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師兄
少年站在夜色裏,青衫白袍随風而動,清隽俊俏的一張臉寫不盡風花雪月,然而很奇怪的是,他這個人沒有神,眼睛很空洞,看任何東西都像在看死物,無端給人一種詭秘冷意。
只有像此刻這般眼睛裏才稍稍有些情緒。
他此刻看着的人是高沖寒。
“沖寒,好久不見。”
高沖寒上前,拽着人家的衣襟把人家拉近了些,上上下下看了個遍兒,感慨:“你一點沒變。”
那麽好看,就連唇色的蒼白都恰到好處的惹人憐惜,身上若沾了血跡,便仿佛一碰就碎。
可高沖寒還是沒忍住觸碰,他緊緊抱着駱逢空,透出失而複得的歡喜。
駱逢空臉上看不出情緒,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能明白他的不知所措,他一動不動,任憑高沖寒抱着他,心裏某個地方,久違的覆上了一層溫暖。
季眠張大了嘴,感覺這情況他杵在這不是太合适,但他也不敢動,因為動一下就好像會打亂某種微妙的氛圍。
好在高沖寒臉皮足夠厚,駱逢空則什麽都不在意,兩人抱了一會兒,高沖寒拉着人回了客房,留下小師弟一個人收拾爛攤子。
夜晚很平靜。
白河鎮離千仞山不遠,鎮上的人目睹過千仞派弟子斬妖除魔,都是有見識的人,白日裏季眠又特意交代過,因此就算聽到了妖物嘶吼的動靜也不會好奇察看,只有幾家養的狗叫喚了一陣子,因殘餘的妖氣而不安。
屋裏的燈挑的很亮,從小師弟包袱裏搜刮出來的靈丹妙藥擺了一桌子,高沖寒抱着手臂圍着桌子走了一圈,心裏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
他不知道“近鄉情怯”還是怎麽的,平日裏的厚臉皮在剛見面那會兒似乎都用完了,以前他對駱逢空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現在卻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開口說話。
這是為什麽呢?
長大了的空太帥了嗎?
明明都印在心裏了啊?
仔細一看,除了臉長得無可挑剔之外,身材也有模有樣,肩寬腰細腿還長,啧啧……大姑娘小夥子見了都得流口水啊。
駱逢空的目光追着他的身影,他在哪裏就看向哪裏。
高沖寒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連忙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對人家道:“你把衣服脫了。”
駱逢空:“……”
兩人對視,高沖寒在心裏嘆氣,果然還是不一樣了,以前他說這話,駱逢空絕對二話不說就把衣服脫了,現在還學會無聲抵抗了,傷心地嘆完氣,他決定還是解釋一下,就見駱逢空垂眸開始脫衣服。
那修長有力的手随意一挑,肩上的衣袍滑落,露出一個深紫色的血窟窿,傷口周圍泛着怖人的血紅。
高沖寒皺起眉頭:“那蛇的毒真的一點都沒有了嗎?”
駱逢空閉眸感受了一下,道:“沒了。”
“那是什麽蛇?”高沖寒還是不放心,暫時擱下那點不好意思,拿起藥膏為他塗抹傷口。
猙獰的傷痕盤桓在身體上,不可能不疼,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結了痂的舊傷痕,駱逢空卻像是毫無感覺,對他說:“不知,師父要回山門查閱典籍。”
高沖寒:“那就不是普通的妖物了。還沒有誰能把金戈傷成這樣子。”
駱逢空點頭。
金戈遇上這妖蛇之後,一路纏鬥,幾次險些被妖蛇吞食,一次鬥法之後妖蛇趁他不備附上了他的身,金戈掙脫不得,只得往千仞山趕,預計在修仙靈地附近布下伏魔陣可以将妖蛇逼出并斬殺,至于為什麽不等到上了千仞山再布陣?那是因為實在來不及了。慶幸這一路都有駱逢空這個得意弟子在旁協助,否則金戈早已被妖蛇侵吞了心神。
高沖寒一點一點把傷口給他包紮好,問:“你怎麽成了金戈長老的弟子?”
駱逢空道:“我……被怪物纏上不得不離開,三年前師父救了我一次,收我為徒。”
這也說了十年前他離開高家的原因,十年間諸多苦難波折,則一字未講。
高沖寒想要仔細問一問,想問問除了巨蛇撕咬外的其他舊傷都是怎麽來的,然而話到了嘴邊,又什麽都問不出口。
明明心知肚明,何必再把傷痕揭開一次。
他只是笑着道:“你要叫我師兄啦,我是千仞派的掌門大弟子呢。”
駱逢空:“嗯。”
燭火輕輕跳躍,高沖寒從他布滿傷疤的身體上回神:“早點睡吧,明天回千仞山我帶你好好玩一玩。”
駱逢空點頭:“嗯。”
高沖寒盯着他的眼睛,不舍得離開:“你是不是頭次來白河鎮?這邊的油酥燒餅特別好吃,我帶你去吃吧?”
駱逢空空茫的眼睛裏浮現一抹難以察覺的溫柔:“好。”
只有高沖寒可以察覺到,于是他心裏得到了巨大的滿足,整個人簡直要飄起來,更加依依不舍:“那你睡吧,我走了。”
駱逢空穿好衣服,點頭,一如從前乖巧。
高沖寒簡直不想走了。
“咚咚!”敲門聲突然不合時宜的響了起來,季眠那讨人厭的聲音道,“師兄,你在嗎?”
高沖寒把駱逢空推到床上去休息,轉身快步拉開門:“幹嘛?”
季眠吓了一跳,他趕緊拍了拍胸口,小聲道:“有件事跟你說。”
高沖寒回頭看了一眼,把門關好,拉着季眠到院子裏,不耐煩道:“有什麽事?快說!”
季眠奇怪道:“你脾氣今天怎麽那麽壞?”
高沖寒抱住手臂:“知道你剛剛幹了什麽事嗎?”
季眠瘋狂搖頭,他不明白。
“別人正要親熱的時候你說今天晚飯吃鹹菜,別人正要洞房的時候你從床底爬出來說今天風好大咱們去放風筝吧!你自己想想你幹的是人事兒嗎?”
季眠再次瘋狂搖頭,一臉懵。
高沖寒靠着石頭坐下來:“氣死我算了!”
季眠沒理清楚中間的邏輯,但他看高沖寒這麽生氣,只好小心賠罪:“對不起都是我不注意,但是我發現的事兒真的挺重要的。”
“說!”
“今天晚上的魑行啊,”季眠蹲在他跟前,認真分析,“千仞山周邊的村鎮常有修士來往,咱們千仞派弟子時不時再下山歷練一下,平常都不會有什麽妖物出沒了,長老引來的巨蛇不算,你不覺得那魑行出現的很奇怪嗎?它不是那種低等的小妖小怪,也是生了靈智的,會突然就往白河鎮跑?會跑到你跟前?還跑到伏魔陣附近?當時陣雖未啓動,但伏魔陣的氣息肯定會讓妖物忌憚的。”
季眠這個小弟子雖然本事不大膽子小還愛多管閑事,但也不是沒有任何優點,比如這會兒他發現起問題來就非常細心。
高沖寒摸了摸下巴:“白河鎮有異,明天我留下觀察觀察。”正好帶着空四處玩耍一番。
“不止魑行,”季眠繼續道,“剛剛我在後面淨化巨蛇妖氣,發現不止魑行出現過,路過的一只黃鼠狼跟我說,今夜鎮上來了好幾個沒見過的妖怪。”
高沖寒頓了一下:“不是沒作亂嗎?”
“是沒作亂,但是這突然多了幾個妖物在那裏讓人很擔心啊,怎麽保證他們明天不作亂?”季眠不敢一個人行動,“師兄,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呗。”
高沖寒:“你确定我過去能查到東西?”
“……”那确實,他家大師兄能坐穩掌門大弟子的位子也是有兩把刷子的——師兄一出,妖魔退散。對付強大的妖物當然不管用,但那些小妖怪一看見他就撒丫子跑,就連魑行跟他面對面都要退後三步,誰也說不上來其中原因。
季眠糾結道:“你在我後面跟着,不要跟太近把人家妖怪吓跑,也不要太遠,我……我在前頭查?”
“……”高沖寒,“我感覺你想多了,沒必要查,說不定就是巨蛇引來的呢?還不準人家好奇啊?沒作亂的都不歸我管。”
“師兄你又說這樣的話,妖物要都跟人一樣安生哪還需要那麽多修士除魔衛道?”季眠道,“我懷疑是有什麽東西把他們引過來了。”
高沖寒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季眠說:“你今天又弄壞我一把劍!你還沒賠,你要不答應我夜夜跑到你床頭哭!”
這事不能拖,萬一他們明天走了那幾個妖物在後頭作亂害人就完了。
“混賬!”高沖寒踹了他一腳。
季眠“哼唧”了一聲,不屈不撓地蹲在他跟前不肯走。
高沖寒想了想:“這樣吧,還是等明天,明天長老他們走了我留下陪你查一查,如果不是有害的妖物咱們就不管,有害的趁早除了,這樣行吧?”
“行!”季眠喜笑顏開。
高沖寒趁機道:“兩只燒雞,一打油酥燒餅。”
“行……”這種人怎麽會成為仙門大師兄!
把季眠打發走,高沖寒猶豫了一陣,又來到了駱逢空門前,他指尖一轉,摘了一片樹葉放進去打探情況,探出屋中人呼吸平穩,才輕輕地推開房門。
駱逢空盤膝端坐在床上,就這樣睡着了。
想來他這一路不得清閑,也是累極了。
高沖寒走過去,望着對方安靜的睡顏出神。
他不知看了多久,久到駱逢空睜開眼睛,久到他的雙腿都僵硬了。
駱逢空道:“怎麽了?”
高沖寒問:“空,這些年……你會想我嗎?”
駱逢空說:“會。”
沒有猶豫。
高沖寒彎起眼睛來笑:“我也好想你啊。”
駱逢空伸出一只手。
高沖寒彎腰向他湊近了些。
駱逢空就點了點他眼尾的淚痣,指腹挨在肌膚上,慢慢的,整只手都覆了上去。
兩個人看着對方,高沖寒眼底更是有一些難言的情緒。
“師兄!”
房門沒關牢,季眠一掌就拍開了。
高沖寒咬牙看向他,表情像是能吃人。
季眠道:“天都亮了,金戈長老要動身走了!”
高沖寒:“還有什麽事?!”
季眠打了個寒顫,不自覺放低了聲音:“我剛剛聽人議論,昨夜死了好幾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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