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面對這樣的男人的時候,即便想要把他留在身邊,也最好不要過于熱情。

曲紅绡深谙這個道理。

她伸出手,以五指做梳,慢條斯理地整理着自己濃密的烏發,悠然道:“我想把天山豆蔻拿回來做爆炒豆吃,又與你有什麽關系呢?”

傅顯深深地望着她。

面前的這高挑美人眼角上挑,唇角噙笑,嬉笑怒罵,皆自帶一股恣意。

傅顯不愛說話,,但這并不代表他是個情商為零的傻子。

他很清楚,曲紅绡說話慣來如此的,她總是好意,總是為他着想,但偏偏要用一種又任性、又妄為的語氣講出,好似她做這些,全然都與他無關。

傅顯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曾冷硬地道:他從不欠人東西。

她一定記得那句話,所以即使是在對他好的時候,都如此溫柔、如此包容地不想叫他多想。

他小臂上的肌肉,忽然緊緊扭曲起來,好似正在被一條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直抽得他鮮血淋漓!

只聽他忽然道:“你可知我出現在這裏是為了什麽!”

曲紅绡道:“什麽?”

傅顯厲聲道:“只為了将我的劍,刺入別人的咽喉!”

曲紅绡搖了搖頭:“以武入道之人,誰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我這幾日,起碼也送了快十個人見閻王去了。”

傅顯忽仰天長嘯,聲音竟無比凄厲:“不,你不明白,我不一樣,你可以救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但唯獨我,你救錯了!你那日就該放任我的血流幹!”

曲紅绡深深地凝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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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有深深自我厭惡的人,他的身上一定背負着一種很神秘、很沉重的負擔,他為這負擔而活,卻又因這負擔想死,他認為自己的手上沾滿鮮血,他認為自己絕配不上一絲好處,他甚至認為自己應該像條野狗一樣,死在路邊的陰溝裏。

但他曾對她說:“我絕不欠別人任何東西,我既欠你一條命,那麽無論你要什麽,我都會給你。”

——即便是他自己的性命!

在那一刻,曲紅绡的确看到了這黑衣青年鑽石般的心!

他比很多人都值得,他比玉梅花值得、比冷玉微值得、當然也比謝問舟那條狗要值得很多,那些人都在享受着不應得的榮譽與名聲,那傅顯為什麽不行?

她忽然嘆了一口氣,道:“我記得你問過我好幾次,問我為什麽救你,幫你,不願棄你而去,我現在已想通了為什麽,你……聽不聽?”

傅顯瞪着她。

他的皮膚一向蒼白,如此這般心緒激蕩之時,眼角便看起來有些發紅。

曲紅绡負着雙手,與他對視半晌,黯然道:“因為救你是我在這世上做過的唯一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傅顯愕然。

曲紅绡神色黯淡,道:“我在這世上……其實根本沒有恣意過幾天,過往的所有日子,我都只是一張任人塗抹的白紙,別人想把我捏成什麽樣子,就捏成什麽樣子,救下你,是我第一次出于本心做事,我不想看着你死,是因為你的命……的确對我很重要,你明白了麽?”

這話半真半假。

從前的曲紅绡的記憶,已悉數進入了她的大腦,一個滿心愛慕的少女,被一個道貌岸然的男人折斷了個性與特點,一步步地扭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曲紅绡厭惡這樣的事,在救下傅顯的那一刻,她的确有種反抗命運的快|感。

傅顯的目光灼灼如火,像是要把她的皮膚燒穿一個洞。

半晌,他才啞聲道:“是誰?”

曲紅绡一怔,不明所以:“什麽?”

傅顯道:“天山劍宗,是誰辜負了你?”

她救了他,所以他理應當為她做一些事。

她這樣好的人,居然也有人去磋磨、去折辱她,那人的眼睛既然瞎了,那最好也快點去死吧。

傅顯已下定了決心。

但曲紅绡怔怔地盯了他片刻,卻只是搖了搖頭,道:“往事多說無義。”

傅顯忽然閉上了眼,默然半晌,才嘶啞地道:“這地方早晚有人發現,走吧。”

曲紅绡點了點頭。

曲紅绡中了冰魄箭的寒氣,卻也不過睡了兩刻鐘,老司城遺宮未到換防的時辰,自然也沒人發現那死了滿地的人。

他們二人悄悄自來時路返回,瞧着都羅山頂五毒宗所在之地的點點燈火,立刻就決定——來都來了,幹脆殺個龍人英助助興吧!

傅顯自不必說,他在龍人英手下吃了缬魄羅香這樣大的一個虧,受了這麽大的鳥氣,早就想把那陰毒老匹夫剁碎了喂狗了。

而曲紅绡也對龍人英怨氣頗深——本來嘛,她要是找到個健健康康的傅顯,哪裏用得着這麽麻煩?可惜傅顯中了毒,她感覺自己像一只狐貍,對着挂在枝頭的、成熟而香甜的大果實轉了好幾圈,就是沒法下嘴!

若不看看龍人英這狗東西長什麽樣,她的心裏還真是有一根刺,怎麽也下不去。

他們二人誰也沒有說話,但都已默契地朝山頂走去。

都羅山海拔很高,乃是五溪九山之地最高的一座山,橫在沅水之濱,将整個五溪分成了東西兩個部分,東部氣候溫暖,西部卻冷而陰寒,故而幾日前傅顯倒下的那殺人坡上,才能在這個季節落下一片殘雪。

從後山往山頂走,光蜿蜒小路便有數十條,五毒宗的山頭本也有護山大陣,外人輕易進不來的,但這幾日為尋找傅顯,各家仙門主習陣法的修士都被派了出去,撐起蔓延千裏的蛛絲陣,這護山大陣,自然也得往後稍一稍了。

想來,他們還是傲慢了。

他們一定認為傅顯會像一只陰溝老鼠一樣躲起來,卻沒想到他血性至此,身負重傷,依然上門來挑場子!

敵人因為傲慢而沒腦子,對于曲紅绡和傅顯來說,當然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就比如說……上山沿途,居然連一個關卡都無。

曲紅绡忍不住腹诽:假如天山劍宗也有這麽拉胯就好了。

要知道,若不是她穿過來那幾天,冷玉微剛剛歸來,整個宗門上下一片混亂,她能不能趁亂溜走還是個問題呢。

不過現在卻不是想這個問題的時候。

出了老司城遺宮,曲紅绡被壓制的靈力重新回歸,傅顯又已服下了水晶蘭,身上暫時松快了一些,二人欲速戰速決,于是絲毫不廢話,一刻鐘之後,二人就摸進了五毒宗宗主龍人英所在的“擺手堂”。

紅燈萬盞千人疊,一片纏綿擺手歌。①

“擺手堂”之擺手二字,正是取自此意。

這是一座雙層飛檐的三進廳堂,堂中擺着許多紫檀木的椅子,上首左右挂着兩幅隐隐浮動的靈畫,一副畫着條極為可怖的莽山烙鐵頭,另一幅則畫着個尾鈎閃着寒光的大蠍子。

五毒宗、五毒宗,果然是以毒出名,名不虛傳。

但這屋子裏卻沒有人。

遠處的風聲送來一陣可怖的聲音,似慘叫哭嚎,凄厲如鬼,曲紅绡與傅顯對視一眼,便順着那方向尋去。

一路尋去,卻見沿路三三兩兩有屍首倒在地上,這些屍首皆是背後中刀。

曲紅绡一看,便立刻明白了。

——這些人絕非仙門弟子,也絕非以武入道的修士。

因為但凡是長着腦子的武人,就絕不會把自己的後背賣給敵手。傅顯先前後背有傷,是因為圍攻……像這樣致命傷在背後的,那簡直是聞所未聞!

只有倉惶逃竄的凡人,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

可是這裏為什麽會有倉惶逃竄的凡人?

她幾乎是立即想起了來五溪的第一天,她帶傅顯所住進的那個無人村寨。

來不及細想,前方又傳來了那種極其可怖的慘叫與刀劃破肉身、鮮血飛濺的聲音。

其中還夾雜着嘻嘻笑着的聲音。

一人道:“那狗屁散修,跑什麽跑,實在累煞咱們!”

另一人道:“雲婧師姐也死了,師尊發了好大的火,真是倒黴!”

第三個人淡淡道:“師尊既叫你們來處理雲婧師妹的藥人,你們為何不安靜些,非要鬧出這樣大的動靜?”

第一個人嘻嘻笑道:“咱們受了這麽大的鳥氣,找幾個藥人來發洩發洩又怎麽樣?反正他們都是要死的。”

第三個人道:“哼!”

這時,曲紅绡與傅顯已看見了那處的慘狀,三個五毒宗修士立在那處,身邊一片血紅,屍首七扭八歪地倒着,做逃跑狀——

凡人面對修士,幾乎是沒有任何抵抗能力的,這些藥人絕無可能是從關押的籠舍自己逃到這裏來的,唯一能解釋的通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們是被故意放出來的,這幾個修士非要像貓抓老鼠那樣将這些凡人先玩弄一番,再殘忍殺死!

這時,一個藏在屍體堆下的人忽然動了。

這是個年約十七八歲的豆蔻少女,她的背後也已中了好幾刀,失血過多,絕活不了,但她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居然踉跄着沖出了幾步,那幾個修士大吃一驚,随即幾點梅花穿雲箭便挾着破空之勢,非要将她射殺當場!

電光火石之間,一柄劍忽然被擲出。

這柄劍不過二指寬,窄而薄,擲出之時,連劍身都在微微顫抖,劍身自這少女的胸前滑過,幾點梅花穿雲箭悉數打在劍身之上,又簌簌落地,劍身鳴顫,随即只聽“奪”的一聲,劍身已釘入一旁的一棵樹。

一個黑衣人正站在陰影裏。

這黑衣人矯捷剽悍如黑豹,一雙銳眼在黑暗中閃着精光,他靜靜地立着,冷冷地瞧着那三個五毒宗修士。

而那逃跑的少女也已因為失血過多再度倒下了。

凡人無法食用修士的丹藥,她傷得這樣重,必死無疑。

她倒在地上,看着這黑衣人,眼中忽然流出了淚,喃喃道:“你……你穿的是我哥哥的衣裳……”

黑衣人自然就是傅顯。

現在他已完全明白,那個村寨中的人是為何消失的了。

他沒有看那少女,只是慢慢地走了幾步,慢慢地把自己的劍重新拔|出。

他冷冷地道:“我穿了你家的衣裳,我會為你複仇。”

作者有話說:

①:《溪州竹枝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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