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薔薇
那束光芒很快由一束變作了千萬束,模糊了他們的視野,也驅散了恐怖詭邪的煙霧,鋪天蓋日的黑色藤蔓遇光而退,天空重現本貌,方才還充滿壓迫的力量仿佛從不曾存在。
因為這些薔薇色的光芒壓制了那種可怕的力量本身。
然而這些薔薇光芒并不可怕,那是一種輕緩柔和的光,不會激起人們心底的恐懼,只會讓人們擡頭向往,再發現自己永遠觸不可及。
平靜而疏離,柔和而霸道。
高沖寒看了一眼,忍不住在心裏頭“啧”了一下……來的怎麽是這貨?!
他扶着駱逢空起身,兩人一道爬起來,又扶起銀龍和龍神,跑到了季眠他們藏身的角落。
薔薇色光芒中心隐約有一個人影,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大約可見是男子的外貌,穿着十分清涼,只以薔薇花束遮掩了下身關鍵部位,一條綴着鮮花的藤蔓從肩膀斜穿過腰部,腿上也有兩道藤蔓交纏,黑色的頭發長至腳踝,因風而輕輕浮動,發絲浮起時有絢麗的花瓣輕輕飛舞。
絢爛而夢幻,美麗而強大。
這就是……介海神使?
靳思若摸出随身的小冊子,擡頭緊緊盯着,即使看不清楚,她也要努力記在心裏,畢竟就算三山六派的大佬們見到真神的機會也不多,不管神使是什麽形象,她都要牢牢記下,收入典籍再傳頌世人。
高沖寒實在忍不住嘆了口氣……雖然介海一向自由爛漫,怎麽樣都行,但你出來辦事就不能穿件衣服嗎?多在身上鋪點鮮花也行啊,這樣搞的……介海之林的整個形象都不那麽正經了。
然後又猛然心中一驚……是他在外太久了,習慣了人的思想禮儀,竟然對原本最熟悉的東西有了隔閡。
其他人裏,季眠正激動緊張着,駱逢空則并不關注神使的形象,只護在高沖寒身前,判斷眼前的形式,銀龍眼裏更是只有龍神,龍神反而有額外反應,他清醒了過來,臉上現出恍惚之色,又驚喜道:“介海之林?”
那邊廂薔薇神使一出現,木掌門的力量就完全被壓制了,他呆在原地一動不動,不會跑也沒有攻擊,沒有了從容不迫也失去了霸道冷厲,他怔怔地看着那些薔薇色的光束,神情可謂複雜至極,有思念有憧憬有悔恨有羞愧有痛苦,唯獨沒有恐懼,他臉上落下兩行淚,嘴角卻有笑容,他緩緩跪在地上,望着那些光芒喃喃道:“拜見殘陽神使,介林終于……來接我了。”
薔薇色光芒一動,神使從空中落下一些,卻并不沾塵土,他飄着向木掌門走去:“愚笨蠢貨,你身上沾了什麽髒東西?”
冰冷之語,冰冷之聲,震懾心魂。
當然他的聲音對于凡人來說也是模糊不清的,一切都像在雲霄之外。
木掌門哭泣道:“我願受萬種之刑。”
神使殘陽盯着他,似在審視,靜默片刻,抽出一條薔薇藤蔓,化作神鞭,他擡手一揮,鞭子卷在木掌門身上,木掌門的人形頓時粉碎消散,原地化成了一……一株夾竹桃。
“……”
在夾竹桃上方,空間扭曲一陣,崩塌一般洩出了消逝的氣息,有什麽東西在看不見的地方毀滅了,然後碎裂的空間裏吐出了不能再容納的東西……各種妖物和靈體。
妖物靈體下餃子一般從天空落下來,高沖寒瞅了一眼,看見一個別着芍藥花的白衣少女滾進了龍神方才砸出來的深坑裏,氣息孱弱,奄奄一息。
而一株爬山虎落地之後飛速鑽入了殘垣縫隙裏,生怕觸及了那神使光輝。
這些被困在無方世界裏的妖物皆受了重傷,力量被夾竹桃汲取,而今飽受摧殘,大部分都僅剩下虛弱的一口氣息。
殘陽神使皺了皺眉,神鞭又揮了一下,他周身的光芒淡了一些,那些薔薇色光芒散成光點落在妖物身上,妖物們頓時像裂土遇到了甘霖、鮮花遇到了露水,雖不能完全彌補失去的力量,身上卻總算恢複了些生命力,不再都是瀕死的狀态,有些還能爬起來逃走。
介海妖神的氣息不同于妖魔,也區別于仙神,總之和他們不一樣,經受過折磨的他們以保命為先,能跑就跑,不敢跑的就躺在地上裝死,連呻吟都忍着不出口。
神使沒有心思再搭理他們,甚至也根本不在意他們,他只是用鞭子卷住了夾竹桃,仿佛他施予這些小妖精光芒只是為了懲罰這株夾竹桃,懲罰完了便轉向一直讓他覺得不舒服的存在,跟高沖寒對上了視線。
幾人:“……”
當然,只有高沖寒能看清他的臉色。
靳思若等人只覺得神使居高臨下的掃過來一眼,這一眼冰冷漠然至極,那是神對凡人的輕蔑。
仙神之下,衆生皆為蝼蟻。
在這瞬間心裏忽然生出渺小卑弱之感,這種感覺不受控制,也不因自己的意志而退散。
所幸神使那一眼很短暫,他什麽也沒說,也不再停留,提着夾竹桃轉身消失在了薔薇光束裏。
萬籁歸靜,小妖怪們才敢哀嚎呻吟出來。
靳思若頓時松了一口氣,後知後覺自己的身體都僵硬了。
季眠也癱在地上,不理解道:“我覺得我不怕他,好像又很怕他……”
龍神躺在銀龍懷裏,說:“是了,就是介海之林的氣息,三千多年前,我還是一條懵懂無知的小龍,因緣巧合誤入介海之林,遇到一位神君,神君沒有責怪我,他予我點化,讓我有了靈智……”
銀龍突然反應過來:“他的光能治傷,他怎麽走了?把他抓住給你治傷行不行?怎麽抓住他?”
龍神無奈道:“你這個笨蛋,什麽事都敢做,那是你去不到的地方啊……”
銀龍焦急道:“那你怎麽辦?你要我怎麽辦?”他此刻像個失去依仗的孩子,又似惶恐将要與摯愛分別的傷心人,“沒有你我不行的,我什麽都不會,他們都罵我,說我是惡龍,我不想當惡龍……鈞,你不能死……”
“那個,”高沖寒本來不想打攪他們,但是看銀龍這模樣再不管就要給龍神把墓地選好了,他只得開口,“龍神只是受了傷,不會死的。”
龍神閉眸歇了一口氣,擡手甩了銀龍一巴掌:“這麽盼着我死?”
銀龍懵道:“之前你自己說你快死了!”
龍神道:“故意騙你着急呢,我就被困了三天而已,最多蹭掉一層皮,我才不死,我要死了你就無法無天了,等我歇回來……”
後面的話當着那麽多人的面他沒說。
銀龍卻懂了,他才不避諱,他怒道:“誰幹翻誰還不一定呢!你試試啊!”
龍神沒忍住又甩了他一巴掌,讓他閉嘴,坐起來歉意地對高沖寒道:“讓你們見笑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今次多謝你們救命,在下感激不盡,這枚鱗片是信物,他日若有需要盡可召喚在下,便是相距萬裏在下也一定趕到。”
高沖寒沒推辭,把龍鱗接了過來。
龍神又看向駱逢空,目光一下柔和起來,含着些別樣的情感,他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麽。
這眼神不僅高沖寒吃味,銀龍也很是不爽,他有樣學樣拿出了自己的鱗片,往駱逢空手中一放,攬着龍神的腰把人抱起來就走:“你那麽看他幹嘛?你都沒這麽看過我!你不是要我成仙成神嗎?回去好好盯着我!”
龍神無奈地長嘆一聲:“抱穩一點!”
“知道了!”銀龍抱穩了他,兩龍去往波浪湖的方向,很快不見了蹤跡。
高沖寒往駱逢空身上一靠:“鱗片收起來吧,是小妖龍感恩的心意呢。”
駱逢空把龍鱗收了起來,突然道:“龍神看我如看故人。”
高沖寒神色一僵,又很快一如往常般笑起來:“是嗎?”
“可我,不認識他。”駱逢空道了一句,便不打算再深想這件事,如果當真是舊識也沒什麽特別,龍神不說,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幸好不認識,不然我可要生氣了,他看你的眼神不正常。”高沖寒心知他不會深想,還是把話題往別的方向拐,低聲道,“你不會覺得龍的真身很有魄力,看上他了吧?”
駱逢空一愣,無辜地搖了搖頭。
季眠坐起來:“那兩條拉風的龍走了?”
靳思若正把今日見聞都記在冊子上,頭也不擡道:“走了。”
又感慨:“有龍神看着,妖龍就不會生事,不會再有那種可怕的暴雨了。”
季眠四處看了看,目光所及之處全是碎瓦破屋,無極殿毀了一半,那些重獲靈力的小妖精在介海神使消失之後就慌忙爬起來跑了,只有五六個傷的太重或膽子太小的還蜷在廢墟裏抽噎。
施檀等無極殿弟子要麽是剛從城外跑回來,要麽在夾竹桃發威之時被黑色藤蔓掃了出去,現在個個渾身寫滿了狼狽,跑來看到坍塌的殿宇屋舍眼中盡是茫然。
“眠眠,把那個白衣服的姑娘送到品花樓,交給一個叫牡丹的姐姐,別要人家的金子。”高沖寒吩咐了一句。
“哦。”季眠聽話地點頭去做事。
靳思若擡頭看了一眼,道:“我也跟着一起去吧,我怕眠眠不好跟姑娘說話。”
說着就跟季眠去看那幾個還躺着的小妖精,問問狀況,打算幫他們包紮包紮,把人家都送回原處,反正都是無極城內外的小妖。
季眠說不上來心中滋味:“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救助妖物。”
靳思若倒很通透:“妖物也有好有壞,有強有弱,不論別的,只說這次,他們都是遭了難受害的。”
季眠小聲道:“那萬一其中有心思壞的呢?”
“他們真做了惡事自有人來管,龍神就在城外呢,”靳思若想了想,“就跟那個手段非凡的夾竹桃一樣,他胡作非為無法無天,就有介海神使來管啊。”
“他會受罰嗎?”
“反正不會好過。”靳姑娘憑直覺來判斷。
“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困住這些小妖怪,還敢打龍的主意。”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介海妖神太狂妄嚣張。
施檀心裏不好受,聽了其他師弟說師父竟然是一株夾竹桃,他就更難受起來,站在那裏愣神。
高沖寒道:“木掌門迫害妖物之事,你清楚嗎?”
施檀看向他,滿是羞愧。
高沖寒:“他困殺龍神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施檀道:“都是為了……對付妖龍。”
高沖寒嗤笑一聲。
施檀只感覺嗓子幹澀,再也說不出話來。
“旁的事不歸我追究,”高沖寒揉了揉手腕,“但你們在城外設計想讓我和師弟死在銀龍手下,這個賬咱們得算一算。”
駱逢空握住了他的手。
高沖寒挑眉:“不準我打架?”
駱逢空道:“我幫你。”
“嗯?”
駱逢空把佩劍放在一旁,挽了袖子,面無表情地對着施檀揍過去一拳。
高沖寒眼睛亮起,看清風朗月端雅公子打人別有一番味道啊,而且他氣質那般清冷不染塵俗,打起人來卻那麽有勁,渾身都透着一種……吸引人的性感。
高沖寒連忙跟上一起,打架的事他怎麽可能不參與?
于是兩人聯手把無極殿的弟子都揍了一頓。
施檀被揍的最狠,他一聲不吭,任打任罵,被揍了一頓人也精神了許多,不再痛苦和茫然了,領着師弟們起來收拾爛攤子。
季眠和靳思若忙着救助小妖一時半會兒閑不下來,高沖寒和駱逢空先回了客棧,一路過去,暴雨留下的痕跡正慢慢退去,慶幸沒有傷亡,人們并不知道城中起了什麽波瀾,龍游夜會也已經過去,大家回歸到平常,平平靜靜過日子。
“一場雨過後,天涼了不少,二位客官要喝點熱湯嗎?”小二迎上來問。
高沖寒道:“要兩碗吧,再來幾個素菜,幫我們送到房間。”
“好嘞。”
“手疼了嗎?”邊往樓上走,高沖寒邊握着駱逢空的手問,“那些人都皮糙肉厚,看你打人我都心疼了。”
駱逢空說:“不疼。”
然後反握住他的手捏了捏。
他倆這股黏糊勁兒随着高公子越來越不要臉而越來越濃稠,反正不管駱逢空做點什麽他都要投以十分的關注度,別人看了都要覺得肉麻。
這般強烈的熱情駱逢空并不會覺得不适,唯一覺得苦惱的是高沖寒在床上的熱情比平常時候更瘋狂數倍,他有時會……招架不住。
剛一進屋高沖寒便貼了過來,把人壓在了桌子上。
一手探向衣襟。
一邊扒開了肩上衣物。
駱逢空雙手撐着桌面,感到高沖寒的呼吸撲向了他的肩膀,牙齒輕輕咬噬,低低的聲音道:“你對龍神好像有些溫柔,是我的錯覺嗎?”
“不……我沒有。”
沒經多少折騰,身後一滿,駱逢空悶哼一聲。
這人抱着他,用那種誘惑又撒嬌的語氣道:“只對我溫柔吧,空。”
駱逢空微微顫抖,有些難受地說:“好。”
這人便不可自抑地激動起來。
又很興奮。
比前幾回更瘋狂。
駱逢空只有艱難承受。
簡單清洗之後兩人吃了一頓素淡的晚飯,高沖寒還哄着他喝了一杯酒。
酒裏面加了東西,一喝即睡。
高沖寒把暈倒在自己肩膀上的人抱起來,放到床上,盯着看了一會兒,這才出了門。
門上設了禁制,沒有他的允許,誰也進不去。
他離開客棧,徑直往城外某處林子而去。
夜色已晚,林中不見光亮,他用火焰照路,走入深處,看到了一個背影。
以薔薇花為衣的男人身上此刻沒有光芒,他孤身立着,已經等候多時。
高沖寒看了眼他腳邊捆着的那株夾竹桃,又轉回薔薇神使身上,開口:“殘陽。”
神使殘陽轉身,手中神鞭直接揮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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