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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辛親自去找了曲老。
不過一個時辰的促膝長談,出門時,唐辛向那風骨儒雅的老者長長作了個揖:
“以後本王便要倚仗曲老了。”
曲老忙不疊将他扶起:“唐山王可千萬不要多禮。”
回主帳的路上,唐志奇道:“兄長是如何說服那老頑固的?”
唐辛道:“以情動人罷了。”
他直接将自己的身份,包括大司命的所作所為,統統毫無隐瞞地告知了老先生。
曲老曾是他的授業恩師,看着他長大又看着他登基,說是最熟悉他的人也不為過。
曲老聽說君主為宵小所害,淪落如此尴尬境地,當即痛哭失聲,捶胸頓足,只恨不在帝都不能盡忠。
唐辛本還以為曲老會對貶谪一事對他有所怨恨,看來卻是他小人之心了。
唐志不知其中曲折,心道以情動人,難不成是大哥抱着那老家夥哭了一個時辰?
看了一眼身邊人剛毅如刀斧般的輪廓,光想象一下那畫面,就覺得不寒而栗,遂轉移話題:“等攻下去陽城,再過漯河,咱們唐山軍直取帝都,那昏君也坐不了多久的龍椅了。”
唐辛點點頭。
昏君……踏進帳中時嘆了一口氣,這才多少天,白雨漸手裏那個傀儡便将他的名聲毀得一塌糊塗。
什麽好祭鬼神、癡于巫蠱、不理朝政,搞得後宮外廷烏煙瘴氣、一盤散沙。
楚君沒有子嗣,兄弟叔伯也少,且個個不堪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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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的話,那些早已與他離心離德的臣子,會将一向頗有名望的白雨漸推上攝政王之位,等內憂外患一定,再授帝印。
到那時,便是這位大司命得償所願的時候了。
果然清名賢名的镌刻,需要數年甚至數十年的努力,而污名惡名的烙印,只需要一個合适的契機。
唐辛眼中驀地一寒。
他絕不會讓那人如願。
這萬裏江山本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因果循環是為天命,連天都要他重生在追逐帝位之人的身上,便說明該是他的必是他的,誰也不可觊觎侵占。
反賊又如何,自古成者王敗者寇,等他殺入帝都,他依然是華.國正統,天命所歸。
帝王一怒伏屍千裏,他必要讓那些欺他辱他叛他之人付出代價。
比死亡更為慘烈的代價。
……
漯河一戰十分兇險,尤甚當年他禦駕親征戎狄之時。
肩膀連同左臂被長戟劃開了一道大口子,再偏一點,興許整條胳膊就廢了。
草草包紮過,再劇烈的疼痛也已麻木。
唐辛站在城外的望樓俯瞰戰場。
想起曾經來過這裏巡視,如今漯河裏外,屍橫遍野血流漂橹,哪裏看得見當初草長莺飛欣欣向榮的景象。
唐辛面無表情地審視這片土地,渾身蔓延上從未體會過的陰冷。天邊那輪落日就像一只巨大的血眼,默默看着這世間所有的荒誕與殺戮。
畢竟是關鍵性的勝利,唐家軍當晚便在城內舉辦了宴會,連一向穩重的曲老都多喝了幾杯。
唐辛撫摸着美人裸露的玉臂,飲下她唇邊銜起的杯中,緩緩傾倒出的美酒。
遙想帝都該是怎樣的光景,那個人面對如山倒般難轉的敗勢,是萬分恐懼坐立難安,還是在紙醉金迷中依舊保持着從容冷靜。
這一刻,他真的很想知道。
似乎不滿他的走神,美人嘤咛了一聲,伸臂環上了他的脖頸。
唐辛低頭,對上一雙如月華如春水的眼睛,隐約帶着媚意,訴說着主人飽含熱情的引誘。
衆人忽然聽見一聲短促的尖叫,擡目望去,座上英挺的男人,指着臺階下摔得頭破血流的女子,冷冷說一句:
“拖下去殺了。”
沒有原因沒有預兆,王要一個人的性命,這麽輕易。
區區一個卑賤的舞女,沒有人出聲制止,宴會重新歌舞升平。
除了那女人愈來愈遠的凄厲求饒與叫喊,什麽聲音都模糊不清。
唐辛頭痛欲裂,他起身離席,寬大的黑袍慢慢隐匿于黑暗的廊中。
就像是從地獄裏掙紮爬出的惡鬼,重新回歸肮髒的泥沼。
衆人觥籌交錯,醉态癫狂,只有曲老驚疑不定地望着唐山王離去的背影,眼底壓的更深的,則是擔憂。
曾經還算寬仁博愛的君王,如今變得滿身戾氣,喜怒不定。
……
唐辛夢見了那一年的漯河。
禁庭中難得一見的美景,值得舉辦一場盛大的宴會來紀念。
君臣同樂,王已微醺。
王座右下,是司推演天命一職的神官,大司命白雨漸。
白雨漸很少有不束冠的時候,那時卻只用一根銀簪绾住碎發。
披散在兩肩的烏發,如堯光族上貢的緞子一般華美。
比發更美的是神官的眼睛。
那雙眼淬了濃墨,天地投映在那墨中,如容納了亘古未殁的星辰,又如滿溢着漯河的春水,又冰涼又柔情。
溫柔與冰冷兩種氣質在他身上奇異地融合,目光流轉,看人與看花看木時并無二致的眼神,帶着股悲天憫人的神性。
而他面目嚴整,坐姿端正,不偏不倚,是知節守禮的典範。
可他的美貌,在這融融春光中又太過華豔,一時蓋過了那一板一眼的嚴肅端莊。
這份姿容,不僅進入了王的眼中,也進入了小郡王的眼中。
那是王最小的弟弟,體弱多病卻風流成性,一向得王縱容,未免有些恣意率性。
此刻竟趁醉玩笑:
“司命大人這樣的容色,堪稱傾國,竟是硬生生地,将王兄那後宮三千粉黛都比了下去。”
萬幸此行君上沒帶後妃,否則那一張張粉面,不知要綠成什麽樣子。
衆臣大氣都不敢出,豈料王聽了他的話,不僅不斥責,還微笑對左右道:
“若白卿似那子束墨生之流,孤倒不介意後宮多添一抹顏色。可白卿潔身自好得很,連親近一步之內,都要被他嚴厲訓誡,孤實在不敢動那樣的心思啊。”
子束墨生,都是前朝有名的男寵。
本為內臣,因容貌太盛以色侍君,雖亦手握權柄輔佐理政,後世也多以為不堪。
春風和煦,浮光彩照,王也許有那麽一刻的清醒,但是他始終支着頤,酒液暈過的唇上,噙着淡淡的笑意。
一圈玄紋鑲滾的雪白袖襕覆住手腕,露出蜷握的五指,在案上輕輕一叩。
這是神官大人感到不悅的前兆。
“君上醉了。”果然,白雨漸的嘴唇中冷冷地吐出四字。
一向持重端雅的面龐上,竟然破天荒地沾染了怒色。雖然極微,也足以令人詫異。
君王頗感有趣,哈哈大笑。
白雨漸愈發面如寒霜。
衆人只得讪讪,推杯換盞當作無事發生。
果不其然,王在酒醒以後,立刻火急火燎地下了一道旨意,嚴禁前朝後宮再議論此事,玩笑也不行。
後來人人提起大司命,只說:
高不可攀。冰清玉潔。臣僚典範。
可是神官終究不是神,他是人,只要是人,就會有私欲,有喜惡。
也許從那時,白雨漸便對他這個君主心生了惡感。
可他卻絲毫不覺,依然萬分放心與信任這個他眼中,知節守禮、清高孤冷的臣子。
他自以為君臣之間,深情厚誼。
他與他自少年相識。
從小.便一本正經滿腹玄理的白雨漸,不知怎麽就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
而殿下年少,心性頑劣,幾次三番的作弄,這位神官殿的接.班人從忿恨,厭惡,到最後演變成無奈與冷淡,被迫磨砺得刀槍不入。
某年,神官殿直轄之所——天機閣有一秘冊失竊,系屬神官失職,是大罪。罪可至全族抄斬。
太子殿下在長生殿跪了三天三夜,終只保下一人性命,回到寝宮之中已高燒不止。
後來繼承王位,伐狄之戰中,他被流矢所傷墜馬,是白雨漸趕來,生生用右臂擋下再次向他刺來的長矛,護了他一命。而白的右手,卻永不能再執筆。
他知道,這是報當年之恩。
不論恩還是怨,這個人一向算得清清楚楚,而且從不輕易插手他人運命。
神官都是如此的。
他卻十分感動。
後來大司命的冊封典禮上,白雨漸單膝跪在王的履邊,王親自将他扶起,金口玉言,宣布他是“君王身邊最尊貴的臣屬,人間的神”。
賜予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與榮光。
——讓唐辛到如今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到了那樣的地位,為什麽還不滿足呢?為什麽要背叛呢?
只因當初那一句酒後戲言嗎?
可他即便作為君王,也從未對他,有過一絲逾越君臣之舉。
唐辛半夜醒來,只覺腹中饑餓,難以忍受。
他點燈喊來侍從,叫了最烈的酒與最辣的菜,自斟自飲,辣意帶來火炙一般的痛楚,借濃烈的酒水一澆,更是幾欲穿腸破肚。
趁着酒意,把舊事一樁樁一件件地翻來覆去回想,越回想,心髒便越如鋼針碾壓般的疼痛。
回憶一旦開始,便似無止無盡。
從什麽時候起,那位終日醉心星象的神官,對他協助政務的要求不再是百般推拒,而是坦然受理。
又是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不動聲色地,将王身邊可供信任的人一個一個拔除。
從前不曾留意的細枝末節,如今串聯起來,無不張牙舞爪地提醒着他所謂“忠臣”的居心叵測,與狼子野心。
大抵世上最心酸的事莫過如此,曾經共患難共榮華的人,如今變得如此面目可憎。
原來那麽多年的君臣之誼,守望相助,輕而易舉地,便可在王權的傾軋下灰飛煙滅。
這個世人眼中戰無不勝的唐山王,執箸坐在酒桌邊,竟然慢慢地哽咽起來。
他淚水滿面,泣不成聲,哪裏有一點在戰場上號令千軍萬馬的霸主之态。
唐志推門進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他那威武霸氣的大哥,一邊将血紅的辣椒塞進嘴裏,一邊面無表情落淚的場景,吓得他手腳哆嗦,忙喊醫官。
唐辛制止了他,收了筷,重新躺回榻上。
滾燙的淚變得冰冷,于是再溫暖再懷念的過往,也随着長夜慢慢地耗盡,末了只剩滿腔的仇恨,永遠也燃不成灰燼。
作者有話要說: 寫唐辛叫酒菜時正在吃超辣的東西,猛喝一口冰闊落那叫一個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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