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萌寵059 (1)

菀青妖生之中,最大的驕傲便是修了那一本《戰紀》,成為了三界小有名頭的有文化的妖。時常肯倒騰出來說給小一輩兒的瀛洲弟子聽。不失為一種炫耀。

而一切的神明之中,她最愛的,又是君芷與狼那一節。畢竟自己相熟的人所遭遇的事,好像自己曾親身參與過一樣,講起來格外有親切感。

故此玄天每新收一茬弟子,菀青都要講一遍九殿下與小狼崽,再講一遍小神仙與大魔頭。

而瀛洲山上諸弟子,新入門的功課未免緊湊,資質愚鈍的少不得挨些罰,心中不大樂業。而只要到了菀青這裏,聽聽別人的故事,便能化解掉一些不愉快。時而捧腹大笑,時而傷心落淚。尤其聽說這入了戰神榜的某位上仙居然是自己同門的前輩,未免更發了興味。

故此不止菀青愛講,小孩子們也愛聽。

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又是一批新弟子進了玄天的門,菀青便又回歸老本行,眉飛色舞開講。

這日輪到講小狼跟着君芷出征這一節。

菀青講得久了,有些唇幹舌燥,原本想着回家去歇一歇,喝口水,也見一見凜月,好讓她安心,回頭再來和大家接着說。

可山中歲月綿長,沒有別的消遣,小孩子又尚在貪玩的年紀,哪有人肯放她脫身?

一聽說她要走,有的便上來抱住了腰,剩下幾個抱牢了腿,五花大綁也沒有這樣保險。

況且一個二個還在那裏哇啦哇啦亂叫:“哪有這樣的,說到吊胃口的地方,你就去吃飯了,放着我們在這裏煎熬,不行,講完再走,橫豎只有一點點了罷。求你了!”

菀青心情憂郁,咳嗽道:“我、我要是回去晚了,會挨打的。我若挨了打,受了痛,以後就不會再有心情給你們說書了。這樣罷,此乃藏書閣的鑰匙,你們自己去找書來看,好吧?”

大家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誰也不肯去接她手裏的鑰匙。

小花豹将之強塞給其中一個大些兒的,囑咐她道:“你可收仔細了,回頭把鑰匙還我。若出了任何差池,我就唯你是問。”說着竟自顧自去了。

剩下小孩子們,苦惱地排成一排,坐在玄天門前的石階上,撐着下巴,一個個兒地愁眉不展。

這是因為,每每有新晉弟子犯了事,往往被打發去掃藏書閣,大家對那個地方的印象并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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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菀青是頭脾氣很古怪的豹子,別的都還好說,萬一碰壞了一點兒書角旮旯,就會被她拿捏住了把柄,罵上一兩個月那都算是輕的。

白雲朵朵飄,好似在瀛洲山上打瞌睡似的。

空氣裏彌漫着松針的清香味。

“可是真想知道那頭狼到底還是不是原來那個。”其中一個瘦巴巴的猴兒撐着下巴道。

“對啊。”覺得鑰匙燙手的那一個清秀小童接腔道,“大魔頭沒那麽善罷甘休。”

“你們在這躲什麽懶?有那個時間閑聊,怎麽不去練功!?”身後傳來渾厚的呵斥聲。

大家忙一窩蜂地站起來,轉身整整齊齊施禮道:“元禮師叔祖。”

元禮近年來身形變得消瘦,不再是混沌滾圓的一團,轉而露出了清晰的輪廓,在弟子們中間倒有了個威嚴的形象。見這群孩子十分有禮,心中高興,便将雙手背在身後,清了清嗓子問道:“一個個如此垂頭喪氣,是什麽緣故?”

原本無人敢說是聽話本聽的,還是為首的那個,叫浮舟的,拿了鑰匙怕擔了幹系,炸着膽子答道:“我們在聽君芷祖師和她那只狼的往事。但是說到一半,菀青師父就回家去了。把我們丢在這裏。上不上下不下的,好生委屈。”

元禮嘴角抽抽:“這是那豹子慣會使的伎倆。”頓了頓,再咳了兩聲,“你們就這麽想聽嗎?”

一群孩子點頭如搗蒜:“也不算是個頂好的故事,就是知道了開頭,想曉得結局。”

“那坐下,我來同你們講。”元禮在最高那級臺階坐下,示意弟子們都盤腿坐在地上。

大家原想質疑他會不會講。可又怕問出來冒犯到他,吃不了兜着走。便都緘口莫言,乖乖在地上用打坐的姿勢坐好。

見這些孩子都行如松坐如鐘,精氣神兒俱是飽滿,元禮更添了幾分高興,“好了,開始罷,你們說到哪兒了?”

“說到齊軍壓境了。小狼有沒有跟着去與齊國打架呢?我覺得小狼打架很厲害的。”小小的末位弟子傾蔻問。

元禮颔首道:“去了。厮殺很厲害。成了君芷手下的一員大将,還有貼身護衛,日夜不離的守在她身邊。”

“那,她在戰場與柳心瑤遇到了怎麽辦?彼此都是朋友的話,真的能厮殺得起來麽?”一位鵝蛋臉的小弟子仰起臉,眨巴着眼。

元禮幹巴巴地答:“戰場無父子。更沒有朋友。”

弟子們都默了一默,等着元禮往下說。元禮也默住了,等着弟子們往下問。

彼此僵持了一陣,終于有人再問道:“那最後是齊國勝了,還是東楚勝了?”

元禮道:“東楚勝了。”

“……”

“……”

空氣又沉默了。

終于,為首的浮舟伸個懶腰站起身,哈哈笑了兩聲:“師叔祖教導大家也累了,我們也要去練功,不如改天您老再講給我們聽,可好不好?”

元禮松了一口氣。平時見那頭小花豹子和大家說那麽多都不帶磕巴的,便覺得淨耍嘴皮子是件輕巧差事,誰想說都可以說,橫豎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瀛洲山上的舊人,誰都能說出個八九不離十。可今日真做起來,發現要像豹子那麽豁得出去,還真放不下自己這個端慣了的師叔祖架子。

眼下弟子們聽累了要走,再好不過,拍拍手如釋重負,目送他們去遠了。

清一色灰色外袍的弟子們一齊去了觀書閣,将那《遠古至今衆神戰紀》給翻了出來,嗆了一鼻子的灰。

稚嫩而清脆的咳嗽聲在閣樓之中響個不住。

大家手忙腳亂,翻到君芷的那一個單元。因為浮舟的口齒最清楚伶俐,便推舉她來念。

“诶,元禮師叔祖有一段沒講到。”浮舟皺着眉頭一目十行,“空珊出事了。”

“空珊能出什麽事?她不是頂頂厲害的嘛?”最小的那個問道。

“不知道,這一回的标題叫作《空珊之死》。”

幾個人蒼白了臉,好好的一個故事突然死了重要的人物,不說心如刀絞,卻也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小腦袋擠擠挨挨湊到書跟前,參差不齊小聲念道:“君赭看那齊國女将軍厲害無比,殺人如麻萬夫莫當,便起了歹心……雖然戰鼓敲響之前,君芷一再叮囑兄長,柳空二人,須要看在她面上留下活口……可事從權宜,眼見死在柳心瑤手上的東楚士兵越來越多,君赭便下令自己身邊精銳的親衛隊上前,除留下四個近身護衛而外,其餘人一起上,目标直指柳氏女将。蜂擁而來的勁旅,讓柳心瑤有一種無暇招架的驚慌失措,就在她即将抵擋不住之際,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色的身影從天而降,與柳心瑤并肩而戰……”

一只人立着的小猴子紅着一雙眼,“空珊珊其實很愛小柳吧。”

“肯定的吧,這還用說嗎?她一直隐藏行蹤,寸步不離跟在小柳身邊哪。”浮舟搖首嘆息,低頭繼續看着書念道,“這時,君赭取過近衛身上的弓,搭弓一射,一支冷箭嗖地飛往……”

“冷箭飛往柳心瑤與空珊激戰處。空珊一眼看見,因手上正在應付四個敵手,撂不開手去格擋,只喊了一聲:‘小心!’一面說,人也已經瞬移到了柳心瑤的身前。

“那支箭紮進胸前時,空珊感覺不到痛,一箭之後,那邊又補了一箭。還是不痛,倒是感到周遭厮殺聲漸漸離得很遠。只有一個女子的嚎啕大哭聲由遠及近,逐漸變得清晰,不是別人,還是那個莽撞無比的柳心瑤……”

“別念了,求你別念了。”小小的傾蔻兩手捂住小耳朵,一雙杏眼裏蓄滿了晶瑩淚水,拼盡渾身的力氣大喊道:“我要去把那只臭豹子揍一頓!”

立刻有大些的孩子去捂她的嘴,告誡她不要放肆。

“小蔻子,這不當玩的,若是給凜月大人聽了去,誰要對她的豹子下手,那即使只是動念、還未動手,那這人也必然遭了秧。”

浮舟也道:“你打豹子做什麽,這不是她虛構出來故事,她不過将往事編修了一下而已。”

那本書特別厚特別重,捧在手裏很是吃力。

捧着它的浮舟,覺得手臂已經開始微微發酸了。于是提議把這書放在桌案上,大家夥兒一起看。

幾個于是擠做一堆,翻過一頁。

天空下着滂沱大雨。

因此戰事少歇。

因着東楚勢力的急速膨脹,齊怕它下一個目标就是自身,故而先下手為強,出兵讨伐東楚,出師理由居然是東楚狼子野心,觊觎南齊。

齊軍壓境,東楚應戰。

不過短短三個月,此時交戰的地址已楚的西界轉移到了齊的腹地。

楚軍固然兇猛。

可齊軍亦不弱。

差距便在君芷奇詭的陣法。

齊傾舉國之力,竟尋不出一人可破之,由此漸露頹勢。

也不是沒有人來暗殺過這個罪魁禍首。

奈何她身邊有一個極之厲害的貼身護衛。

有人說那是一頭狼。是妖精。有妖法。

再剛猛的凡間英雄,也不是其對手。

此時大局已定,又值雨季,君芷和小狼在大帳內歇息。

君芷面色無波無瀾,可是長時間的沉默出賣了她。

小狼坐在她對面,也不則聲,只繞到她身後,替她捏着肩膀,湊在她耳邊輕聲說:“生死有命。不要太傷心。”

君芷扭過臉和她輕輕道:“我想靜一靜,不要說話。”

狼便不再做聲了。

側耳聽去,只剩大帳外雨點敲擊在泥土上濺起灰塵的撲簌簌的聲音。

良久,反而還是君芷先開了口:“我想喝酒。”

楚顏在對面勾了勾唇角:“還是這麽個毛病,明明也不能喝。遇到事情,先求一醉。”

君芷道:“不能喝,豈非正好。省了酒。”

沒成想到了這種景況,她還能說笑,小狼倒又意外了,從腰間掏出酒壺遞上去,“此酒性烈,慢點兒喝。”

君芷接過去,飲了一口,又将酒遞回來。

狼會過意來,也喝了一口,再遞給君芷。

酒将盡時,見君芷似要支撐不住,搖搖欲墜的模樣,楚顏便将身子移過去,攬她入懷,低低問:“難受?”

君芷搖頭,也沒個章法,只撥浪鼓似的來回搖晃。

“是否後悔下山來,蹚了這塵世的一趟渾水?”狼咬着那因為飲酒變得滾燙的耳根,問。

君芷一聽,坐直了身子,想了半日,緩緩搖了搖頭。

“我也是。”狼探手将她的腰攬過來,“我也不後悔。”頓一頓,“我幾乎,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君芷側臉茫茫然看着她:“想要的一切?”

狼垂了垂眸子:“你。除了你,還是你。”

懷中的那一個便把臉埋回去,“可這不是我想要的。是我害了空珊。是我害了……小柳……”興許是情勢太費神思,興許是酒的勁道太大,說完了這句,再沒了聲息,仔細看時,竟是沉沉睡了過去。

狼小心翼翼地摟着她躺下,再将摟着她的那只手抽出來,撐着自己的側臉,支起了上半身,側身斜躺着看那睡顏。一面拿手指隔空去描摹夢中人的輪廓。眸子裏的神色閃爍不定。

但唇角卻不自覺地帶了微笑。

睡夢中的人嘴唇動了動,叫了一聲楚顏。

明明被叫到名字,卻并沒有馬上答應。嘴癟了癟,稍後方才蹭過去,低下頭,輕聲應道:“我在。”

沒有了回應。

幽暗的香氣已在鼻尖。

殷紅的嘴唇像是在等待采撷一般。

小狼将自己的嘴唇輕輕覆上去,柔軟而甜美的所在,小心翼翼地嘗了又嘗。

“柳心瑤就這樣消失了。從齊軍的中心人物變成下落不明的失蹤人口。”

“她去了哪裏?”窩在浮舟懷裏的傾蔻這樣問,“太傷心,自殺了嗎?”她和大家說,自己有許多字尚不認識,因此白日間大家一起看的故事,她很多地方并沒有看明白。所以晚上就寝之後,跑到浮舟的屋子裏來,鑽進她被窩裏,說是提供暖床服務,需要的回報就是把浮舟把結尾講給自己聽。

“沒有,後來又出現了。”浮舟抱着懷裏背對自己的一小團,這樣說道,“就在齊楚與魯國打仗的時候。”

傾蔻轉個身,揚起小臉問,“怎麽還有齊啊,元禮不是說了,東楚勝了嗎?齊國沒有滅亡嗎?”

“名存實亡,楚軍兵臨齊國國都城下之時,齊開城投降了,成了楚的一個小邦。”浮舟笑一笑,“為了表白自己的忠心,所以在攻打魯國的時候,齊軍的一支作為先鋒隊出戰。”

傾蔻皺皺眉,“不會有疑心嗎?”

浮舟笑:“應該有疑心嗎?”

“君芷不害怕新投降的齊軍臨陣倒戈嗎?”傾蔻又往她懷裏縮了縮。

浮舟嘶了一聲:“你連臨陣倒戈這樣的詞都能信手拈來,你說你字還沒有認全,我不信!你就是想來與我同睡吧,是不是?”

傾蔻粉撲撲的小臉上一絲被看穿的慌亂也無,很鎮定地搖了搖頭,“确實認不全。這個只因先時在家聽家父談及兵法,耳濡目染而已。”

浮舟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唇角,“既然你聽令尊談及兵法,難道不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君芷既然敢用齊軍作戰,就必然有掌控全局的信心和手腕。”

傾蔻咦了一聲:“她學的那些,到底是什麽陣法?這樣厲害,我也想學。”

“可是呂祖師爺不肯教啦。”浮舟擡手刮刮她的鼻梁,“小傻瓜,你到底是想和我睡,還是想學陣法,還是想聽故事呢?”

傾蔻正色道:“聽故事。”

“唔,故事的話……你很關心的柳心瑤又出現了。這次她是一員副将。”

“小柳會不會很恨君芷呢?”傾蔻含着小手指,兩眼淚汪汪的,“畢竟君芷的哥哥殺了她心愛的人。”

浮舟踟蹰半晌,還是道:“不恨。那日魯國國都城破,柳心瑤去找君芷喝酒了。她提着一壇陳年花雕酒,到君芷帳外,被楚顏攔住……”

狼身上的衣裳是紅色的錦緞織就,有點兒“長移一榻對山眠”的閑适自在。與周遭冷冰冰的兵器與铠甲顯得格格不入。好似她是來賦詩,不是來打仗。那身裝扮說是一枝獨秀,也不為過。

一枝獨秀的狼閑閑守在君芷的大帳外,見有人來,擡手擋住,面上清淡到沒有一絲表情,“她幾天未曾休息,好容易睡着,讓她好好歇歇。”

柳心瑤面容憔悴,卻還是含了笑,舉起手中的酒壇子,笑道:“顏顏,不管怎麽說,我與君芷是朋友,同門的師姐妹,如今仗打完了,和她喝一杯酒的交情,應當還是在的。你何苦攔在頭裏?”

狼猶豫了一下,手還是收了回來,沒再言語。

柳心瑤掀簾子走進去,狼便也跟了進去。

君芷身上的戰甲未除,趴在案前本已睡着,因素來睡得輕淺,有人進來便醒了。起來懵懵然看着進來的人。

“我來找你喝酒。”柳心瑤舉舉手中胖胖的酒壺,又朝小狼努了努嘴,“可有人生怕我要加害于你,寸步不離地盯着我。明明我單打獨鬥也沒贏過你。”

君芷對楚顏道:“你先出去罷。”

狼點點頭。出了大帳。

“你累嗎?”盤腿對面坐定,小柳斟了酒,先開言,“有沒有算過自己是哪天累死的?”

君芷看着她,輕輕道:“我最近,算不了。”

“卦象不靈了?”小柳曲起一條腿,手肘支在膝蓋上,端了大杯在唇邊笑問。

君芷道:“近來想是殺孽太重。失去了文王眷顧。”

柳心瑤颔首,開始自斟自飲,自說自話,言及先時出入門下時,自己對蔔算之事嗤之以鼻。又說了些往事。一如既往的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正說到熱鬧處,忽地住了口,一臉肅穆看住杯中酒。

見她突然安靜,君芷方才開口:“怎麽不說了。”

對面的人嗤地一聲笑出來:“我在想我明明上山拜師,立志做個世外高人,為何最後還是被這亂麻似的天下大事、玩得團團轉。最後落得個在軍營飲冷酒的下場。”

君芷無言,只得陪飲一杯。

“早知道。”小柳笑了笑,聳聳肩,“我就該遠走高飛,找個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看看話本,去茶館裏聽聽書,去梨園學學戲。這樣,哥哥愛怎樣我都不用管,眼不見心不煩。而空珊找不到我,也就不會死了。”

君芷只得再飲一杯。

“你喝那麽急幹什麽?”柳心瑤叼着杯子笑,“就不怕我在酒裏下了毒麽?”

君芷一愣,搖頭,“你不會的。”

“可我,今天就是來刺殺你的。”話一說完,人也到了君芷近前。一把短刀赫然橫亘在君芷的頸項間。

一手扶着她的頭,一面笑道:“我要像割西涼國師的頭顱一樣……”樣字尚未落地,噗地一聲,空中彌漫開一股血腥氣。

柳心瑤低頭一望胸前,被血染紅的刀刃,破開肌膚與衣襟,聳立在那裏。一陣眩暈脫力,握刀的那只手便穩不住,刀哐啷一聲跌在地上。她本人也往後退了幾步……跌坐在地……

傾蔻閉着眼睛往浮舟懷裏鑽,擡手握住小耳朵,沙啞的小嗓音喊道:“不要說了,求你不要說了。”

浮舟嘆氣:“啊,我以為你睡着了。”

“我一直在聽。”傾蔻淚汪汪的,“為什麽連小柳也死了?!”

浮舟咦道:“她,沒死。沒有人死。這是個大團圓結局。”

傾蔻松開了自己的小耳朵,眨巴了兩下眼睛:“沒死?”

浮舟道:“真的。明天給你講吧。夜深了,先睡覺。”

傾蔻點點頭,閉上眼睛,“好吧。你也早點睡。”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傾蔻覺得自己睡着了,魂魄飄飄蕩蕩進了白日間看的書裏。

她不是字認不全,她是看完就容易忘,老記不住,功課如此,看的故事也如此。平時師父考驗功課,要不是有浮舟在旁邊悄聲提點,不知道要挨多少次打。這故事往後的內容,她卻在夢中又溫習了一遍。

君芷扶着躺在地下的柳心瑤,捂住了那鮮血汩汩而出的傷口,擡眼看着小狼:“你為何這樣對她?!”

狼面上無波無瀾:“是她先要殺你。”

君芷眼圈紅豔豔的,“她不會的。”

躺在地上的那個女子咳嗽着笑起來,“阿芷。你不要怪她。都是我鬧的。她不給我紮這一刀,我也活不成了……我……不是問你怕不怕我給你酒裏下藥嗎?我哥給了我一劑藥,讓我來給你下毒。

“我想了想,覺得太麻煩,就自己吃了,一了百了。算算,這個時辰也該發作了……”

“早、早知道還是要逼我來刺殺你,我不若早點領命,還可以免了後面這麽多龃龉,帶着空珊遠走高飛。

“不要怪小狼。她是真的為你好。你不要怪她。

“師妹,帶我回瀛洲山上,讓我和空珊在一起。”

看見君芷哭了,傾蔻也很想哭,她實在是個很容易被旁人催淚的。尤其是眼下,魂魄進了這書以後,出不去,很怕再也見不到同門,更怕見不到浮舟,所在角落裏大哭起來,只是沒有人聽得見她。

直至隐約聽見君芷說要送小柳回瀛洲山,忽然就不哭了。

找不到路沒關系,跟着君芷回去就行了。

回到瀛洲山。不管有沒有從夢裏出來,都不怕。

君芷并不知親歷的一切乃至自己一舉一動,最終都會讓那只花豹子收錄。不知菀青按圖索骥記下這些事,心裏有怎樣的感想。她只曉得送小柳的屍骨回瀛洲山時,眼淚灑了一路。

所幸用的是風遁,所以夕發朝至,堪堪到了瀛洲島。

山上接待她的是凜月,就抱着那只花豹子。

凜月眸色黯淡,看着她用迎春花藤運過來的柳心瑤,手一下一下輕撫豹子油光水滑的皮毛,“又來了一個啊……”

君芷在她的指引下,跟着她去到了一個地下冰庫裏邊。裏頭有一張萬年寒冰做的床,白氣騰騰的。上邊已經躺了一個人。君芷認出來,那正是空珊。凜月回頭道:“把這一個也放上去。我救一個也是救,救兩個也是救。所以就等着了。”

君芷便問:“如何救?”

凜月笑眯眯的,“讓她們在這裏躺上三年零六個月,身子上的傷口就可以痊愈了。”

君芷泣道:“痊愈了又如何……”

凜月擡手拍拍她的肩,“所幸你們幾個來此不久,修行尚淺,她二人還未具仙根,你可以放心,本座問陰司要兩個凡人的魂魄還是不難的。”

君芷聽完,拱了拱手道:“替她二人謝過師叔。”

凜月收回手,繼續摸豹子,淡淡道:“你少替別人操心罷。眼下你都自身難保了。”

君芷眸色微微動了動。

“九公主,自求多福。”凜月轉身便走。

此時天下大定。世上卻傳滿了流言蜚語。說是君芷雖身為女子,卻有問鼎天下的野心。說是去仙修出家,其實時時刻刻都在記挂着塵世的權位,去學了些道法,就是為了窮兵黩武,擴張領土。

這個世界上的事,本就是三人成虎。

君芷這樣厲害,偏生還是個女人,更加成了雙倍的原罪。

君赭出事的時候,一萬人裏邊,有九千人都說是君芷對自己兄長下的毒手。

那樣一個溫潤如玉的七皇子,在從魯班師回朝的路上,竟然瘋了。在馬上大笑不止,大喊“天下盡歸我東楚所有。天下盡歸我君赭所有。”起初還以為他只是高興。當這話喊到第一千遍時,但凡是個人,都知道有不對了。他是皇子,沒有人敢綁他,沒有人敢往他嘴裏胡亂塞東西。同行的人之中,只有君芷算是勉強與他地位持平。所以為了制止他力竭而死的唯一辦法就是,君芷一個手刀将他劈暈。

因着這一個手刀,世人更拿住了把柄:看,她就是想奪位。

回到長安城,第一件事就是請太醫診脈。

皇帝聞聲也趕了來,見了君芷,眸中幾乎滴血,指着她道:“你別做夢,你以為用邪術弄壞了老七,你就有了指望!你別做夢!”

君芷身後的狼站出來,冷冷道:“果然父子都是一路貨色,這一招過河拆橋玩得可真是漂亮。”

“你算個什麽東西,給朕滾!”又轉身看着君芷,“沒了老七,也有老三,你也滾,帶着你的人,你的妖術,滾。”

君芷心中麻木,近來死別經歷得多了,對于這樣的氣急敗壞上蹿下跳的活人,反倒沒什麽反應。因此淡道:“我此次離去,再也不會回來,所以當然要在我那未央宮中,歇好了為止。”

話不過是賭氣這樣說,可君芷帶着狼回宮是要和倚翠告個別,就好走了。偏生長樂宮有人來報寧妃病危,因七皇子出事,皇帝顧不過來,只分了一個太醫前去照管,十二公主更是日夜啼哭,君芷只去看了一眼,又早已不忍離去,留在病榻前侍奉了幾日。想來是天不假年,紅顏薄命。自古美人與名将,不許人間見白頭。

不到半月,寧妃竟然薨了。

把個小十二哭得死去活來,聞者淚下。

而長樂宮外,七皇子畢竟還是瘋了。

世人都說是君芷給他下了蠱。

寄予厚望的兒子一跨,皇帝暮年之人,支撐他的精神支柱便倒塌了,很快也纏綿病榻。

所以決定将小十二托付給她母舅家,人好回瀛洲山的君芷,再度被耽擱在宮裏,在皇帝榻前侍疾。

若是醒着的皇帝,斷乎不會容她在眼前。

可他陷入了昏迷。

三皇子與七皇子都自顧不暇。幾個大些兒的公主,早年都被皇帝送出去和親,或是嫁給公侯的兒子,在邊遠的封地。十二公主尚且年幼。因此能照顧他的子女,唯有君芷而已。

按說她一個修道之人,既已明白個中機緣,曉得這數十年的短暫相聚,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漫長折磨,不過是為了償還前世的一場孽債,應當澄澈透亮,不再有羁絆與苦楚在心裏。

可君芷卻無法超脫。

日日在未央宮中親自煎藥,煎好之後再送去皇帝榻前,由太監試過藥,再由眉妃喂給病榻上的人。

對此,世人的講法是,君芷為了皇位,巴不得爹早死,在病榻前侍疾是假的,伺機下藥,才是真的。

可君芷卻渾然未覺似的。

不避嫌疑至此,卻又是超脫的風度了。

每次君芷在那裏煎藥時,小狼便在一旁拿小扇子扇風。

君芷這些日子無暇顧及她。三皇子早年不受父親待見,得到恩準之後去外邊建了梁王府,朝中既沒有太子,也沒有權勢滔天的輔政大臣,可天下事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等着要解決的。

勤政殿的折子積壓了上千本,得虧跟着皇帝的大太監有眼色,都捧了來,放在君芷的未央宮。因此她呆在自己宮裏緊巴巴的一點點時間,要麽就是在煎藥,要麽就是在批折子。

分給小狼的時間,根本連一盞茶的功夫都不到。

可是小狼沒有鬧。

某日君芷在批折子時擡起頭來,四下裏搜尋了一番,卻不見小狼身影,皺眉問侍立一旁的倚翠,“她呢?”

倚翠立刻會意,道:“出去了。想是悶得慌。”

君芷将手上的筆停了一停,想着許久沒有和狼好好說會兒話了。便暫時收了工。小十二不肯離開她,賴在了她的未央宮裏。好在此刻在乳母懷裏睡熟了。讓她得以脫身去找找小狼。

四下裏都找過了,沒有狼。悶悶不樂回宮來時,卻見狼坐在她寝殿的大床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放戰甲與玄鐵劍的那個兵器架子。

君芷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挨着她坐下,道:“悶得很,是不是。”

狼搖了搖頭。

君芷便道:“你放心,事情理出一個頭緒來時,我便……”

楚顏卻打斷了她的話:“在這裏挺好。”

君芷皺眉:“挺好?”

“我是說。”狼轉過臉,看着她,“只要和你在一起,在哪裏都挺好。”

君芷搖搖頭,閉上了眼睛,“我知道是委屈了你。”

楚顏蹭上來抱住她,輕聲道:“叔叔,你會即位吧。”

君芷淡道:“不會的,你放心。”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肩,便起身去接着批閱奏折。

自此她越發巴望着病榻上的老皇帝早日好起來。自己好脫身。屆時這大好的山河,這君家的天下,他愛給誰便給誰。

世事難料。非但沒能等來皇帝好轉。反而等來了三哥君赦在梁王府駕鶴西去的消息。

這消息,并非君芷從別處知曉。而是三嫂哭天喊地殺進了宮。

內監通傳說梁王妃求見時,君芷沒多想便道請進來。

誰曾想她一身孝服跪倒在君芷宮門口,高聲哭道:“九殿下,你三哥并不會擋了你的路,你為何要如此趕盡殺絕?可憐我們小世子還不到五歲!”

君芷去梁王府看了,三哥非常安詳,周身沒有一個傷口。

她回自己宮中,躺倒在床上,以手帕覆着眼睛。過了半日,乳母抱着小十二來了。君萌趴在她枕畔勸她,“姐姐不要傷心了。”說着揭開她的手帕,看到一雙泛紅的眼睛。蹭上去親了親,從她腰間将那把短匕首掏上來握在小手內,咿咿呀呀說:“姐姐不要怕。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就用這個保護自己。”

君芷愣了一會兒,忽地坐起身,兩只手扶着她脅下,将小十二抱在懷裏,問道:“你剛剛說什麽?”

乳母在一旁跪下道:“回禀殿下,十二公主說,若有人欺負殿下,殿下便用這個保護自己。”又磕了一個頭,“小孩兒家口沒遮攔,殿下莫怪。”

君芷卻怔怔地出了神。她如今才想起來,這把鐵匕首,是如何得來的。當年她在齊為質子時,總受人設計與陷害,也是這麽半大的一個孩子,是齊王最寵的一個子息,有人故意誘導他入質子府玩耍,但凡磕着碰着,質子便又多了一樁罪。但這小孩卻比想象中仁義,非但沒有找茬,反倒将他抓周時抓到的匕首贈與君芷,笑道:“若有人欺負你,你便用這個自保。”

想必是有靈性的器物。死後重生居然還跟着她。

君芷看向挂戰甲的架子,那裏挂着那把玄鐵劍。她令乳母将小公主抱走。自去屏風後那架子跟前,将那劍拿下來,拔出劍身細細查看。

正出神時,身後響起腳步聲。

君芷回頭便看見了小狼妖冶的臉,眉梢眼角許多桃花翻滾,想是方才飲過酒。

小狼自是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劍,笑道:“叔叔打仗還沒打夠?”

君芷卻拿劍指着她的臉,冷冷說了一句:“別過來。”

狼臉上的笑收斂殆盡,半晌方問:“為何?”

君芷反問:“真正的玄鐵劍在哪?”

那只狼施施然踱步到了床前,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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