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55號登機口

辦公室裏的玻璃碎片已經清掃幹淨, 散落的文件也全都歸整完畢, 而柏揚匆匆走進來, 眉頭緊緊蹙着。

辦公桌後,傅明予的電腦開着, 人卻站在窗前接電話。

柏揚進來後,似乎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傅明予回頭看了他一眼,做了個手勢讓他稍等。

幾分鐘後,挂了電話,他轉身坐回桌前,一邊翻着手機, 一邊對柏揚說:“那架超級星試飛結束了嗎?”

“結束了,沒有問題。”柏揚說,“是由賀蘭先生親自試飛的。”

因為自身行業關系,昨天訂購了那輛鑽石DA50超級星, 今天便已經運送過來, 停靠在西郊的南奧通用機場, 并且已經第一時間完成試飛。

“嗯。”傅明予放下手機,看了眼時間,又問, “機場那邊呢?”

柏揚:“南奧通用機場那邊已經把明天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的北向跑道以及指定範圍內的航線空域空出來了, 期間不會有其他商用通用飛機占用航線, 但是南奧老板說他有朋友急着考私照, 所以明天會占用兩個小時左右, 但是因為是新手,不會起飛,只在地面操作。”

“好。”

南奧通用機場是商業機場,雖然傅明予出錢包場,但排期确實挺困難,南奧的老板是他朋友,所以費了不少心思幫忙,他自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糾結。

傅明予打開電腦,繼續看着剛剛沒看完的內容。

柏揚說完,又道:“但是剛剛李小姐那邊……”

傅明予看着電腦,沒擡眼,漫不經心地問:“她又怎麽了?”

柏揚十分無奈地拿出他的工作iPad,也是沒想過今天要頻頻翻看微博。

“剛剛她根據公關部的要求發了微博。”

今天公關部和李之槐對接,提出的要求很直接,第一,澄清兩人只是高中同學關系。第二,澄清早上具體做了什麽。

這事兒公關部一直根據傅明予個人新聞的處理要求來辦的。長久以來,他除開必要的商業活動,基本不出現在公衆視野。特別是北航那邊的宴安頻頻因為個人私事登上熱搜,被家裏或輕或重地教訓過不少次,傅明予便越發神隐,在網絡上的存在感低到幾乎為零。

所以他是不可能為了李之槐專門出面的。

“這個要求很簡單,她說就是一句話的事情,直接就發了,但是剛剛公關部看到,覺得很不滿意。”

柏揚想了想,補充道,“因為內容已經發出來了,但是卻比剛才的新聞熱度更高,如果這時候讓她改口,反而可能有欲蓋彌彰的意思,所以想先問問您的意見,要不要再次幹涉。”

傅明予擡了擡眼:“欲蓋彌彰?”

常年看慣了各種飛行數據的柏揚并不知道怎麽用語言總結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給我看。”

柏揚依言遞上iPad,傅明予瞄了一眼,看到上面簡短的一段話,眼神沒什麽變化,食指卻輕輕地敲了下桌面。

“這就是她的回應?”

乍一看,确實是按照他的要求做的。

傅明予冷笑了下,憑借對高中班主任的尊敬,他以為李之槐也能遺傳到自己爸爸的處事風格,沒想到還挺拎不清。

再往下看相關內容,屏幕上五花八門的東西看起來還挺熱鬧。

傅明予大致浏覽了一下,什麽“明澄清實公開”,什麽“發暗糖”,什麽“原來傳聞你要參演航空題材的電影是有原因的呀”,各種言論的熱度已經帶偏了這個澄清的原意。

傅明予丢開iPad,擡頭道:“這件事現在什麽讨論度?”

柏揚:“熱搜排名不降反升。”

那就是很多人都知道了。

傅明予看了眼私人手機,确實一直源源不斷進來新消息。

那阮思娴肯定也看到了。

他站起身,摘下了手臂上的袖箍,丢到桌上,拿着手機走到窗邊,同時丢下一句話。

“立刻處理好。”

柏揚立刻轉身出去。

但門還沒關上,傅明予又叫住他,“問問司機,她回哪裏了?”

柏揚自然知道他嘴裏的“她”指的是誰,去問司機的同時,傅明予再次去看手機,播出的那通電話一直重複着機械的女聲。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他懷疑阮思娴把他拉黑了。

揉了揉眉骨,轉身拿了另一個手機打出去,還是無法接通。

今天下午是這個冬日難得的豔陽天,光線照亮了樓道,比平時通透。

傅明予按了三次門鈴,裏面沒有任何響應,轉而敲門,依然沒有腳步聲傳來。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給阮思娴打電話,依然是無法接通狀态。

電話打不通,不開門,甚至可能司機送到後她根本沒進來。

傅明予在門口站了幾分鐘,眼神變得越來越沉重。

半個小時後,他出現在卞璇的酒吧門口。

三點半不到,酒吧門緊閉,外面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幾只野貓在跳蹿。

傅明予擰眉環顧四周,眼裏的躁郁呼之欲出。

電話打不通,人找不到,傅明予現在更擔心阮思娴有什麽事。

他捏着手機,在日頭下站了會兒,上車重新回到名臣公寓,找了物業調出今天下午的樓道監控記錄。

監控顯示一點半的時候阮思娴就回到家裏,之後她沒有再出現在監控裏,也就是說她一直在家裏

傅明予回到她的家門口,按了幾次門鈴,依然沒有人來開門。

他又連續打電話過去,還是沒有結果。

偏偏她這兩天是調整飛行時間,不用待命,所以完全有理由停掉通訊工具。

傅明予沉沉看着這道門,握拳用力敲了幾下,說道:“阮思娴,事情我會跟你說清楚,但是你先開門。”

又敲了幾下,沒人應。

傅明予幾乎是用力砸門,但還是無果,于是他拿出手機,翻到阮思娴的微信。

[傅明予]:開門。

消息成功發出去了,說明沒被拉黑。

他長呼一口氣,靠着牆,打了一句話。

“你想怎麽發脾氣都可以,但先開門,聽我把事情說清楚。”

發出去後幾分鐘,沒有回應,擡頭也沒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傅明予盯着手機看了會兒,慢慢低下頭,這二十八年來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無措。

窗外的日光從明亮到昏黃,再到夜幕降臨,萬家燈火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點亮了夜空。

阮思娴看了一整個下午的書,眼睛又幹又澀,滴了眼藥水後穿上外套準備下樓吃點東西。

然而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卻看見傅明予站在她門口。

他沒穿外套,身上還是在室內那套西裝,在這天氣裏有些單薄。

阮思娴愣了下,“你幹嘛?”

當看見阮思娴那一瞬,傅明予微微松了口氣。

下一秒,卻發現她眼睛泛紅,眼角還有未幹的水漬。

“你哭了?”

“誰哭了?”阮思娴很莫名,甚至臉上有點笑意,“你不會是以為我躲起來偷偷哭了吧?”

“你今天下午在做什麽?”

“我看書啊。”阮思娴撐着門,“每年那麽多考試我不需要時間準備嗎?”

傅明予扭頭看着窗外,眉間擰成一個“川”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李之槐的內容,你看到了嗎?”

“我回來的路上看了啊。”阮思娴靠在門上,上下打量傅明予,“你這個女同學有點意思啊,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她怎麽就這麽多做法呢?”

“之後的你沒看?”

“還看什麽?”

阮思娴回來後,心裏确實還有些煩,于是帶着降噪耳機,手機開了飛行模式,看了一整個下午的書。

一個高中同學而已,連前女友都不是,懶得跟她計較,有那時間還不如多做題。找事的人不是年年有,職業考試卻是一年好幾次。

而且看書看着看着,就心平氣和了。

傅明予微微彎了下腰,語氣裏有着自己沒有察覺的小心翼翼,“不生氣了嗎?”

整整一個下午,他站在她的家門口,等着她開門。

見不到她人,神經就一直繃着,似乎在等審判一般。

公關部的辦事效率他很清楚,在他出來的時候就已經解決好了,期間李之槐也給他打了幾次電話,沒接,但看得出來她挺着急。

但沒想到,她根本沒看,而是專專心心地準備考試。

阮思娴翻了個小小的白眼:“我是打氣筒嗎我天天那麽多氣生,她是誰啊值得我生氣嗎?”

“嗯?”見她露出這種表情,傅明予松了口氣,伸手捏了捏她的臉,“是誰今天殺氣騰騰地沖過來找我?”

阮思娴拍開他的手,瞪眼看着他,“我懶得生她的氣,但事情是你惹出來的,我生你的氣。”

“那你要我怎麽做才消氣?”傅明予問,“要飛機嗎?”

阮思娴想了想,鄭重地點頭,“一會兒我上樓去選。”

“那裏的不用選,都是你的。”傅明予說,“今天早點睡,明天早上跟我出去?”

聽到一屋子的航模都是她的,她雙眼不自覺地亮了亮。

這波不虧啊。

而且——看來這男人不止那一屋子航模,其他地方肯定還藏了更多。

阮思娴有一點興奮,抿着嘴點點頭,“行吧,看看夠不夠精致吧。”

于此同時,李之槐給傅明予打了第七個電話,對方依然沒有接。

她打開微博,看到自己微博的評論雖然一直被粉絲壓着,但是從最新評論裏還是能看見各種嘲諷的內容。

起源都是因為三個小時前世航官博轉發了她的微博。

“詳細解釋一下:第一,去看望李小姐的父親是因為他是我司運行總監傅先生的高中班主任。尊敬老師,人人有責。

第二,傅先生與李小姐自高中畢業後的十年各自非常忙碌,總共見面三次,共計兩個小時零五分鐘,其中兩個小時是昨晚的酒會偶遇與今早的探病。同窗是緣分,畢業即是緣盡,再相逢靠運氣,願大家珍惜身邊的同學們。

第三,請大家不要亂傳了,我們傅總哄女朋友去了。

第四,登錄世航官網可注冊會員,冬季全新航線開放,享受您的專屬飛行管家服務,最美的航線盡在世航。”

前兩條精準地反駁了她言論裏的似是而非,一點面子不留,每條結尾還明目張膽諷刺她。而最後一條直接打了個廣告,似乎絲毫不在乎她的感受。

李之槐有氣沒處發,轉身把手機往負責宣傳的年輕男人身上砸去。

“看看你幹的好事!”

這個負責宣傳的男人是前不久才上任的,不是專業出身,但有些小聰明,平時操縱些小輿論挺在手。

只是這次小聰明耍翻車了,他連話都不敢說一句,只能任打任罵。

“我告訴你,這次女機長的這個角色我做了多少努力你不是不知道,我連私照都在考了,這次要是糊了,你立刻給我滾!我管你是誰的侄子!”

第二天清晨。

“你要帶我去挖煤嗎?”

看着車子往越來越偏僻的地方看去,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阮思娴忍不住問。

她今天早上醒得早,還精心化了個妝,搭配了一身修身毛衣裙,看起來性感又優雅。

結果傅明予一過來就讓她換衣服,看都不看一眼她的精心打扮!

于是她去換了另一套裙子,傅明予不滿意,直接從她衣櫃裏給她找了這麽一套黑不溜秋的夾克和褲子。

傅明予開車的間隙轉頭看她一眼,“挺好看的。”

阮思娴拎起領子扯了兩下,想不通這到底好看在哪裏。

她轉頭看着窗外,有些郁悶。

本來以為可以打扮得美美得出來約個會,結果硬是被強行打扮成一個挖煤的。

一個小時後,阮思娴擡頭,看見傅明予把車開進南奧通用機場。

她眨了眨眼睛,心裏似乎有些明白了,但又不是很确定。

“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

傅明予把車倒進停車庫的同時笑着看她,“不是喜歡solo嗎?今天整個空域都是你的。”

“整個空域都是你的”對阮思娴來說,比“整個鑽石山都是你的”更有致命的誘惑力。

她從下車,到走進機場內部,手心都在輕微的發熱。

當她看到整個跑道真的空無一人時,立刻朝着停機坪那一排塞斯納跑去。

傅明予卻拉住她,“等會兒,別着急。”

他帶着她往另一側的停機坪走去。

三號位上,停着那輛鑽石DA50超級星。

全新的通用飛機,連一點灰塵都沒有,停靠在這裏十分顯眼。

李之槐剛到的時候就被這架飛機吸引住了。

她繞着飛機走了一圈,看清了駕駛艙裏面的設施,吸了口氣。

“好漂亮啊。”

南奧的老板陪着她,在一旁笑着說:“這個機型還不适合新手,等你熟悉了,以後有機會可以考慮租一架。。”

說完又看了看表,“你今天來得早,教練還沒到,再等一下吧。”

李之槐的注意力全在這架飛機上,随意地點了點頭,又問:“一會兒教練來了可以帶我坐下一下吧?”

“這個不行。”南奧老板說,“這是我朋友買來送人的,跟我沒關系,不過你要是想試坐,倒是可以征求一下他的同意。”

李之槐眨了眨眼睛,“誰啊?可以嗎?”

話音剛落,身後響起一道聲音。

“我的。”

李之槐回頭,見傅明予正朝着她走來。

而他還牽着一個女人。

女人個子很高,穿着一身幾乎與傅明予同款的飛行員夾克,卻難掩身形修長婀娜。

機場風大,女人的齊肩黑發被吹亂,拂在臉上,當她伸手順着頭頂薅了一下頭發,整張臉露出來時,李之槐晃了片刻的神。

這就是他的女朋友嗎?

她愣神的片刻,傅明予已經站在她面前。

“我送給女朋友的,恐怕不能給別人試坐。”

阮思娴本來還在對着那輛飛機默默流口水,突然聽到傅明予這麽說,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轉頭去看傅明予,這才注意到旁邊另一個女人。

第二次懵逼。

李、李什麽樹來着?

阮思娴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這個人,偏着頭打量了兩眼。

李之槐沒從她眼裏看出什麽情緒。

生氣、敵意……甚至連漠視都沒有。

她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完全不知道昨天的事,還是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裏。

不管是哪一種,都挺讓她不舒服。

而傅明予見阮思娴在看李之槐,便捏了捏她的手心,“不去試試?”

阮思娴沒心思管什麽李樹桃樹的,收回目光,丢開傅明予的手就朝飛機走過去。

傅明予看着她的背影,耳邊卻響起李之槐的聲音。

“明予,昨天……”

“不用叫這麽親近。”傅明予雖然在跟她說話,但目光一直在前方的阮思娴身上,“如果不是李老師的原因,這些年過去我可能連你名字都記不住,你可以叫我全名,或者傅總也行。”

若不是此刻的風停了一會兒,李之槐幾乎不敢相信昨天早上還在她父親面前和顏悅色的人現在會說出這種話。

“昨天的事情是我的宣傳工作人家做的,也沒有那麽多想法,就是……”

“我不管是什麽想法,但你挑釁到我女朋友了。”他上前一步,與李之槐錯開并肩的位置,“她大度,不跟你計較,但我沒她大度。”

說完,他邁步朝飛機走去。

阮思娴已經打開了駕駛艙的門,但是沒上去,還在看外觀。

李之槐看着兩人的身影,深吸了口氣,卻很難順暢地吐出來。

她承認昨天宣傳寫文案的時候她沒有阻止,也就是默認的意思。

但她只是想平一平很多年前的不忿。

一點點,一點點小心思而已。

她也沒想到會被人歪曲成那樣。

如今她是女主角,走到哪裏都是視線的焦點,習慣了受到追捧。

她沒想真的要怎麽樣,但确實也沒把傅明予嘴裏那個“女朋友”放在眼裏。

此時擡眼望去,那個女人滿臉驚喜的樣子,李之槐想到了很多年前。

高三畢業的時候,聽說傅明予去考了飛行私照,她曾暗暗想象過,能夠坐到傅明予的駕駛的飛機上,掠過江城的山川河海,俯瞰這座熟悉的城市。

而今天她看到另一個女人即将坐到她曾經憧憬的那個位置。

像是一股執念牽引着她,不肯移開眼睛,想看那個女人坐到駕駛座旁邊的神情到底是什麽樣的。

幾分鐘後,她眨了眨眼睛,看着那個女人登上了——駕駛座?

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又走進了兩步,見到傅明予從另一側登上去。

再幾分鐘後,她眼睜睜看着這架飛機沖向跑道,在盡頭起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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