區風大雨也大的破屋,好似只有緊緊相擁才好作取暖。那時,他的頭發都是她用一把剃刀剃的,很短,滿是黑色的短茬。哪裏像現在,留了半掌的長度,日日都要打厚厚一層的發油。
“又在想他?”
她出神了。
韓聽竺擡頭,“啪嗒”一聲無情點亮臺燈,再撐在她上方與她對視。仿佛在告知:看看我這雙眼,看看我眉尾的疤,我絕不是那個人。
“把燈關上。”徹底忽視了他的問題。
男人不理會,繼續開始動作。
“韓聽竺……”
下面傳來一聲悶笑,她心裏知道,他是開心,甚至有些得意。可得意什麽,不過是叫了一聲名字而已。
你不懂,在他心裏,這有多麽彌足珍貴。
……
“阿陰,說,我是誰?”
他問她,他是誰。
心頭收的更緊了,好像羅剎婆的尖銳指甲從未離開,眼角有不知何時流的淚,她顫着聲開口:“韓聽竺……你進來……”
“好,聽阿陰的。”
……
兩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疤,他是早年同人打架,刀棍砍的;而阿陰是一千年間受不同程度的傷,沒他那般大而怖人,多是小小碎碎,虛虛不實。
……
他還要不太真切的問:“你叫他哥哥?嗯?”
阿陰知道,這又是另一個“他”了。第一個,她不想說。這一個,定是說藥叉。
他咬牙:“說話。你叫他哥哥,怎麽沒見這麽叫我?”
閉目不理他蠻橫吃醋。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韓聽竺心裏那股不舒服的勁越發明顯……
“不許再叫哥哥,知道了?”
……
“叫我名字。”
她百般不願,可現下她是無枝可依的浮萍,他是唯一的船板,他主宰生死,不是觀澄,是韓聽竺。
這太真實,真實的讓她想要回避。他還要別過她手臂,指尖觸碰眉尾的疤,一寸也不許離。
“阿陰,不要離開我。”
最後那一刻,她有些恍惚,不知是在夢中,還是現實。因韓聽竺說:“阿陰,你真是壞。”
頭腦滿滿空曠回蕩的,是西明寺寮房之內,他淡笑着道一句:你說過絕不诓我,慣是個壞透的。
身體同回憶一起在被無形拉長,意識混沌,她徹底迷亂了。
兩人分開,他扯了被子給阿陰遮住,自己坐起身。床頭櫃裏常年放一包煙,大前門,不是什麽好煙,只他一直在抽。火柴劃過後煙味四起,阿陰愈加清醒。
茫茫霧氣之中,韓聽竺蹙眉,額頭有發絲垂落,模樣實在是頹唐。
“阿陰,我知你不開心。”
“可我開心。”
阿陰埋在柔軟的枕頭間,臉壓的愈深,眼神飄忽。
“嗯。”
這一夜,往常無聲的搏充斥了話語不斷。而事畢,彼此各含心事,佯裝無礙。身體貼合得很近,心卻永久相隔。細數其中,實則都有困苦,說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
……是那個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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